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的毒药,如果还有解药岂非贻笑大方?
但它确实有解药。陈相因没有去见公主,她不清楚公主是不是早有预料到这个局面,她不想揣度她的意思。但是寒无见,寒无见确实很烦人,一个见怪不怪的老好人,可是他也曾救过她的命。虽然她一度因李暮哥哥的事迁怒于他,对他心存芥蒂,但他确实救了她。就当还他这个人情,人为之事做尽,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她推开徐半瞎房门的时候,后者吓了一跳,看着她穿裙子的模样,装瞎的半只眼睛都直了起来。
谢兰因坐在寒无见床前,紧张地握着他一只手,太医轮番进出,掀看病人眼眸,把他的脉,克制住摇头的欲望,出去和其他太医商量措辞,怎么好让陛下容易接受一点。
谢兰因不停摸着寒无见尚在微弱跳动的脉搏,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敢松手,害怕它突然断掉,害怕这只是短暂的错觉。
“怎么样?”谢兰因望着寒无见苍白的脸,却是在同太医们说话,不断催促,“你们快来治他啊,都站着做什么?谁把他治好了朕重重有赏,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太医道:“陛下,他已毒入骨髓,微臣恐怕无力回天,陛下还是早为寒公子准备后事的好。”
“你不治有的是人治!”谢兰因愤怒地转过脸看着他们,“医好了加官进爵,医不好就都给他陪葬,你们听清楚了吗!”
太医和宫人皆跪了下去,另一个太医道:“陛下 真的是治不了。哪怕您杀了我们也无济于事,寒公子现在还活着,其实只是承受余毒痛苦,这种稀有之毒不立刻取人性命而是故作拖延,很可能就是给下毒者逃跑的时间,若不是当时所见,我们甚至很难猜出寒公子是服过毒的。这种毒不过为刺客行方便,对公子则是极大折磨,服毒者会在极其缓慢的过程中死去,如果陛下还要忍心公子熬过这最后五六个时辰再死去……”
“闭嘴,给我闭嘴!你们撒谎,他服毒这么久了还活着,他还活着就说明还有救。他明明还活着,你们瞎了狗眼了说他只能活五六个时辰了,你们放肆!”谢兰因一手打飞案旁瓷瓶,碎片飞溅,众人吓了一跳,“他还活着,你们偏偏咒他去死。我知道了,你们都巴不得他去死,你们杀不了我就对他下手,你们想让我放弃他,这样你们就能回去躺下休息了,他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孤单的,我会陪你,永远陪着你,”他垂头对怀里安静的人深情万般地说出这句话,又抬脸对下面跪着的一片人挥袖吼道,“你们也要给他陪葬,全部给他陪葬!一群废物庸才,他的眼睛治不好手也治不好,你们还想让他去死,你们做梦!”
他重又俯身下去,把毫无意识的寒无见抱在怀里,紧挨他微弱的心跳,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微笑保持着癫狂的乐观:“没事,我们会没事的,不要听他们的,不要疼,也不要离开我,你哪里痛你起来告诉我好不好,我们很快就不痛苦了,很快就不会了。”
第257章 倾尽所有
寒无见似乎动了动,谢兰因小心护好他,抬手擦了擦寒无见额角的血,发现原来是自己刚刚砸花瓶时划在手心的一道口子,血不小心弄脏了寒无见的脸。谢兰因于是毫不介意地换只手,用袖子替他揩掉血渍,小心翼翼,“你们看,他还活着,他会好起来,是不是?”
但是谁也没看见什么,当然谁也不敢说什么。
敢说的人来了,李静踏了进来,望着这般令她深感陌生与可怖的谢兰因,慢慢走到了他跟前:“陛下,您要节哀。”
“节什么哀他还没死呢!”谢兰因突然暴怒起来,指着门口,“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我知道你一心想他死,他现在这样子你满意了?滚出去,除了太医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
李静瞪大眼睛,抿唇,还想说什么,面已然如同纸白。她的侍女上前将她扶了下去。
虽然无药可医,太医还是熬了一些无济于事的汤药过来,谢兰因亲力亲为,自己先尝一遍再吹了喂给寒无见,全程虔诚又真挚,好像这是什么致命仪式,好像这样做的话寒无见就能醒过来一样。但最终寒无见的手还是越来越冷,身体也逐渐失去温度,离太医说的时间又近了一些,只是到时究竟是解脱还是更深的无可自拔的桎梏,谁又说得清,或许仅仅因人而异吧。
谢兰因把寒无见抱在怀里,就这么抱着,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摸他的头和他低声说话,一边不断催促太医,一边又要求其他人都保持安静,不要吵到怀里人,好像他只是睡着了。
“……我们很快就会好了,你会没事的,你好了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们不闹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以后好好听你的话,只听你一个人的;我知道你爱我,你最舍不得我,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的?”
