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心里一咯噔,紧张地想,这小叫花子不会是太过感动,忍不住要哭了吧?
他一时间脑子里全是之前那次小叫花因为被他砸烂了碗而掉眼泪的模样,有些苦恼这次要怎么哄,身上银子都给了先前那个乞丐,糖葫芦也买不起了……
正当他想得投入时,乞丐堆里伸出来一只黑手,猛地抱住了他的小腿。
李老三仰头咧着嘴冲他笑,满脸都是谄媚:“爷,爷,您也踹我一脚吧!”
他这一句话出来,像是给其他乞丐也都指了条明路,叫唤声里又有了新花样,都想让裴缜踹上两脚。
裴缜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这群乞丐简直脑子有问题。
还在强忍着哭的小叫花子是指望不上了,裴缜只能把自己全身的口袋都翻开,外衫甚至都脱了给乞丐们看,恳切道:“真的都没了,我不骗你们。”
“下次,”他保证道,“下次我出来时给你们带些碎钱。”
那些乞丐见他身上着实是刮不出油水,这才终于消停,逐渐散开了,有几个走时仍一步三回头,生怕自己刚离远裴缜就从身上摸出了钱。
“去去去!”余不行帮着把其他乞丐都赶走了,回头见裴缜靠在墙上大喘气,又笑嘻嘻地凑过去喊道:“少爷!”
裴缜好不容易松下来的肩膀又是一紧。
余不行道:“咱们先前在庙里见过的,您还记得不?”
裴缜没什么特别的印象,直到余不行说吃过他买的糖葫芦,才模糊地记起来当时成南将那半串糖葫芦捏了一路,进庙后好像是递给了一个男人。
他点了点头,余不行嘿地一笑,神情愈发热络起来,若不是身上脏,心底又清楚自己的身份,手都恨不得搭在裴缜的肩上拍一拍。
他自然不敢这样做,只是凑得更近了些,热切道:“您是我们阿团的朋友吧?”
“阿团?”
余不行的视线向前一丢,裴缜跟着看过去,看见了仍旧原模原样蹲在地上的成南。
余不行道:“上次您就是跟着阿团来的,这回又是看他受了欺负来帮他出头的。”
裴缜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回复余不行的话。说到底他和小叫花子也不过两面之交,还真不知能不能算得上是朋友。
余不行觑着他的神色,见此眼珠微转,率先迈步引着裴缜朝成南走去,嘴上笑着说“一直在地上蹲着干什么”,一边趁着把成南拽起来的时机凑他耳边低声嘱托,“嘴边上的银子可得把握住了,生什么气呢!”
说着他在成南背上还掐了一把,咬着牙最后抛出一个气音:“笑!”
成南惯听余不行的话,包着眼泪怒气冲冲地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
裴缜瞧见,脚步猛地一顿。
余不行干笑两声,圆场道:“看孩子感动的。”
他拍了两下成南的肩膀:“还不赶快谢谢银子,哦不,谢谢少爷。”
成南耷拉着眼皮,不想说话。
直到余不行的手在他背后快敲成鼓了,身前裴缜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他才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
余不行松了口气,堆笑向裴缜道:“您跟阿团是朋友,以后常来找他玩啊!”
说罢便又开始在成南背上敲鼓。
这回成南任他敲,怎么也不愿意吭声了。
他倒不是不识好歹,其实心底也清楚自己被扯烂的袖子怪不得裴缜,但明白归明白,难受还是难受。
他统共就三件衣裳,哪个都爱惜得不得了,睡觉都恨不得塞到脑袋底下,这是他除了鲤鱼碗之外最重要的家当的,可他第一次碰到裴缜时就被砸烂了碗,第二次碰到裴缜又坏了一件衣裳,他不敢想下次再碰到这人自己还会倒什么霉,倒是别再见的好。
眼前的裴缜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你想再让我来找你玩么?”
余不行的手一顿,紧张得呼吸都快屏住了。
成南在心里小声地说了句“不”。
然而他抬起头,对上裴缜清亮的视线,拒绝的话就有些难以出口起来。或许是他从小到大见过太多的冷眼,明白那是什么滋味,因此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太愿意给人难堪,要是只有他和裴缜两人还好,但现下还当着余不行的面,成南的脚底不安地蹭着地面,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不”字。
最后还是眼一闭心一横,绝望又违心地点了头。
“好吧。”裴缜看起来十分无奈,“过段时间我能自由出门了就来找你。”
他矜持地冲笑得合不拢嘴的余不行略一颔首:“家里人还在等我,今日就先告辞了。”
余不行慌忙拱手:“再会再会!”
