寒无见仍然没动,他问:“你认真的吗?”
谢兰因捞过一只花瓶砸到寒无见脚下,吼道:“我叫你滚!”
花瓶在脚边摔的粉碎,昨夜欢好,今朝都作如此这般。
寒无见仿佛不为之所动,他也没看谢兰因那副样子,只是把声音放平缓了:“好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不要,”谢兰因看着他转身,撑住桌角,“我不想再看到你,你滚出去,从哪里来滚到哪里去,永远不要再来,也不要再留在紫阳宫,我不想、不要再看到你,传我口谕,让寒无见滚出紫阳宫。”
寒无见听见他说“不要”,又听完了他接下来的话,略一停留,大步平稳地走出去了。
谢兰因扯着珠帘摔倒在地上,他头昏脑胀地站起来,想往榻上爬,最后只是伏在床上喘气,几乎蜷缩起来。总管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再忍忍,药很快就过来了。”
“不要了。”谢兰因从牙齿里挤出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滚出去,不许人过来见我。……寒无见呢,你去把他撵走,听到没有?让他滚的越远越好。”谢兰因粗暴道。
寒无见走出去,在门口蹲下来,屋里一时平静,一时又是各种器具砸毁的声音。
总管出来,拍拍他:“公子,走吧。”
寒无见看着他道:“你去给他叫太医,太医来了我再走。我在这里蹲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您放心,陛下有分寸的。这毕竟不是五石散,只是叫人难免难受烦躁。刚开始的时候老奴也被吓到了,后来也平常了许多。陛下他不想叫您看见他这副模样。”他骗寒无见,“太医很快就来,您还是走吧。陛下本来就不想叫人看见,被您看见,比杀了他还难受。”
寒无见把头埋进环起的胳膊,摇了摇头,又被劝了好一会儿才通情达理地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凝神想事情,他想到谢兰因说的那些伤人的话,他是头脑发昏才说的那些话,就像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孩子。他简直就像在胡闹。但是他的话又那么伤人,寒无见不愿再想下去。
他感到难以呼吸,什么地方一直在隐隐作痛,他此前一直强装镇定地把它给忽略了。
他又想到兰因。他想到他痛苦而陌生的模样,他的那些话,他的温存。寒无见走了两步,扶住一旁的石墙,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扶着墙缓缓跪倒在地,捂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渗落。他另一只手撑住墙壁,伤心透顶地哭了起来。
顾影很远就看见他一个人默默行走的身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他吐血。
顾影走到他跟前,半跪下来:“你受伤了?我带你去看太医。”
“不了,谢谢。”寒无见用手背擦拭眼泪,朦胧地看了看眼前人,“我自己可以。”
他慢慢站起来,顾影扶住他的手——更像抓住他:“他把你踹伤了。”
“不是。”寒无见把手抽出来,“谢谢你的好意,不是他弄的,我早就不太舒服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顾影垂眸看着自己空出来的手不语。
寒无见望望他,好像透过他在望另一个人,“我走了,你也走吧。不要再跟上来。这里太冷了。”
他望着寒无见转身,一点点走远了。
确实很冷。他想。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卷是谢兰因给寒无见写的信≧≦类似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第188章 卷八
母妃死的那年,到处都是白影。父王举着剑在那里砍杀,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驱逐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就只有我们自己,和一具尸体。
在这种家里——如果这也可以称之为家的话——活人同死人只是是否埋在地底的区别。我跪在屋里给母妃守灵,父亲坐在台阶上削木牌。他每刻一刀都是在同她告别过去。他说,我们要忘掉她,不能让她影响到我们的未来。
他做到了吗?我不知道。
但是我的话,我坦白的说,她死的时候我还太小了,没有什么值得我眷恋的东西。眼睛,气味,感觉,通通没有。她留给父亲的总比留给我要多。我是被他们遗弃的孩子,他们只是负责把我带到这个残破不堪的尘世,父王顺便在我手里放了一把杀人的武器,告诉我,想要什么我们就得去抢。