寒无见的情况一点点恶化,谢兰因的情绪也愈来愈糟糕,变得越来越偏激,没人能劝,也没人敢劝,任何人都别想把他从将死的寒公子身边拉开,他抱着寒无见,任何多余的风吹草动都会叫他立刻警惕,似乎对方要把寒无见从他怀里夺走,近乎到了疯魔的地步,在他眼里只有寒无见一个事实,其他所有人都是觊觎他的敌人。
他把寒无见抱得越来越紧,用沾满泪渍的脸不断试探他愈来愈冰凉的额头,求他不要死、别丢下他一个人。太医已经束手无策,看着谢兰因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都面面相觑,感到既为难又难堪,正是进退维谷之时,门口一片白茫静寂之地,忽然传来一阵渺渺的笛声。
他是怎么进到这戒备森严的深宫来的,无人知晓,一袭落拓灰布衣,白须发,半瞎的眼睛,这无异都给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气息。
他横笛而来,踏着草鞋在雪地里穿行,门口的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冒出,左顾右盼,甚至还往上看了看,想判断他是不是从天上下来的,但就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也是要讲规矩的。他们终究还是迟疑地拦住了他,不确定地盘问:“……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是什么人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屋里的又是什么人。”
他把笛子别回腰带,不知道哪里又取出一把羽扇,就在这冰冻三尺之地众目睽睽地晃了起来,“而第二个问题就更简单了。你从何处来,我便从何处来。你往何处去,我往何处去;我们,所有人,聚散有时,却总归是要去往同一个地方的。”
侍卫神经质地看着他:“什么你们我们神神叨叨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他停下扇子,指了指门:“贫道有感天召,特来泅渡他人。今日所见,原是冥冥之中早为陛下所注定。”
“什么乱七八糟,你不是瞎子吗,还能‘今日所见’?”
门开了,一位太医带着鄙夷和半信半疑的神情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瞎子弯起嘴角,路过门口那个侍卫的时候,道:“有时候,只有瞎子才能看得清。”
徐瞎子走进去,谢兰因抱着寒无见坐在巨大而花纹繁复的黑木床上,一盏灯微弱地飘忽,屋里或站或坐的都像是滞留世间的幽灵。
就在一根针落地都能闻音的空当,谢兰因血红的眼睛盯着这个刚刚进来的神棍失明的眼睛:“救活他,你要什么朕都能允你。”
不是命令,不是哀求,不是吩咐,也并非威胁,又好像全部都有。太医们望着这荒诞不经的一幕,皆没有声息。众所皆知,陛下一向不相信怪力乱神,只有人为之奇迹,若有神明也是位列下等。他甚至罔顾礼法,不从祖制,神佛无惧的人,却为了一个垂死之人如此轻信?
瞎子开口了,不紧不慢:“命在天定,运在人为。命,运尚可一夺,贫道不过要求同病人独处一室,结果很快见分晓。”
谢兰因有些激动了:“这话什么意思?你不能救活他吗?”
“陛下,贫道说了,命运,人天各一半,结果并非是完全注定,也不一定就完全不注定了,”瞎子实则手心也捏了一把汗,防止这个疯子皇帝突然站起来拿剑砍他,他赶紧又装模作样道,“贫道有话直说了,公子情况不容乐观,若不再让贫道快些作法,这生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好好好,都出去,都不要在这里,”谢兰因小心放下寒无见,他半个身体已近乎麻痹,仍然跌跌撞撞扑到瞎子跟前,吓了后者一跳,“大概,大概要等多久?”
“一个……时辰,先看看吧。”
谢兰因又充满期待地连道几声“好”,破天荒跟人说了一句“麻烦了”,简直称得上万分诚恳。然后他最后又看了躺在床上的寒无见一眼,寒无见安安静静的,他想再抚摸抚摸他,但还是攥着自己手心的伤口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瞎子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叹了一口气,掏出袖子的小瓷瓶。
谢兰因失魂落魄走出来,鲜血正顺着他的指尖一点一滴滑落在雪地,太医好容易才敢劝道:“陛下,寒公子这边既有了希望,您也不要太担心了,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不要,”谢兰因微声道。
太医上前扶他,为他把脉,惊道:“陛下,您正发热,恐是受凉已久。来人啊,把陛下的披风拿来。”
“我说不要!”谢兰因挥袖推开他,转身在门口柱子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我就坐在这里,我要等着他,他醒过来看不到我会害怕的。”
“那,臣为您拿件斗篷来吧,这里太冷了。”
谢兰因挥手:“不要不要,你们都走开,快点,这里只要我一个人守着,你们人多了会吵到他的。快走开!”