裴缜稳重地转过身,朝远处停靠的马车走去,嘴角的笑意却随着步子越来越重,十几步路后就彻底绷不住了,咧着嘴笑开,眼角眉梢都是少年人挡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在京城并不缺朋友,甚至无数的人都抢着求着想和他做朋友,但到了霖川,他对这个地方只有满心的抗拒,一直到方才都是可有可无的陌生。
然而现在,除了城中坐落的裴府,他在霖川也有了其他熟悉的人和等着他去的地方。
这种感觉还算不赖。
第8章 朋友
十天之后,裴缜终于彻底解了禁足,恢复自由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成南。
他在家关了一个月,再出来霖川的春天已过去大半,河岸边的桃花全没了踪影,枝头上倒是点缀起不少小小的碧桃,拂过身侧的风愈加和暖,已是有了些初夏之态。
裴缜在霖河边逛了一圈,没找到成南,先碰见了余不行。
余不行原本正靠在墙边上晒太阳,嘴里叼了片叶子,见裴缜过来,他将那叶子咬进嘴里,嚼吧嚼吧两下咽了,然后翻身起来,笑嘻嘻地喊他:“少爷来了!”
裴缜对这人的印象比其他乞丐要好些,他和成南看起来都干净,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挑起来,虽是显得有些混不吝,但也少了些其他乞丐身上的唯喏,让裴缜不至于那么不自在。
余不行露着一口大白牙,听说裴缜是来找成南的,立马热情地给他引路,一边走还一边介绍,把成南常去的地儿全说了出来。
拐过几条街,霖河没了影子,眼前出现一条不算很宽的胡同。两侧的人家院子里种了树,枝条伸出来,阴凉将胡同都盖了大半。
成南果真坐在一片绿意下面,正呆呆地仰头看着上面,也不知这次又是被什么吸引了视线。
裴缜见了他心里就觉得高兴,抬步便要过去,却听余不行在身后“诶”了一声。
他回头,余不行却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笑。
裴缜一头雾水地转过身去,刚一走,余不行又咳了一声。
裴缜一瞬间福至心灵,蓦地反应过来他在等什么。
他掏出几块碎银来,挑眉回头看向余不行,余不行果然立马嘴要咧到耳朵根。
眼前的乞丐虽是贪财,裴缜却也没觉得恼,揣在怀里的这些银子本就是他出门前,想到那日给乞丐们的允诺专门拿的。
只不过他平日里的零花钱也没多少,在数额上颇为纠结了一会儿,少了觉得拿不出去手,多了又有些舍不得,最后还是一咬牙拿了几块碎银,毕竟当日话放得气派,不能让人给看轻了。
余不行十几年了没一下见过那么多银子,手搓了又搓,这才上前来接。
裴缜递给他时嘱咐:“这些银子你拿去和其他的乞丐分一分。”
余不行答应得极好:“好嘞好嘞没问题!”
银子一到手,他甩下句“谢谢裴少爷”,便一溜烟没影了。
这回没了其他事,裴缜心满意足地回头准备去找成南,谁知一回头,却看到那小叫花子正猫着脚步贴着墙根想溜。
“成南!”他拧眉喊道。
不喊还好,他一喊,成南跑得更快了。
裴缜跟着追上去,结果这小叫花子跑起来还挺快,裴缜想起来什么,冲着前面喊道:“我给你带了枣花糕!可好吃了!特别好吃!”
成南恨死了他那没出息的嘴和腿。
片刻后,两人并肩坐在墙根边上,裴缜的气息还有些喘不匀,偏头看着成南气鼓鼓地吃枣花糕。
他有些想不明白:“不是,你看见我跑什么?”
成南低头看着自己身前摆着的鲤鱼碗沿上的缺口,没吭声。
裴缜又问他:“那天你不还说咱们是朋友么?”
成南平白受了诬赖,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我没说,是余不行说的。”
他这句话出口,裴缜不说话了,微微沉着眼盯着他看。
成南垂回眼去,继续默不作声地吃枣花糕,半晌,他终于受不住投在身上的视线,把手里的枣花糕掰了一块没咬过的地方,示好一般递向裴缜。
裴缜气哼哼地转过头去,没接他的。
他不说话,成南也不敢说话,继续默不作声地蹲在旁边吃枣花糕。
糕点并不算大,但他吃得很珍惜,一只手在下面接着碎渣,又小心地捏着吃掉,每一丝味道似是都要慢慢地品。吃着吃着,他渐渐忘了旁边还在生气的裴缜,身前的阳光那样好,他手里还有那么完整的、没被人咬过的枣花糕,哪一样都让他觉得很满足,很高兴。
裴缜终是别不住劲,扭回头来去看成南,见他乖乖巧巧吃糕点的模样,心里突然软了一下,眉间拧的结也稍微舒展开来。
“喂,”他别别扭扭地开口,“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当朋友?”
