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字音还没落,我整个人就被吉羌泽仁的眼泪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我就,知道,你肯,肯定会……这样。”
“如果,我,我真的,没没想起,你,你是,不是,又要……扔下我。”
我浑身一软,差点跪在床边,我抓住吉羌泽仁的手,眼球胀得厉害,“对不起对不起……泽仁。”
“我,我差点就,想不起……你了。”吉羌泽仁回抓着我的手,许久没有自主运动的肌肉在我眼下僵硬抽搐,“吓死,我了……”
我痛地头皮发酸,酸到眼眶里,像倒了一瓶醋进去,醋往下流,腐蚀得腮帮子也扯着疼。
吉羌泽仁不知轻重地捏着我的手,慢慢地说:“原,医生—”
我用嘴唇阻止他继续发声,片刻后才分离,我把耳朵凑到他唇边,说:“没事,你小小声,我听得见。”
“原医生,我,我遇见以前的你了。”
果然,吉羌泽仁用气声说话,比我想象中还要轻松流利,虽然没有那么标准的咬字,但已经足够我听见并理解。
我好享受他的唇,贴着我耳朵的温度,享受他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在我耳边发生振动。
我情不自禁闭上双眼,仿佛被春风吹拂。
我喟叹一声,轻声问:“以前的我,有牵你的手,有抱你吻你,有这样……听你说过话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嫉妒他口中的我,嫉妒这六年里和他说话的不是现在的我。
吉羌泽仁说:“没,有。”
“那我姑且不怪你。”感觉到有落泪的征兆,我起身坐在床边,这才发现陈列和邓尕泽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我伏在床边,脸贴着吉羌泽仁的手,说:“休息吧,明天我们就回家,”
过了会儿,我听见他突然问:“原,医生……过去多久,久了?”
多久了?
还有三天就六年。
但我不敢向吉羌泽仁提那个令人害怕的数字,我或许能说,今天是我遇到他之后的第六个生日。
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可怜我,借礼物之名,把他还给我了。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吉羌泽仁开口时,又听见他哑着声音问:“你,有好好的,每天……开心,地,笑吗?”
我如鲠在喉,没有抬头,任由眼泪往他手心淌,“……有,我每天,都有对着你笑。”
/
今年冬天,就下了那么一场大雪。
雪,多远多久,都是我逃不开的东西,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大雪,让我和吉羌泽仁分开,又让我们分离……所以我恨它,但也无比爱它。
冬天过后,吉羌泽仁已经可以离开轮椅,杵着拐杖慢慢行走,按照他的想法,我在拐杖上贴满了他家人的照片和五星红旗,他说“都是你们,在支撑着我活着”。
我站在坝子的一端,注视着另一端的吉羌泽仁,他杵着拐杖,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蹒跚地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不由得想,几十年后的他,那个高大的小老头儿,是不是也会这样朝我走来?
看着他艰难的步伐,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冲过去抱住他,可我不能这样,我的心软只会耽误他康复的进度,所以我只能坚定地站在原地,等他到我怀里来,兑现奖励他一个吻的承诺。
随着时间的流逝,吉羌泽仁离我越来越近,直到拥我入怀,灼热的唇齿在春寒料峭中格外香甜。
所有努力都会有回报,等再次坐那辆公交车的时候,已经是吉羌泽仁牵着我的手上车。
终于,我的爱人可以向别人介绍我究竟是他的谁。
在南坪的租房,本很少居住,前几年已经打算退租,但我不愿,执意留着这间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房子。
我会照例打扫,并且偶尔会独自在那张,曾经和吉羌泽仁一起睡过的床上,待上一天,也会存下一些小秘密。
我有想过什么时候将它们藏在比较隐蔽的位置,以防被吉羌泽仁看到,但眼前的景象告诉我,已经来不及了。
吉羌泽仁坐在地毯上,面前的大衣柜里堆满了各种颜色的纸菠萝,他仰头问我:“原医生,你还会折纸菠萝?”
我面不改色地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说:“本来不会,后来泽旺教我的。”
“这么多……全是你折的?”
