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南盯着他,担忧道,“要不还是回去……”
可惜他的话说了不算,话音未落裴缜已是踩着马镫,动作极其漂亮利落地翻身上了马,稳稳地坐在成南身后,一夹马肚,催动着大黑朝前行去。
初时不过是缓步,然而很快就变成了小跑,随后越来越快,风逐渐被扯出了声音,呼啸着刮过耳侧,周围的景致连成了一片分不出形状的光影,成南虽是刚才骑了许久的马,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速度,只觉得自己像是风雨中一只颠簸的小船,随时会被巨大的力道甩飞出去,他心底害怕,想求裴缜慢一点,张嘴却灌了满肚子的风,一个字也说出来,只能白着脸徒劳地抓紧缰绳,闭着眼死命地往身后裴缜的怀里靠。
骏马扬蹄,在原野之上肆意奔驰,裴缜也觉得无比畅快舒展,暂时忘却了先前的那些纠结与异样。他低头见成南紧闭着眼,笑着大声喊他,声音被风扯得变形,混乱地塞进成南耳朵里:“睁开眼成南,别害怕,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似是为了增强他的话的说服力,裴缜降了些速度,一只手松了缰绳,牢牢地揽住了成南的腰。
耳边的风声小了一些,成南咬了咬牙,终是睁开了眼,周围的景致仍在快速向后掠去,却逐渐能辨清树与草的形状,身后的人稳得如同一堵可以依靠的不会倒塌的墙,成南提到喉咙眼的心也不知怎么,就这样慢慢落了下去。
云不知是从哪里蔓过来的,一层又一层,蓬蓬软软地盖了半边天空,没盖住的那半边悬着温热的太阳,将阳光柔柔地洒在绿色的原野之上,成南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放松下来,兴奋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风将他的头发吹向身后,其中一缕从裴缜的脸上轻柔地扫过去,像是在心尖上拂了一下,颤动不已。成南正偏头看远处云下的丘陵,裴缜微垂眼皮便将他光洁的侧脸收尽眼底,他漫无边际地想,怎么会白成这样?他每天和成南ЙàΝf在墙根下蹲一会儿,一段时间下来还黑了不少,小叫花子每天顶着日头晒,却从来白嫩嫩的像是刚从淤泥中挖出来的藕。
有隐约的松木香气传来,极浅淡地绕在裴缜的鼻间,他盯着成南的脸,一瞬也移不开视线。心脏跳得比先前哪一次都更剧烈,几乎要戳破胸膛蹦出来,他自暴自弃地发狠地想,跳吧,爱怎么跳怎么跳,跳死了拉倒。
第21章 礼物
回去路上,方经历了那一番激烈的跑马,兴奋劲过后成南也安静下来,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裴缜身前。
薄薄的暮色从远山蔓延过来,他终于忍不住小声道:“我想下去。”
裴缜抓着缰绳的手一颤,强忍着不自然道:“怎么了?”
成南说:“我屁股疼。”
他第一次骑马就坐了这么长时间,早就觉得不太舒服,兴致浓厚时还能忍住,这会儿俩人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回霖川城,身上的不适便越发明显起来。他等了大半天,本来还期待着裴缜能注意到他的异样,主动让他下马,结果这家伙大半天一声不吭,成南终于忍不下去了,这才厚着脸皮提了出来。
夕阳在他颊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绯色,成南觉得怪不好意思,裴缜却没说什么,利索地跳下马,然后长臂一伸,揽住成南的腰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没等成南站稳便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手收了回去。
落了地成南才真切地觉出两腿的虚软来,他忍不住呲牙,偷偷摸了下自己的大腿内侧,觉得里面定是磨破了皮,稍碰一碰就是尖锐的疼。
他咧着嘴姿态怪异地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裴缜还在旁边看着,他怕裴缜笑话,连忙挺直了身子抬起头,结果发现着实是自己多虑了,那一人一马已经走出老远,谁也没想着等他。
成南愤愤地盯了会儿前面炫耀般晃来晃去的马屁股,心不甘情不愿地瘸着腿追了上去。
他故意将脚步声放得很重,聋子才听不见,裴缜却始终没有回头。
一直到进了霖川城,裴缜还是牵着马闷头往前走,成南终于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裴缜顿住步子,也不知在前面做些什么,半晌才回过头,目光游离,红着脸问:“什么?”
怪的是成南这会儿竟也支吾起来,撇开脸说:“你等会儿再回家吧。”
得亏裴缜有他自己的心事,也没追问,听他这样说便上前几步,拣了棵树将大黑拴住。
两人蹲在树底下,一个看左一个看右,周围车马喧嚷,独他们静默不语,像是自成一个无声的小世界。
裴缜的手紧了又松,手心里涔涔一层细汗,傍晚的凉风徐徐吹过,他却觉得满头满脸的热气。周围的静谧似是凝成了实质,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挠了挠脸,忍不住打破沉默,干巴巴地憋出俩字:“那个……”
成南手揣在怀里,小鸟扭脑袋般扑棱一下看向他。
裴缜心跳急遽,强忍着才没有转开脸,结巴道:“你、你饿了没?”
