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安静,没有大雨,没有惊雷,甚至没有人说话,呼吸均匀,内力平息,只有木杵捣碎根叶的声音。
帐篷,圆顶,兽皮铺榻,寒无见觉着眼前的一切都挺熟悉,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心里最想知道的还是兰因——
门帘被掀开了,侍女把手放在另一边胸膛,弯腰:“王子。”
寒无见望着来人,微讶:“颜虞渊?”
谢兰因跨两步蹬上木桩,木桩劳实扎在冻土里,只和半只脚掌大小,就算只是七八岁的小孩儿也不容易站稳。
谢兰因踮在其上,翻身,再稳稳落在另一截木桩上,手上竹竿环腰一圈重回身前,一套动作下来平衡得行云流水,大气不喘。
有个人大声叫好,鼓起掌来,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头上还插着狗尾草,看起来挺愚蠢的样子。管家把他领到谢兰因跟前,跟他说,兰因世子,这位是林校尉的儿子,以后他就是您的陪练了。
那个男孩儿拍着胸脯道,世子殿下你好,我是林琅,我爹是林安,王爷叔叔经常请喝酒的那个。以后我就是你的伴读和陪练了,我爹叫我认你做主子,因为你爹是我爹的主子。今后啊你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大事小事都交给我办,从今以后我保护你。
谢兰因说了一声哦,不感兴趣地转开了。
林琅追上来,把狗尾巴草摘掉,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世子你整天都在这边练剑读书吗?不无聊吗?我带你去掏鸟窝吧,我爹说那边有一片林子鸟回巢,蛋老大了。
谢兰因挥手用竹竿打向他,林琅敏捷跳开了,再一下,林琅举起竹枝回击——转身就是十年过去,两个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从木桩上跳下枯草地,再蹬脚上篱笆,举剑相击。
林琅的剑被击落了,谢兰因用剑尖抵住他的喉咙,告诉他你又输了。
林琅向往常一样嬉皮笑脸抹过去,拉谢兰因去骑马。
谢兰因道,你这样,不说成不了大事,比拼上甚至打不过顾影。
顾影比他们还小两岁,林琅掏出一纸袋瓜子,道,打他干嘛,反正他和我们是一伙的。顾叔叔人也很好啊,顾影也有天赋,那个阁主位置就给他当嘛,我给你打下手就行。
谢兰因道,你就甘心给别人当一辈子跑腿的?
林琅给他剥瓜子,道,您就承认吧,除开我还有谁让你使唤得惯。
在一次任务里,也是个大雨天,对方是个比较清的小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饶,他是个不错的官,无功无过,但有一笔账在他这里实在是必须要平掉,牵扯干洗太复杂,王爷的意思索性杀了,换个人顶上。
顾影已经了结了好几个人,林琅对着这一个却迟迟下不了手。
手下颇有微词,谢兰因走过来,手起刀落,跟林琅说杀不了就先别动手,你刺歪了他痛苦更久。
林琅道,我只是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也没有。谢兰因道。
王爷后面知道这件事只是皱了皱眉,这孩子打猎都只爱捉兔子。
谢兰因同他下棋,道,有些人连猎都打不了。
谢庭道,你对他倒是偏心的,只是他心太实,你一贯纵着他,他又在这样水深火热里,总有一天会出事。
所以当长剑刺穿林琅身体的时候,谢兰因生生吞咽下一口血。林琅驻剑在地,他心太实,只对自己够狠,临死也不倒下。
谢兰因睁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棉布包严实的手臂上肌块和青筋凸显。
床边老人一身麻布衣裳,正在盆里净手,周围只有他弄水的声音。“不要太用力,”他声音老得像是吞了一把泥沙,“容易挣破伤口。”
谢兰因闭上眼,等待噩梦灰色的斑块彻底从脑中沉去,再度睁开,眼神清明不少,压着嗓子问,“我这是哪里?”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佝偻着身体,擦手,自言自语道:“那人一连守了你几天几夜也没醒,他一下去歇息你就醒了。你说这是有缘还是无缘?”
一支箭射出,正中靶心。
北狐的箭比大魏宫廷的要重一些,也许是因为原木的关系,他们的弓也很紧,张力十足,上面没有雕刻扭曲的花纹。
“怎么样,”颜虞渊收弓,笑着看向寒无见,“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把人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还能爬那么远。据我所知,那个死人坑挪过去的人,即使是当下还活着,扔进去也死了。所以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为他?”
寒无见握着那张弓,心里挂念谢兰因,无心与颜虞渊多说。颜虞渊是个不错的人,不是对手的时候两人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寒无见不认为自己有要和他全盘托出的必要,尤其是涉及兰因的事。
他实在是太害怕兰因再出事了。
“我弟弟。”寒无见问,“我现在可以去看他了吗?”
