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生侧身张望,青纱幔帐后,林照水俯着身正替江逐火擦脸,室内静默片刻,门生看得出神,等林照水说了好几句话,门生才回过神来。
“公子,怎么了?”门生擦了擦汗,身子躬得更低。
林照水没有怪罪他,又重复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了。”门生额头的汗出得更多,并没有因林照水的宽容而得到缓解。
“当真没有了?”
“没有了,公子,镜先生只交代了这么多。”门生两股战战,快要跪下的模样。
“我是问你,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我?我,我,我没有什么事啊,公子。”
“那好,你去吧。”
门生当即松了口气,躬身行礼,就在直起腰,转身迈出一步之际,门生脖颈以极其古怪扭曲的姿势歪斜,他嘴微张,只发出了“呃”的一声。
声落,头和身体顿时分离开来。
空中挂着一抹红,饱满的血珠沿着红线往下滴落,恰恰滴到门生死不瞑目的面容上,他的眼角绽开血花,鲜血顺着脸颊蜿蜒流淌出几条血路。
林照水掀起青纱帐,缓步走出,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几下,隐在空中的红线如有生命般向他游来,温顺地缠绕在手腕好几圈。
那只手抬起,抛下一条素白的帕子,帕子盖在门生脸上,盖住诧异而突起的骇人双目。
林照水低着头,静看鲜血浸润帕子,好一会儿才道:“安心上路。”
他大步跨过门生的躯体,外头早有人候着,林照水交代道:“不必跟着我,若是天亮前我没回来,你们便带着逐火撤离此地,往横天去。”
侍从捧着剑,林照水手按在剑上虚虚握起,顿了顿,松开收回手。
林照水摇头道:“算了,杀人的事用不着剑。”
绘有云水纹的道袍在风中猎猎扬起,林照水踏着月色往西边赶去。
林照水抬头望月那一瞬,眼前闪过许多人的脸,江逐火的,祁凤渊的,虞九阳的,连瀛的,甚至是……江落华的,那些面容或喜或怒,或嗔或怨,看似近在眼前,实际远如天边那弯弦月。
人的救赎之道只能自己亲身踏过,祈求他人的帮助是不切实际的,因此林照水决意孤身涉险,但在此孤寂的长夜里,林照水仍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亲人好友。
弦月盈凸,过了今夜便是七月初七,江逐火曾邀好友来赴今年生辰,如今情形,怕是聚不了了。
人世悲欢离合,似月阴晴圆缺,林照水劝自己看开点,可忧思过重,即便是在赴一场死局的路上,他心中也还是有许多放不下。
放不下,是障。
虞九阳曾经说他心中有障难消,大道窄而偏,求道之途注定坎坷,难有大成。
说错了,林照水心道。
林照水志不在大道,他幼时心生魔障,一头撞进障里,经年日久,不想解脱,不愿解脱,心中的执念是他的障,也是他的道,林照水求的是心中的执。
他不似虞九阳修杀生道,虞九阳每杀一人,则离道更近一分;林照水每杀一人,执着更重,离道便远一寸。
在没有认识祁凤渊以前,林照水执剑是为了自保,可认识祁凤渊以后,林照水便放下了杀人的剑,学着祁凤渊那样,出剑留情,出剑救命。
这已然成了林照水的原则,林照水很庆幸,今夜也依旧如此,起码,在他心里有什么是不可打破的。
他的剑,仍然是干净的,不像他自己一样,满身泥泞。
林照水想着想着,笑了笑,指尖轻弹,红线如毒蛇窜出,林间沙沙作响,间隙里传来骨骼错位的“咔咔”脆音。
手腕上,指缝间,缠绕着红线。
他猛地拉拽一下,红线拖着一人收回。林海里传来忙乱的步伐声,林照水侧耳倾听,约莫估算还有十来人藏于林间。
林照水蹲下身,语气温和问道:“林镜在哪里?”
红线圈着那人脖子,紧紧勒入皮肉,林照水没有松开红线,由得它继续收紧,不一会儿,那人脸色涨得青紫,口唇微张,意识将抽离之际,红线骤然松开了。
“嗬——呃——”
那人喘如破旧风箱,吸吐了几口气,在气息舒畅那刻,又被倏而紧收的红线一下子勒至断首。
林照水低眉,看着染血的红线一寸寸缩回手腕,蹭了他满手血腥。
他缓缓抬头,远方夜幕下,林海中,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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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飞蛾(二)
林照水手腕一动,数条红线割裂长风,向密林深处而去,末端甩到粗大的树上,连连绕了好几圈。
狂风骤起,红线紧收。
树棵大树被红线拔出地面,砸向四周,轰轰然,惊起漫天碎土沙石。
红线过处,火星迸溅,沾在枝叶、野草上,攀着风,一窜三尺高,霎时间,林海被火龙吞没了。
数道人影从火焰丛里滚出,撞上林照水的目光,各个神色惊惧。林照水稳步向前走,那双眼眸里映照着滔天烈焰,又深邃如深海。
热浪里,林照水又问:“林镜在哪里?”