成南直勾勾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像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揣在怀里的手猛地拿了出来,紧攥成拳伸到裴缜眼前。
在裴缜慌乱而惊愕的视线中,他缓缓打开手心,里面托着一个石头缀成的手串。
成南抿着唇,像是有些紧张:“我在山上的河里捡的石头,你别嫌。”
裴缜愣愣地看着,那些小石子虽然粗拙天然,未有雕饰,却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大小相仿,颜色各异,棱角被河水经年冲刷得圆润,一根绳简单串起,正正好十六颗。
他想起先前有几次来找成南时,小叫花子慌忙往怀中藏着什么东西,还有经常湿润着未干透的衣角。十六颗石子,一个个钻出孔来,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裴缜盯着成南手上的薄茧,心里忽然间酸涩得要命。
他许久未动作,成南举着的手显得有些尴尬起来,他垂着眼皮,嘟囔了一句:“不喜欢就算了。”
说着他便想收回手来,刚刚蜷起手指却被裴缜一把握住了。
最后一抹余晖映在他们身上,裴缜勾起食指,轻轻蹭过成南手心,将那小石头串挑出来,攥进了自己的手里。
他的声音有些哑涩,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成南觉得他这话奇怪,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你对我也很好啊。”
小石子圆润的棱角顶着裴缜的手心,他用力攥着,盯着成南天真无觉的面庞愣愣看了半晌,然后猛地站起身来,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成南点了点头,裴缜转身便走,没几步又折身回来,躲着视线将大黑从树上解了下来。遥远的天际彻底收了光辉,原本浸染在云霞上的红色似是全跑到了他的耳朵尖上。
成南看着他牵马走远,心里原本的挂碍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只剩了轻松无事的快活,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高高兴兴地回庙里去了,全然不知裴缜走出一段路后停马站在街角,回头看了他许久。
裴缜回府时天色已晚,一家人都在等他吃饭。
裴铭书坐在正中的位置,一个眼神丢过来,裴缜火热了一天的心里便猛地泼了盆冷水,以为今日定是逃不过一顿骂了,谁知裴铭书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收回视线淡淡道:“回来了就快坐下。”
裴谨连忙拉他坐下,她最近身体又差了几分,这天却也勉力爬了起来,只是抓着裴缜的手冰似的凉,裴缜一边坐一边顺势将她的手握住,试图将它们暖得热一些。
裴谨却挣着将手脱出来,瘪着苍白的唇,略带撒娇地不满道:“哥哥只喜欢爹送的礼物吗,在外面骑了一天马才舍得回来,就不想看我和奶奶的么?”
裴缜配合地笑着道:“想看。”
旁边的下人将东西呈上来,还神神秘秘地盖了块布,裴缜将其掀开,随即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裴谨送的是一套湖笔和一盏玉石砚台,精美是精美,只是裴缜成天被逼着读书练字,着实对这俩玩意儿有些敬谢不敏。
裴谨还在一脸期待地等着他评价,裴铭书在旁微微颔首,倒是看起来对这件礼物相当满意:“不错,读书学习确是正事、大事。”
然而向来乖顺的裴谨却没同意他的话,抿唇笑道:“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她微微歪头,视线落在那盏砚台上:“我只是想,它们可以存在很久,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哥哥看到它们,都能想起我来。”
裴铭书垂眼抿茶,没再说话。
裴缜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指节泛白,努力轻松地笑道:“不用它们,哥哥也什么时候都想着你。”
裴谨嘿嘿笑起来,始终慈爱地看着他们的裴老太太却红了眼眶。
老太太送给裴缜的是一副上好的马具,正配大黑,裴缜谢过后由下人收起来,一家人才开始用饭。
菜食比以往都要丰盛,裴谨的胃口却不怎么好,吃了几口之后就没再动筷,等到其他三人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她才提出想回去休息。
裴老太太不放心,陪着她一起回了房,裴缜本也打算跟去看看,裴铭书却放下筷子,叫住了他。
“缜儿。”他很少这样叫裴缜,总显得过于亲昵了些,别说他自己,就连裴缜也觉得不习惯,然而一瞬的不自然后,裴铭书神色自若地又唤了一遍,说,“陪我下盘棋吧。”
第22章 棋局
月光如水,地面上树影婆娑,亭中二人对坐,短短时间里裴缜已是连输三局,眼瞧着手下这局又逐渐显出败势来。
裴缜的棋是裴铭书亲手教的,但他从小就不是坐得住的性子,挨了不少打却也只是学到些皮毛,未解真神韵,平时虚张声势唬两下外行人还行,真正儿八经地坐下与裴铭书对局就不够看了。
初时他还存了些大斗一番的野心,可惜连着三局啪啪打脸,见这局也没什么赢的可能了,便不再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索性彻底放弃,只是心不在焉地拣子落子,盼着这局赶紧结束好再重新开始。
他的心已不在棋局之上,思绪也飘得越发地远,视线不时扫过对面的裴铭书。许是今晚的裴铭书与往常不太一样,显得过度的宽容,裴缜的胆子便也大了一些。
秦叔将仆侍们都带了下去,偌大的庭院中只有月光与夜风伴着棋局,裴缜盯着刚落下的那枚黑子,那不是一个合适的位置,但他早就不想着了赢,只是胡乱地跟着裴铭书下。
少年清俊的喉结滚动,他假装随意地开口:“这几天我听街上的人都在说西疆战场的事儿……”
西疆战场像是他和裴铭书之间的禁忌,往常总是提一次闹一场,裴缜心底免不了忐忑,然而裴铭书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
他胆子愈发大起来,继续问道:“西疆大捷,大军前行四百里,收复了疏齐九城。如果真是这样,之后没什么意外的话,伯父是不是很快就能凯旋了?”
