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从未想过问鼎仙道。”祁凤渊失笑摇头,又以它物作比,“若说荷花是出淤泥而不染,那么天玉白兰便是出淤泥而染淤泥。它碰上什么就会染上什么,擦不净,洗不掉,仿佛天生那般。”
那朵天玉白兰被祁凤渊扔到地上,连瀛眼看着那皎洁褪去,从外层到内里,整朵花很快就变成了泥土的颜色,
“一白则白,一黑俱黑。”祁凤渊站在台阶下,轻声说,“心外无物无相,无形无色。佩戴天玉白兰是为了时时提醒自身,不着眼外物。持正守一 ,观照本心,那么世间黑与白皆不要紧。”
“旁的道,意在问天。仙门的道,意在问心。”
连瀛哑然,又不解问:“心与天比太过渺小,这样的道未免太狭窄了。”
祁凤渊又是摇头:“心并不渺小,心昼时可望湛湛云天,夜时能赏星河鹭起;喜时观春花夏蝉,悲时见秋月冬雪。一颗心是一个小世界,观小世界得大自由。”
“可,”连瀛走下台阶,“你修的道是忘情,”
“是,入道在问心,问心忘情。”祁凤渊望进连瀛的眼。
他温柔道:“每颗心是小世界,可这小世界总有装满的时候,和‘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是一个道理。尘缘太多,牵挂太多,羁绊太多,多便要减。情深故生忧生怖,因此才要忘情。”
“不受情牵,不为情困,太上忘情,得无拘无束,这是大道的终极。”祁凤渊道,“又怎么会觉得孤寂?”
连瀛闭上眼,和祁凤渊重逢的画面在脑中闪过,是不是这三百年来他从未懂过祁凤渊,所以他们最后才会相杀又和离?
连瀛睁眼,眼里含情,情意带煞。
他直盯祁凤渊那双逐渐迷离的双眼,微笑道:“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祁凤渊往前迈出一步,眼前一暗,整个人扑入连瀛怀中。连瀛把失去意识的祁凤渊抱起,再度踏上台阶。他踏碎阶上一片月光,朝房内走去。
让修无情道的人与他合籍似乎真是强人所难。
可他偏要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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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宋天章博闻强识,但有一点她忽略了,千瓣幽梦桃既能酿酒,便也能入水。浸泡了千瓣幽梦桃的水无色无味,照样也能给人一场美梦。
连瀛为祁凤渊盖被,手在他脸颊处流连,然后不舍地抽离。
他走的时候小心妥帖地掩上门,来到桃花院落里,青泉领着十几人等在树下,两人相视时青泉神色很是诧异。
青泉道:“你没喝水?”
连瀛取出怀中的雕像,揭开布巾,露出一角给青泉看:“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青泉没应声,目光透过连瀛停留在后方,连瀛回身,阿林扶着栏杆,脸色平静地在往这边看。
夜凉,青泉拢了拢衣衫,感慨道:“你们防备心很重啊。”
连瀛对阿林说道:“你照看好他们。”
青泉笑了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引连瀛去龙神祠堂。
此间供着大尊的龙神塑像和在龙隐村所见的一模一样,建造摆设也相差无几,在塑像两侧高挂着盘旋燃烧的长命香,香是极品,怡人净心。
青泉和连瀛进入祠堂,其他人留守在外,青泉捻过六支线香在宝烛上点燃,递给连瀛三支,于神台前恭敬礼拜。连瀛不拜,随意插在了香炉鼎上,歪歪斜斜。
青泉不恼,正了正线香,将三支线香插在了旁边。
他拿过那尊白玉雕像,上前小心仔细地安在神明塑像前的凹槽里,大小刚好,连细节也融洽。青泉两手撑着神台,连瀛从后看,只觉他这低首的姿态仿佛匍匐在神明塑像脚下,虔诚又卑微。
“我们离开故乡时只带走了这尊白玉雕像,”青泉道,“赶路途中弄丢了,却不知遗失在何处,想找也不知往哪儿找。”
“只是,这尊白玉雕像也仅是我们与故乡唯一的联结,称不上有多重要。”青泉歪了下头,笑道:“你要用这尊白玉雕像换你们安然离开,犹嫌不够。”
“这样吧,”青泉出了个主意,“和你一起的白衣道士,我只要他刺上龙神图腾。他周身缭绕厚重的仙缘,是一步登仙之人,气运绝佳。我只要他,如何?”
“做梦。”连瀛笑容收敛,易容后的脸寻常普通,却在一声里发生了些微变化,“我是乾罗神女与妖王后裔,也是世间最后的神妖血脉。我刺上龙神图腾,够格吗?”