八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啐了口血,恨声道:“犹豫什么,都到这个份上了,不杀他,还指望他能放咱们不成?”
那八人当即盘腿而坐,手掐法诀,数柄利剑升空,剑尖朝林照水的方向掠去。
空中银光闪过,锵声乍响,泛着铁锈色的红线如同横扫的长鞭将所有利剑一一打下,剑的方向调转,急速破风直直扎进了八个人的心口。
穿心而过!
八人唇角溢出鲜血,手势变化,嘴张张合合,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在地面汇集,又诡异地向四面蜿蜒流淌。
林照水目光一凛,五指紧绷,把红线一拢。
数条红线拧成一股,如巨斧向其中一人劈去,排山倒海的杀意在中途逼停,空气里似乎生成了无形的屏障,阻挡住林照水所有攻势。
“山土林木间生火,灵剑成金,化血为水,五行生万类,位列命可捐。”
“我以身为媒,献祭天地,请天地降阵,请天地降阵——”
“请天地降阵!”
三声请落,血液似沸腾的水,升腾起红色薄烟,血烟拢着林照水,把他困在阵中。
丝丝红线融化在薄烟里,滴滴答答,成了血雨落下。
红线缩回林照水手中的瞬间,爆裂成千滴万滴血珠,似刀锋刮过林照水的掌间、指缝、手背、腕骨,只是一个呼吸,林照水整条右臂血染似的,淋漓淌血。
林照水低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眼前血色一片,模糊难辨,他轻微地动了动手指,指腹传来刺痛感,有什么钻进左手中,顺着经脉,深入骨肉,缠绕在神魂之上。
他颤抖抬起右手,一把紧抓那些东西用力拉拽,细小的血肉粘黏在线上,数条经脉被割断,完整的神魂也被分裂,林照水重重地咳了一声,咳出一大口魂气。
“嘭”的一声,拽出的无数红丝又在林照水手中炸裂,血珠在林照水脖颈划出几条红痕。
“呵。”
身后传来轻笑声。
林照水缓缓转身,目不转睛看着走进阵中之人,一字一句低哑道:“林镜!”
“天之骄子,不过如此。”林镜一只手背着,另一手执剑,剑尖轻点地,笑得肆意。
林照水右手虚空一握,阵中平地起风,风刃破开血烟向林镜席卷而去,却又在离林镜一指距离凭空消失。
一刹那!
消失的风刃出现在林照水后方,尽数落在了林照水后背上。
林照水当空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往前跌去,袍袖大张,像是染血的白鹤展着双翅跪坐尘泥里。
林镜脚一踏地,身形闪至林照水面前,举剑前刺,剑尖没入林照水胸腔,又从后穿透而出。
林镜唇角扬起,问道:“五行相生相克,你在阵内的所有攻击,都会尽数落在你自己身上。这个杀阵厉害么?这可是你的父亲,林秋阁精心为你准备的,可惜他死得太早,我拿到的阵图不全,否则你早死在阵中了。”
林照水一手撑地,脸色苍白如纸,可神情未因林镜的话语有过任何动容,看林镜的眼神如看蝼蚁。
“你不恨吗?你的父亲居然想要杀你?”林镜俯低身子,剑往前更近一寸,林照水前襟漫开一大片血花,血渗透衣料,往下沥着血水。
林镜拔出长剑,蹲下身,扯着林照水的头发,被迫他仰高头来,面对面,林镜细细打量他,“林秋阁在世时总是和我说,你天资聪颖,风仪绝佳,就像你的母亲江落华。而我,我的母亲野惯了,没有半点世家小姐作态,因此也教养不出我什么公子习性,他怎么说我来着,哦,对了,圆滑狡狯,市井小儿作态。”
“他看不起我母亲,因而看不起我。”林镜歪头笑看他,“可你知道为何林秋阁还对我青眼有加么?他说,你气焰太盛,恐有夺权之心,人心多向着你一日,他便睡不安稳一天。”
“他疑心你仍在嫉恨你母亲旧事,若权柄在握,忧你必定不会让他好过。作为人父,他欣赏你,作为家主,他又忌惮你。林照水,我真替你不值,我看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与权无争,可惜呀,林秋阁看不出来。”
“林照水,你不恨他?”林镜看进他的眼睛里,“那你恨我吗?”
似是不解,林镜又问:“你不在意这些,你在意什么?在意江落华,还是在意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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