玉石与棋盘碰出泠泠脆响,裴铭书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枚白子,轻敲棋盘,催促裴缜落子。
裴缜哪还管得上什么棋局,不满地喊道:“爹!”
对面的人看起来已毫无继续对局的指望,裴铭书伸手将装黑子的棋奁拿过来,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沉厚的声音响在晚风中:“棋局胜负未定,你为何早早便放弃了?”
裴缜扫了一眼棋盘:“明明胜负早定,黑子不可能再赢了,倒不如输了这局再重新开始。”
往常裴铭书听到他这样说话定是要生气,他在这些事上总是有些过于执拗地不讲道理,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培养裴缜永不放弃的君子品德。
这晚他却微微笑了起来,颔首道:“也有几分道理。”
裴缜被吓懵了,震惊地看着对面的裴铭书,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般。端庄持重的裴相总是一脸肃色,少有笑意,此刻却像是褪掉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从一柄锋锐的刀变回了一支温厚的笔,露出几分如玉如月的书生气来。
他替败局已定的黑子落棋,语气淡然得如是在讲一桩人间平常事:“只是有些棋局,即便一眼便能看到惨败的终尾,却也无法就此认命,总想再去挣一挣,说不准会有一丝生机。”
他像是在说棋,又不像是只说棋,裴缜低声问道:“有吗?”
棋盘上终于定出胜负,黑子如裴缜预料的那样输得惨烈,即便是裴铭书竭尽心力也无法扭转局势。
裴铭书低头看着,神色间竟是微微显出些怅然。
“杞人忧天地崩坠,以至于废寝忘食,常人笑他痴愚,认为天崩地坠不过天方夜谭。”他看向裴缜,“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裴缜有点心虚,小声道:“天地自是有可能崩坠,只不过人力难及,忧心也无用,不如及时享乐。”
裴铭书笑了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即便深知人力微如蝼蚁,但看到天地之间千千万万人,前一刻他们还是街边卖包子的小贩,是阳光下缝补衣裳的母亲,是绕着树玩耍笑闹的孩童,下一瞬却要失妻丧子,母哭父悲,或许也会生出一分自不量力来。天地崩坠,人力难及,却也不得不一往无前,死而后已。”
裴缜不知道他具体指些什么,只是忽然间有些喘不上气的难过,哑着嗓子问:“你会这样做吗?”
裴铭书轻声道:“我会这样做。”
裴缜觉得自己倏然间矮了一大节,他吸了吸鼻子,有些羞惭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
两人间倏然陷入沉默,裴缜深受打击,以前裴铭书说他不长进他还不服气,现在看来他不知差到了哪里去。
他正纠结时,裴铭书道:“我从不曾这样觉得。”
裴缜猛地抬起头来,裴铭书看起来老神在在,却巧妙地避开了裴缜的视线,低头收拾棋子,将它们捡起来一个个放进棋奁里。
“真、真的啊?”裴缜结巴道。
裴铭书含混地“嗯”了一声,装棋子的动作却更快了些。裴缜却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顺着杆子便噌噌往上爬,一双漆黑的眼在夜色中锃亮,身子前倾,惊喜地问了一遍又问一遍:“您真这样想的?”
棋子装完了,裴相的手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裴缜还在对面凑着上半身傻乐着等他答话。
夜色温柔似水,将人的心都浸泡得软了些,裴铭书破罐子破摔,索性抬起头来,对着裴缜期盼的眼神,郑重地再次予他答复:“我从不曾觉得我的孩子没出息。”
12/40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