“嗯。”我点头。
吉羌泽仁感到不可思议,拿过一颗橙色的纸菠萝,放在手里打量了几秒后,又问:“这上面写的……吉,羌泽仁,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
他说着又取出几个纸菠萝看,结果都一样。
“我那段时间在练字。”我随机拆开一个三角插,凝视着上面的名字,说出的话却是在遮掩,“你的名字,笔画简单。”
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睡着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太不好。
吉羌泽仁略一沉吟,指头直点着纸菠萝右下角足以推翻我所说的时间标签,挨个念出声,“2018年、2019年、2020、2021、2022……”
我就知道,吉羌泽仁他早已看透我的心思。
“还有半个呢?”他温柔地看向我,几乎是肯定地问。
我犹豫一刹那,还是从衣柜深处的盒子里,取出了那个白色的纸菠萝,一个未完成品。
我不敢往那黑洞洞的空间里多看,仿若里面有什么豺狼虎豹,多看一眼就会被吞入无尽深渊。
我转手将它放在吉羌泽仁怀里,解释:“还剩一圈。”
还剩一圈,就六个年轮。
吉羌泽仁轻轻拉开上面的口子,往里看,突然,他有些疑惑地说:“欸,里面好想有个什么东西。”
“嗯?”我并不记得我有在里面放什么。
“就是有东西,但我看不太清。”吉羌泽仁这回是肯定地说,他试图把手伸进去拿,但进去几个指节就卡住了。
他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原医生……我,我手太大了。”
我不疑有他,接过纸菠萝把手探进去,在贴边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小东西,从形状上来看,是一个小圈。
我怀着疑问,用指头将它拎了出来,就在我即将看清它的时候,吉羌泽仁突然伸手取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经安稳地落在了我左手无名指根,与我本来的那枚戒指紧紧相贴。
不是深渊,不是噩梦……是金色的,素圈,比太阳还耀眼。
……月亮和太阳撞在了一起。
我震惊地看向吉羌泽仁,全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这一堆隐蔽的思念,又是什么时候将戒指放了进去。
吉羌泽仁伸手捧住我的脸,与我额头相抵,他温柔地迎视我,缓缓开口,说:
“原医生,娶我吧。”
第72章 吃我们自己的喜酒。
婆婆说,如愿以偿是要向佛还愿的。
我装好竹香和纸,站在路边等吉羌泽仁。
沟里溪流的声音回响在身边,仿佛正下着一场无形的倾盆大雨。
突然,身后传来婆婆的喊声,“小原,不要在坎边上站,危险!”
我匆忙向后退几步,回以她放心的笑容,“嗯好,我就看一眼。”
这时,吉羌泽仁从房间里出来,他快步走来,将围巾给我围上,说:“今天温度低,戴着保险。”
围巾是天蓝渐变,很干净的颜色。
我捻了上头的几根流苏,厚实软绵的质感想来确实也不会不暖和,“冬天都过了……不应季。”
吉羌泽仁不以为然地“哈”一声,将围巾打了个结。
“哪有那么多应不应季,冷就穿,热就脱,只要我自己觉得热,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如果觉得冷,一年四季都是冬天。”他说着凑近,用唇亲昵地蹭了蹭我的鼻尖,皮肤渡来的热让我清楚感受到自己有多凉,“再说了,陈大哥不还一年四季穿着丝袜嘛。”
我用手收了收吉羌泽仁的衣领,笑说:“特殊情况特殊看待……而且他那冬天肯定是加绒的。”
吉羌泽仁故意撅起嘴,“原医生怎么知道?”
我不由失笑,“应该?”
他从背后搂住我的肩撒娇:“不管,不能冷着你。”
我和吉羌泽仁,将曾经拜过的神佛,一起拜过一遍。
我跪在老旧的莲花蒲团上,抬头凝视着高台上的神像,却不敢看身边的人。
握着我手的手的温度是那么真实,时至今日,我却仍然没有从“吉羌泽仁醒了”这件事里回过神。
总害怕这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刚跨出山庙门,眼泪突然就掉出来,被山风吹乱了轨迹。
吉羌泽仁察觉我的躲闪,歪头凑过来,他轻轻取下我的眼镜,擦我脸上的泪,问:“怎么了呢?”
我瓮声瓮气道:“太阳太烈了。”
是吉羌泽仁在身边的温度太强烈。
吉羌泽仁埋怨地睨一眼阴恻恻的天,“……就是,这天气这么热,真坏。”
“哼……”我一时哭笑不得,轻轻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这天还能我说了算?”