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除了感情,感情一文不值,感情是所有强者的绊脚石,感情是没有能力的弱者才会使用的武器。你一定不会同意这一点,你多高尚啊,你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地方,你的兄弟姊妹是如何的和睦,你的母亲端庄温婉,你的父亲权倾朝野——至少一度权倾朝野。我父亲多么敬重他的老师,而他的老师却在关键时刻背信弃义,就因为他爱上了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权威,就因为他想进一步地越俎代庖。你不要不高兴,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最先提到我母亲?如果继续追根溯源,那么她就是你的一家害死的。我变成这个样子也都是你们造成的,所以你要补偿我,你要赎罪,你要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负责,为我负责,所以我们在一起就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无法改变。
我这么爱你,越过仇恨去爱你,只是希望你也爱我。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们之间的一些,别人认为是天堑的东西。不管年龄、性别、立场,不管天底下人怎么嘲笑,我都是想和你在一起。无论是事变遭伏还是坠落悬崖,我一直把你放在心里,我念着你的名字,不敢死,我一想到要把你留在那里我就痛苦难忍,简直要发疯。我忍下了那些断骨之痛,除了痛恨和不甘,更重要的是因为你,无论多么痛苦,因为我相信,就算身边所有的人都死绝了,所有支持我的人都要弃我而去,你也会留在我的身边,不会离开我。我是为你活下来的,我捱过那些痛苦不堪的日子都是因为你。所以是你救了我的命,同时延长了我的痛苦。
我之所以只字不想提当时坠崖的事,是因为我不想把自己那副难堪的模样给你看。骄傲,锋芒,健壮,什么都失去了,废物一样半死不活,爬都爬不起来,像个疯子一样。只敢在你没有真的看到我这副模样的时候安心地幻想你还能继续爱我,你比其他人都要高尚。
可是我如今却越来越意识到,什么都不会让你寒无见感到痛彻心扉的。什么都不会让你真的痛苦的,你什么都能接受,天塌了也一样。你根本没办法意识到我有多么痛苦、煎熬,意识不到我对你的感情,你就是一块被水泡烂的木头,谁都能触摸,谁都可以侵犯。你接受别人抛给你的一切。你为什么不是我的独有物?你为什么容忍别人欺骗你而在我想杀光他们的时候又来给他们求情?你真的爱我,还是可怜我?我不要你的可怜!如果你真的能感受到我当时哪怕千分之一的痛苦,你就不会只是可怜我!
说实话。在小院生活那些天是我很快乐的日子,说很而不是最并不是因为当时的同时还要忍辱负重,而是因为我觉得我们的未来还会更快乐——你在否认?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一直想回去,回到那个寒冷的地方,因为你建完了功立全了业,登上顶峰看惯了江山如画万顷良田,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是第一公子少年将军,我是堕落皇族狼子野心。荣华富贵于你都是过眼云烟,功名利禄对你都是黄土白骨。你还要来嘲弄我的利欲熏心,你想要我抛下这一切和你远走高飞,隐退江湖,为什么还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你知道那里的春天比你想象中短暂得多,而且一点也不温暖。
我只是希望你能同我一样,越过这些世俗的障碍走到我身边——如果你爱我,你为什么做不到?你为什么每每叫我伤心,每每令我失望,我为你让了这许多步,你却步步紧逼,为了那些七七八八,甚至不相干的乞丐都会让你分心丝毫。
寒无见,我只动过这一次感情。尽管这一切都是可笑的,遭人讥讽的,我如今还在说这些可笑至极的话,我要把这种话说完。是你自己引诱我,和我堕入这场陷阱。我是因为你迷失的。我现在觉得这一切是时候终止了,结束了,我要走出来了,走出这场自欺欺人作茧自缚的陷阱,了解这些可笑至极幼稚不堪的烦恼。感情的手段其实一点也不高明,我昨日可以爱你欲生,明日就可以恨你欲死。
今时不同往日。我到这个年岁,才算真的开始理解了我父王说的,忘掉她,不能让她影响我们的未来,这些话。我要继续往上走,往上爬,就要割舍掉所有有可能绊倒我的东西,我就会变得更好,更完全,更强大。堪破这一切,你其实也不过只是,只是我脚下踩着的一块白骨。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当年或许就应该叫我去死。
卷八:冷露滴梦破
是大雪天气。香车琳琅,宫人频频,扫雪熏香,无数往来,宫道上一派安详宁和气息。
宫女已经换上冬装,但她这身未免破旧,只怕是找中间人换过抵钱,拿了一身旧的。她不在御前当差,体面差事轮不到她,所以这是可以容忍的。
但守出入口的侍卫眼高手低,见她打扮穷酸,就知道她是没有油水的,索性装看不见她。
“大人您安好,我想找顾统领,”她好像很急,“能劳你去告他一声吗?”
侍卫懒懒看了她一眼,模样倒挺俊,看起来也老实。她赶忙识时务地把袖中一只小锦袋塞了过来:“这点心意请您笑纳,求您通融通融。”
他把钱袋拿在手心掂量掂量,比较满意了:“你找顾统领什么事?”
“有些私人急事,求您快去吧,是人命关天的事。”
“顾统领位高事多,他不一定见你。”他说的是实话。更何况那人一直形单影只,几乎和旁人没什么交流来往,岂会见她?