闻言颜虞渊惊讶,很快又抿住嘴,依稀想起来了什么人,笑道,“所以是当年那孩子,眼睛凶的跟什么似的,当时单手就能拎起来丢雪地喂狼那崽子?没想到都长这么高大了,还结实,下了毒那么折腾都没死。他不是你亲弟弟吧?”
寒无见抿唇:“不是。”
“难怪,我看着也不像。”颜虞渊道,“知道你护他心切,你放一箭我看看,射的好我就放你过去继续守他,不然还是老老实实再去休息一阵吧。”
寒无见二话不说,拈箭搭弦,瞄准,稳住,一拉一放,利箭快如闪电,径直劈开先前钉在靶上的箭,没入靶心。
颜虞渊勾唇,给他让开道,做了一个中原人“请”的手势。
寒无见道了一声“多谢”快步走开,颜虞渊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老者还没说完那句“缘分”的话,寒无见就跑了进来,望见床上谢兰因已经睁开眼睛,他先是停下脚步,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跑了过来,摁住谢兰因胸膛:“快躺下,别想着乱动。”
谢兰因望着寒无见,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了一般,寒无见担心的用手掌捂了捂谢兰因的额头,已经凉下来了,谢兰因发烧的日子里,他一夜没合眼,白天最多睡了两个时辰,冷了手给他散热。
谢兰因拿开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握紧了,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也不眨眼睛,似乎是一件他需要盯紧的易碎品,太脆弱,容易消失。
寒无见是他阴影丛生的噩梦里唯一可以抓住、并把他拽出泥潭的人了,他不想失去这种安全感。
老大夫对两个人的执手相看毫不见怪,似乎习以为常,他简单收拾了药箱,与寒无见道:“把你手探出来,我给你看看。省得你捻上什么瘟疫痨病。”
寒无见小心移开谢兰因手,欲走,又被谢兰因抓住衣角。
第75章 颜虞渊
寒无见握住谢兰因的手,重新在他床畔坐下来,与大夫道:“不必了,多谢了。都过去这两天了,我想着是没什么事的。”
“你是从死人堆里把他捞出来的,难免你就沾了什么,这两天不发作,说不定就是一辈子的病症落根。”
他说得严重,寒无见倒不觉得怎么,谢兰因把手松开了。寒无见知道兰因是醒了,也听得懂说话了,只是昏迷太久,他还有些不习惯。
大夫给寒无见搭脉,说了些忌口的事情,又叫人给他抓两幅补药,“衣不解带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他倒好了,你一身病气。”老大夫哼了一句,“我未来是绝对不想再给你看病了的。”
这大夫是个有趣老头,虽然有些古板老套,但为人甚是正直。
寒无见背着谢兰因晕倒在野外,正巧被北狐探子发现,上报王子颜虞渊。颜虞渊靠身形就认出了寒无见,寒无见昔日算是救过他一命,他也就涌泉相报,把他和他带的人一并救了。
只是那人伤得实在太重,普通郎中都说恐无力回天。寒无见倒是醒得很快,听见这话差点又晕厥过去。出乎颜虞渊意料,昔日铮然的将军寒无见居然肯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低声下气求不同的郎中救人,尽管收效甚微。
一位被他耐心和好脾气打动的大夫告诉寒无见哪个方向住了一位神医,他是游医,一年要去各种不同的地方,今年恰好在这边,而且就在不远处,草原的尽头,也许他可以救人。
寒无见知道他。寒无见重伤好几次都是他搭手救过的,只能说是巧合,也许这位神医偏爱住在漠北天高的地方。
更巧的是大夫也认识他,连门童徒弟也认识他,有幸见过他好几次半活快死的模样。
徒弟跟他说你回去吧,我师傅说你命轻,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给你治病招晦气。
寒无见卡住门说你误会了,不是给我,是给我弟弟。
所以神医就挎着药箱过来了。
不出一天谢兰因就开始好转,两天过去烧也退了,脸也有起色了。
寒无见只会跟着他一天问十几遍兰因什么时候醒。
你就放心吧。老神医跟他说。他命比你重多了,又狠又硬。你这种人怎么还会来打仗呢,早些死了也好,活着平白受罪。
寒无见倒不生气,只是笑,道,您让我想起我祖父,他也总是用呵斥代替关怀。
神医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寒无见向神医微微低头,他这辈子少有会折腰的时候,除开君主父母,疼痛也不曾让他下跪折辱。但是为了谢兰因,让他向神医老者下跪都是值得的。
“多谢您。”见他收拾药箱,寒无见就知道他不会再过来了,已经是习惯使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如果没有您……”
“废话少说,”老人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我可没时间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念叨。我回去晒药了,有什么事问我这个小徒弟就行,他如今也该自己顶片天了。”
正在一旁困得打盹的小徒弟慌忙站直:“是的!”