余人无法,只得走远了,留下一些亲信在暗处负责皇帝的安危。
檐外雪意浓稠,落雪密密麻麻,谢兰因靠着柱子坐着,雪飘落下他的眉眼,堆积到了他的脚踝,他带着命悬一线的希望,万般期待身后那扇门的打开。长久而持续地寂静。
不远处几座宫殿都上了灯,隔着雪幕,一切都显得那么参差,那么微不足道,一捧捧摇曳的,被不断稀释成雾霭的烛火流光。
谢兰因动了动冻僵的手腕,揩掉眉目间攒的薄雪,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那封寒无见写给他的血书,看着上面明显是笔尖发颤才书完的笔迹,谢兰因感到自己手心的伤口开始了细密而长久的疼痛,寒无见写这封信恐怕用了很长的时间,他的右手受伤了,他是怎么拿起笔来写这么长一封信,又怎么能一个字不提他们俩过去的感情的?
谢兰因展信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寒无见至死只不过说了一句“不恨”,写给他的血书,大部都在谏言他不要内战,通篇论述了地理军事民生和土地的问题,给了一些温和的意见,最后才草草谈起自己的家族,希望陛下不要因为他一个人的罪孽牵涉其他无辜,母亲年迈,兄长子侄无辜,万求陛下开恩,唯他一人死不足惜,云云,寒无见绝笔。
血书字迹清晰,谢兰因却读得极其艰难,每一个沾血的字眼都是如此陌生,如此刺眼。他再看不下去,把它蜷起收回怀里,抱着胳膊埋头呜咽了起来 。
寒无见至死都在为他人考虑,轮到谢兰因,也不过说了一句不恨,而于他自己,却什么都不留下,也没有给谢兰因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谢兰因的心痉挛起来。
颜虞渊的话隐隐约约又到了他耳畔,刺痛、折磨着他。颜虞渊说的对,他现在才真正懂得了,明白了,自己带给无见的痛苦,因为一己之私,带给他的灭顶的痛苦。可是太晚了,无见说一切都太晚了,他好后悔,如果可以,他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寒无见的命,他愿意五马分尸,受凌迟之刑,只要寒无见能活过来,他可以倾尽所有。
第258章 漫天纸钱
马车停了,顾且下来,雪地里就把斗篷去了。裹着银灰披风的暗卫从檐角跃至他跟前,握着剑鞘虚一行礼:“将军且慢,陛下恐不得见。”
“我有急事,与你无关,”顾且把剑取下来丢给他,吩咐,“你在此地不要走动,一会儿小影过来,你拦住他,让他就在马车上候着,我随后回。”
“……好的。”
龙大力无奈应接,他乐得不干涉陛下的事。一声口哨过后,一只灰色猫头鹰穿过层层叠叠的落雪,停驻在他手臂护腕上。顾影大人就快到了。
门开了,谢兰因立刻想站起,但是腿脚冻得麻木,他趔趄两步,紧张的心像是破开一个裂口,表面仍是睁着眼睛,麻木地看着出来的人——他的表情似乎也冻僵了,耳朵里只听着徐瞎子话里最分明的几个字“还没醒”,他的心又重新封冻住,持续不断的钝痛。
“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徐瞎子让开道,“您可以进去看看他。”
谢兰因等得这句话,可是一靠近温暖的门他就迟疑了,他突然感到不由自主的陌生,好像他是个不合时宜的风雪来客,里面是他常年未曾相逢的故人。他感到自己衣衫褴褛,一无所有。
瞎子催促:“外面太冷,您进来我好把门关上。”
谢兰因进来后那种感觉才短暂地消失了,在他撩起帘子凝视床上躺着的寒无见的时候难受至极的感觉再一次席卷了他,他强忍着克制着自我的颤抖去碰寒无见的手,寒无见还活着,手是暖和的,而他的手反而很冷。于是他收回来,在自己冷冷的袖口稍微安心地揩了揩,还是冷的。谢兰因在他的床畔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像个茫然的孩子。
瞎子给他搬来一张椅子,扶他坐下,好说歹说劝他喝了一杯热茶,谢兰因忘掉自己问了什么,瞎子道:“也许很快,也许等些日子,也许不会醒,主要取决他自己。您看看时辰,熬过今夜,那他的希望就会很大。”
谢兰因稍微有些激动了,好容易才弄懂他想把太医叫过来。太医过来了,说辞不相上下,可见瞎子也是懂些医理的。太医更确切些,言熬过今夜余毒清掉,寒公子大略也就无碍了。
“那他什么时候醒?”谢兰因问。
余下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瞎子道:“一切自有其法理所在,他该醒时自然会醒的。”
谢兰因喃喃:“法理是什么,他该什么时候醒呢。”
瞎子道:“要他自己愿意。”
顾且来了,看到坐立难安的谢兰因,他强压下内心的惊异:“陛下,既然寒无见没事了,你也该终止自己的胡闹了。方才礼刑部几位大人找您,说是有关刺客的事,您最好见一见,还有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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