“没事的,您只告诉他宫女如梦有急事找他,他一定会来的。”
侍卫进去了。
她在门口焦躁不安地等着,把阶前积雪都给踩脏了。
夏知刚去领完年节赏赐,正带人回宫,耀武扬威的,冷不防瞧见她,吃了一惊,几句话吩咐完徒弟,自己拉低了帽檐跑过来,拍她的肩。
如梦惊得后跳一步:“是你,夏公公。您吓我一跳。”
夏知问她:“你怎么往这前边儿来了?”
“寒公子病了。”她道,“他们不给他叫太医,我只好跑过来求一些贵人。”
“等等等,”夏知把她拉到墙角,压低声音,“你是偷跑出来的?这是什么时候,宫规森严,抓到你是要受罚的,你还跑到这跟前来,你,”他左右快速斜了两眼,把声音压的更低,“就不怕被抓到,被砍头。陛下可能是记得你样子的。”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附带凶狠的表情。
“我这也是没办法了,”她拉住夏知的袖子,哀求道,“公公,我知道您人好,您救救寒公子吧。”
“不是我说,”他道,“你又不是他侍女,怎么老爱掺和他的事呢?”
“你这话怎么这么说,当初如果不是寒公子救济我,我只怕已经病死深宫了。您不也知道的吗,您当时还为他当差来着,如果不是他我也遇不着您这么个大好人。怎么如今您换了个主子就……”
他在她眼前面皮薄,不好把当时想吞财的想法暴露出来,只是敷衍的答应一把,“好吧好吧,这个事我会想办法的。你要注意你自己,别给盯上了,陛下几天前才杀了来使,他现在整一个疯子,谁都杀。你千万别叫他看住你,免得他不快。你这个衣服怎么回事,上次不是给你拿了一批毛料吗,你都给寒无见了?”
她满口应着:“好好好,我的好公公,有您照料是如梦的福气,我就求您快点去寻个能医人的大夫来,公子都吐血了,嬷嬷说再晚点他都撑不过冬天……”她简直要哭起来了。
夏知表面答应了,还像模像样地出了点主意,告诉她应该去找寒小公子,只是不知道他在不在宫里,现在查的很严,但他一定能办到。其实他知道寒景行根本不在宫里,只是这么说罢了。心里却在估量,寒无见总算要死了,这也是个好事,愿他别活过这个冬天,早死早超生。
夏知又问了她一些生活琐事,而后在她的催促中才走了,回去禀事复命。这天冷的,他感慨,别说陛下了,宸贵妃也发疯,谁都在疯。
如梦又搓着手等了好一会儿,那个侍卫才出来,带给她一个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消息,顾影大人不在这里,很可能因为年节关系调去御前的时间延长了,受命护卫陛下左右。
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冷风刀子一样,扎进眼里心里。她在路上哭了一阵,还是跑回去了。
帮她看门的嬷嬷拢手站着,看见她满头雪絮的模样一阵心疼,“哎哟”一声,把她领到廊下来,替她拍打干雪,悄声问,“怎么样,他不肯来?”像是意料之中了。
她冻的鼻尖通红,不停揩着手揩着脸,摇摇头,酸楚得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给你拿了饭,”嬷嬷拉着她往屋里走,好像她完全没力气了。嬷嬷道,“里头吃吧,外面冷得紧。”
其实是一处大殿,辟出半间——只有这半间是完好的了,寒公子过去闲暇咳得不紧时自己休憩过,他什么都会,而且没什么架子。陛下说让他滚出宫去,但他自己不想出去。他是爱陛下的,但是陛下似乎变了心。寒公子没有因为这种变心而堕落自己,或许是他不知道出宫之后还能哪里去,或许是他觉得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陛下粗鲁地让他滚——他甚至是如此下的口谕,真是叫人颜面扫地。但寒公子不以为然。不准他住在紫阳宫,那就迁到冷宫好了。这也是皇后娘娘落井下石的命令,因为毕竟陛下是让他滚,他自己抗旨留下来,她就全了他这份不死心的念头。只要陛下不再见到他就好了。
也许等待不会让陛下的铁石心肠发生什么变化。但寒公子的身体越发每况愈下了。他迁居当天就呕了血,他还不叫人看见,自始至终捂着手帕,后来一直断断续续地吐血。如梦阴差阳错安排打点他事物,顺便暗中照看他,替他换洗手帕的时候发现的。
他们把他的侍从都遣散了,送饭的人隔三差五半道偷吃给他的东西,留给他残羹剩饭。最后剩饭也没有了。偶尔因为风头紧,他们为了应付把饭送过来,那也简直不能吃。如梦要拿自己的东西分给他一起吃,还要拿自己的积蓄帮他打点。
他也很能适应,自己开辟了一块小菜园,“但是那是明年春天的事。”他自己说的,他在说发芽。总之这个冬天不好过,但他真的很乐天安命了。但老天似乎就是要夺取他的性命,一点余地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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