老人落下一句“以后别再叫我看见你们”头也不回走出去了,留下小徒弟紧张地看着他俩,有些手足无措。
寒无见冲他点点头:“也多谢你,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下去休息吧,我看着就好。”
他点点头,走开了。
帐篷里彻底静下来。谢兰因叫了他:“无见……哥哥。”
原本,谢兰因是抬着眼望向虚空的,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纷杂不堪,同时胸中燃着别人无法察觉的怒火。这所有的一切,他一定会让谢余他们付出代价。
他闭了闭眼睛。脑子已经十分清晰,他在心中开始了算计,冷静地为复仇的火焰浇下冷水,有时候过度情绪只会适得其反。无用的绊脚石。
但有些情绪始终蠢蠢欲动,比复仇的怒火还要更甚。林琅,父亲。他闭上眼,把自己拽出这个泥泞的深渊。他哑声叫了寒无见的名字。
寒无见本是有些思虑重重,闻言落向谢兰因的眼神重新变得柔软。
“怎么了,兰因?”寒无见坐着面向他,“怎么突然叫起哥哥了?”
谢兰因微微摇头,道:“不想在别人在时候说话。累。”
“好,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不了。”谢兰因问他,“天黑了吗?”
寒无见让他“等等”,自己跑出去看了一眼,确实是黑了,天空浑浊翻涌,树木青灰,阴影如同一堵厚实的墙。黑得这样早,怕是要下雨。
他思绪刚念及此,山边就裂开一道紫色的闪电。
“神医应该是带伞了的。”寒无见跑回去,告诉谢兰因,“天暗了,你要吃点什么吗?”
外面重重一声雷鸣,重得似乎就滚落在两人耳边。谢兰因惊得抱住了寒无见的腰,睁着眼睛。
“我……我冷。”
知道他怕雷声,寒无见俯身抱住他,在他后背小心地抚摸:“没事,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跟你说,”谢兰因说话有了些力气,“我刚刚梦见林琅了。”
寒无见听得垂了眼,也许谢兰因已经猜到林琅是死了。那种情况,他不降,原是活不下来的。
“他是个好孩子。”寒无见道,“无论如何。”
“我小时候跟他练剑,他不好好练,只想着怎么抓鸟。”谢兰因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是他跟我说,他爹就是在抓鸟里让他练武功的。他抓了又不吃,他和谁都玩的挺好,和鸟也是,自己掰草茎都能玩,但我叫他他就会回来,用跑的。除了我,大家都很喜欢他,我父亲也……”
有关这一切、王府的覆灭,他父亲的失势,寒无见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寸步不移地守着他,配他渡过这段艰难时光。
“他死了。”谢兰因说的平淡无奇。“我看到了。”
寒无见搂紧他,轻轻叫他,似乎要帮他驱赶什么。
“兰因。”
一道闪电,跟着就是雷鸣,大雨,蜡烛光亮角落滋生的阴影。
谢兰因缩进他怀里,阖上眼睛。
门撩开了,冷气入侵。谢兰因迅速睁开眼,但环着寒无见腰的手更紧了,警惕地望着来人。
颜虞渊。他记得还很清楚。
第76章 相谈
颜虞渊望着这一幕,疑惑地皱起眉头,为他们私下过分的亲昵感到不解。这似乎并不符合他所了解的中原礼仪。
寒无见被撞见的刹那有片刻的难堪,但他没想过推开兰因,很快面对来人的目光就坦然了。
颜虞渊指了指:“小子,你最好别那么看着我,我救了你,也还是能把你剁成几段去喂狼的。”
寒无见神色立刻严峻下来,颜虞渊笑:“怕什么,开个玩笑而已。放心,你是我的座上宾,我们是很好客的民族,说一不二,何况是你这样的人才。”他跟寒无见说话,“说实话,你弟弟也醒了,你没必要再这么守着他了,你自己不休息吗?”
他着重咬紧了“弟弟”两个字,有些逗趣又带些挑衅意味,控制得很好,叫人挑不出错处。
寒无见道:“多些王子好意,我在他这里休息就好。”
颜虞渊叹一口气,“也不能时时待在一处吧?知道你是担心他,你放心,我是绝对叫人看好了,不叫人伤他来的,用不着你这么保护。”颜虞渊勾手,“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48/177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