妖邪之气如浪涛冲击,冲撞得青泉退了几步,青泉讶异,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青泉像是看到什么稀罕宝贝,多看几眼道:“原来这世间还有神妖血脉。好,好,你在这儿等等。”
青泉出去叫人准备器具,转头撞上连瀛,连瀛倚门抱臂,一脸嫌弃地伸手:“把千瓣幽梦桃的解药拿来。”
“唉,刺好了就给你。”青泉推着连瀛坐下,解开连瀛上衣,“你可要想好,人之气运非同儿戏,你舍己为人,别人未必知道,也未必领情。你若反悔,现在还能去抓那位白衣修士作替。”
“快点。”连瀛催促,嘴咬白布巾。
“凝元提气,有点疼,但千万忍住,不要泄了真元。”长针在火烛上来回烤炙,迅疾扎进连瀛周身几个大穴位。
连瀛紧闭着眼,长睫轻颤,摇曳烛光笼着因疼痛蹙起的眉川,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又是一针,连瀛腰脊一挺被青泉按住,闷哼一声后,白布巾被咬得更紧了些。
连瀛肩肌紧绷,攥紧身下一团凌乱的衣衫。他竭力平复体内四窜游离的妖力,将它们一点一点收束、梳理于寸寸经脉中,和背上刺青相融,
一滴汗液滑过连瀛眼角,他睁开酸涩的眼,正对的窗柩洒下银银月辉。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小世界装得多就要减,情深就要忘。可他三百年前,三百年后,心里也只装着一个祁凤渊,连失忆也徘徊在零碎记忆组成的梦里伤怀,清醒时也在不甘地抓着识海闪现的风月片段回味。
忘,他才不要忘。
他双目赤红,针脚进出带起细细的黑雾,龙神祠内一时雾如潮水壮阔澎湃,它波澜起伏,翻过门槛,卷过院落,压弯桃枝,砸下了千朵万朵幽梦桃花。
黑雾来势汹涌,到了房门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它分成几缕幽幽飘进门窗夹缝,向床上之人荡去。丝丝缕缕的黑雾钻进祁凤渊眉心,搅乱了顺心无为、端方自持的道者心境。
祁凤渊微微下垂的眼尾滴下眼泪。
龙神祠内,连瀛口溢鲜血,青泉收最后一针,欢喜道:“成了。”
天破晓,黑雾霎时消散。
青泉替连瀛擦净脸上的汗,心有余悸道:“在这种时候还敢分出一缕神识,你不要命了?”
连瀛面色苍白道:“解药呢。”
“我去安排,你稍坐片刻。”青泉出去又回来,手捧着瓷瓶,用手沾上膏药在连瀛背上涂涂抹抹,“两刻钟伤口就能好全,你再等等。”
青泉絮语:“你瞧,这刺上龙神图腾也不是很难,要不了命,成为龙神侍者不好吗?”
“成为龙神侍者很好吗?”连瀛面无表情,虚弱得连嘲讽的神情都做不出来,“朱问安和文娘,你见到他们了吧?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青泉手停下,试探道:“你知道多少?”
“全部。”
青泉又动作起来,无所谓笑笑说:“你已成为龙神侍者,这些话和你说也无妨。文娘确实来过,她请我们回故乡。”
“一心一意供奉龙神的信徒,故乡已经没有了。掺了私欲的信仰是对神的不敬,我们不屑与这些人为伍,因此才离乡跋涉来此。我见文娘神思忧郁,给她出了个主意。”
连瀛倦极了:“是你给她提议,让她带朱氏修士进龙隐村,让龙隐村人跟着修仙,是吗?”
“你所知道的比我所想多许多。”青泉收好瓷瓶,擦净手,轻抬头,狭长的眼里癫狂之意乍现,“心已不诚,留着无用,还不如贡献点仙元气运。”
“引外人入境,你不怕龙隐村因此覆灭吗?”连瀛摇头,“不,你想过的,恐怕龙隐村覆灭,人都死绝,那才合你心意。”
“哈哈哈。”青泉大笑起来,神色疯狂道:“龙神给了他们一切,也会收回一切。”
笑声震荡,连瀛觉得青泉快要发疯了,可青泉又平静下来为连瀛披上柔软洁净的上衣,赶客道:“好了,你们走吧。”
连瀛走出去,光亮恰破开云雾,太阳的光芒渐渐大亮。
龙隐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不是青泉,不是文娘,不是白蛟,也会是由其他人带来的,连瀛想起祁凤渊说的话。
恐因果涉其中,这并不对,因果结成看不清、挣不脱的巨网,整个凡尘俗世都被笼罩在内,早在那之前,或更早之前,人就已经因果之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惧怕什么因什么果?
连瀛忽而格外想见祁凤渊,他加快步子,往桃花院落赶去。
到院中,人都聚集在那,闻脚步声齐齐回首看他。
阿林眼睛紧跟着他,两人视线相交,无声中达成了什么协议,阿林低下头。
祁凤渊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连瀛后背还在发疼,闻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是吗?我本就这么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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