吉羌泽仁一脸理所应当地说:“反正我的天是你说了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话戳了心,“哪来那么多好听的话。”
吉羌泽仁把脑袋靠在我颈窝,拱了拱说:“只要想说,自然而然就有了。”
我独有他的知疼着热,就算暴风雨他也会说:“那落下的是光。”
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有把握的,除了吉羌泽仁。
拜佛回家后,已经是傍晚时候。
吉羌泽仁的嘴唇贴着我后颈,留下一串细密的吻,滚烫的呼吸久违地捆住我。
他呼吸渐粗,轻吻就变成了捉急的啃咬。
我心头一颤,知道他想要什么。
虽然在那六年里,我有主动做过,但我只拿那方面的事情当做促醒的手段,并非为了满足私欲。
距离上一次两厢情愿,已经有六年了。
六年,两千多天,足够改变一个人。
可他没变,我也没变。
突然间,一切都像回到了第一次—那深情恶劣,坦诚完整的第一次。
我将他欲一路而下的手按在腰上,有些扫兴地说:“我,我没有准备……”
如果继续做下去的话,就不得不下楼,然后两个人悄悄躲进浴室里清理。
吉羌泽仁“哼哼”一笑,说:“我只是想从头到尾地,把指纹,还有唇印,重新留在原医生身上。”
那不就是变相的单方面点火吗,这不公平,我肯定会露出欲求不满的表情……
“嗯?”见我犹豫,吉羌泽仁送来一个温柔至极的征求。
我听着,轻轻松开他的手。
吉羌泽仁跪坐在我脚前,高大的阴影像夜幕拉开,我看见星星一颗一颗在他身上亮起,被他用来在我身上下棋。
隔铁摸火,一股诡异的刺激油然而起。
我捂住嘴,忍不住战栗,我像一片土壤,承受着雨毫不偏心的洗礼,风吹往哪里,就在哪里。
“不公平……我也要摸,摸你。”我脸上滚烫,不知道自己是脑袋里哪根神经没搭对,莫名其妙提出了这个要求。
“摸我?”吉羌泽仁反问着,一个撑身就从我背后来到我面前,大片胸膛没有遮挡,他单手撑着脑袋,笑吟吟地注视着我,“给,原医生想摸就摸。”
这么率真,反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摸……就摸。”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厚实紧致的胸肌,随即迅速收回手。
“哈哈哈……”吉羌泽仁忽然笑起来,他捉住我的手按回他胸上,凑近轻轻贴住我的下唇。
思绪像柴一样,顿时被羞耻的火烧得噼啪作响。
我抽回手,捂住耳朵。
回想起过去六年里,我在沉睡的吉羌泽仁的身上是那样姿态,或许是阴影作祟,我竟害怕那样的触碰,同时却又渴望。
“原医生,我和你一样大了。”吉羌泽仁突然说。
“我的二十七早就过去了。”现如今的我已经三十三了,一个令我在心上人面前羞愧的年龄。
吉羌泽仁又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二十七,最美的二十七。”
“所以,原医生,这么有意义的一年,要不要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他目光灼灼,好似在引诱我进入他的属地,进入一个从未到达过的领域。
“什么事情?”我垂眼注视着他放我身侧的手,上面的双色戒指映着窗外投进来的光,金银色的蝴蝶在振动翅膀。
好美。
吉羌泽仁慢慢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贴到我耳边,像是怕被别的人听到似的,然而整间屋子,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笑意未消—“我们结婚吧。”
关于婚姻,我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婚姻如坟墓。
婚姻之前,是甜蜜的恋爱,婚姻之后就是柴米油盐,做好准备的或许不会太狼狈,极少数的会很幸福,没有做好准备的,就会慢慢变成“死人”。
而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听说。
单说爸妈的婚姻,他们确实给我留下了比较好的形象,但我清楚,遇到一个人,是需要实力和运气的。
每个人都想要幸福美满的婚姻,可什么样的婚姻才算是幸福美满呢?
每个人心里的定义,都不一样。
我也无非是个俗人,在我眼里,婚姻本身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名分的上升、是掌握权的集中、是零碎七八的集合、是新鲜好感的筛选,更是两个人最直观全面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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