成南不知道裴缜干什么非缠着他,他想了想,问道:“什么是朋友?”
他从来没有过这东西,以前最亲近的人是爷爷,后来崔瘸子死了,他最亲近的人就是余不行、李老三和其他的乞丐,但他们之间从没有过这两个字,成南也没听其他乞丐说过。倒是先前学堂里的先生念叨过几嘴,但那都是当故事听的,轮到自己身上,成南仍旧闹不清那是什么。
“朋友嘛,”裴缜说得不甚在意,“就是一块玩呗,又不会要了你的一块肉去,哪用那么为难?”
他见成南有所松动,凑近了诱惑道:“以后我每次来都给你带好吃的,糖葫芦、桂花糖、大鸡腿……”
他清楚地看见成南吞咽了下口水,但这小叫花子不知在想什么,仍是未松口。
过了一会儿,成南有些迟疑地问道:“可是,我能给你什么呢?”
他知道凡事有来必有往,裴缜可以给他那么多好东西,但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自己能拿什么出来给裴缜。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忽然少有地感到有些难过。
裴缜似是也没料到他这样问:“我什么都有,不用你给我什么,你就陪着我一块玩就行,我来找你的时候不能赶我。”
“就这样?”
“就这样。”
成南圆溜溜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像是在思索,半晌,他终于松口,说:“好吧。”
裴缜的眼猛一亮,瞬时乐起来,冲成南伸出手。
成南没明白,有些懵懂地看着他。小叫花子的瞳仁微微泛棕,在阳光下显得清透又温暖,裴缜看着,心里莫名也暖洋洋的。
他大咧咧地抓过成南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阳光笼罩在上面,将裴缜精细的锦袍和成南脱线的袖口都照成了同样的金色。
裴缜歪着头看着成南笑,俊朗的眉目张扬又随和,他晃晃成南的手,笑着小声地喊:“朋友。”
成南心底的高兴忽然比方才吃枣花糕时还要满。
两人黄昏时在街口分手,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裴缜走了几步,回头又去看成南,见那小叫花子倒是没有一点不舍,拿着碗一步步向前走得稳当。
他的背影混在人群里渐渐远去,空中散着人家开火烧劈柴的味道,这日最后的余晖映在土墙上,将那一小片照得红通通的。
裴缜回过身朝家里走去,心里平静而快乐。
夜里睡觉的时候,余不行抱着铺盖从庙里出来,和成南一起挤在树底下。
天上的星星很多,不停地闪着,数上半天也数不清,后来成南便只是仰头安静地看。他总觉得那些星星很远,但他从未离开过霖川,不知道那么远的地方都有些什么。
夜色愈发深重,庙里没了声响,乞丐们都睡着了,成南也有些犯困,闭上眼将睡未睡时,余不行却凑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地喊:“阿团。”
成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余不行晃了晃他的肩膀:“阿团,睁下眼。”
成南听话地勉强睁开眼皮,入眼银灿灿的,他没醒透,恍惚间还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掉了一颗到眼前,片刻后才意识到那是一小块银子。
他惊讶地要坐起身来,被余不行捂着嘴又摁回去,让他小点声。
余不行把那一小锭碎银塞进他的手心里,又牢牢地帮他握起来,像是怕被庙里的其他乞丐听见,压着声音说:“拿着。”
他声音虽低,却抑制不住满脸的喜色与得意。
“哪儿来的!”成南问。
“那个老来找你的裴少爷给的。”余不行乐道,“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银子,他还让我跟其他乞丐分一分,想啥呢,怎么可能!”
成南眉间蹙起来,把手里的那锭银子又塞回给余不行。
余不行惊讶地“嘿”了一声,发觉声音有些大又连忙压下去。
“你困迷糊了傻阿团,银子!银子你都不要?”
“不要。”成南闷闷地丢下这两个字,裹着褥子翻身背对着余不行,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不要就不要。”余不行在他背后道,“反正你和那裴少爷搞好了关系,以后他也少不了给你银子,这点碎银确实不用放在心上。”
他又窸窸窣窣捣弄了半晌,将那些银子都藏好了,这才躺下,枕着手臂心满意足地睡了。
成南沉默地听着余不行逐渐起来的鼾声,食指在身侧的地面上随意地划着,是裴缜下午时拿着小棍教他写的字。
他想,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要裴缜的银子。他本来就是乞丐,可裴缜要跟他做朋友,他就不那么想在裴缜面前也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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