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的那天凌晨,还没到五点钟,灵芝都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了。却见白银还在厅堂里头坐着,已不似前几日那样红润水光,脸黄了许多,他虽然几乎未曾哭过,可两只眼睛也灰蒙蒙的。这几日也因没有洗漱,原本柔顺的头发在那帽子里头揪作一团,此刻也是乱糟糟地向外散着。
“少君,您……多少吃点东西吧?”手边那碗粥还是自己昨晚摆在上面的,白银一口未动。听到灵芝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那一抬头之后,灵芝却在白银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死气。
白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边的粥,点了点头,就势端着要吃起来。灵芝慌忙夺下了碗。“这都是昨天的粥了,您可不能喝这个,我去给您新做一碗。”
白银却紧紧抓住她,对她摇着头。“你能不能……先给我拿药来?我好难受。”
他说的药是就是那抑制信期的西洋药片,前段时间去医院里头买了很多,白银说觉得那种药比起只能掩盖气味的药膏要有效果得多。但灵芝却总觉得, 每次少君吃了那药之后一段时间之类是没有再来过信期,可下一次来的时候情况总比上一次会凶险几分。而且最近他吃药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甚至不由得叫人想起,以前烟馆子里头那些抽鸦片的人。她本能地不想再让白银吃那些,可看他软绵绵地趴在小桌上,最终还是依了他让他吃下了药。吃完药,白银渐渐闭上了眼睛,灵芝这才方向地去厨房了。等她简单地熬了碗汤饭,端上来时,白银似是昏沉沉地终于睡了过去。她想让白银区床上睡,便轻轻推了推他。这不推不要紧,一推却让白银的整个身子都从椅子上滑落了下去,不管她怎么喊,白银却始终不省人事。
他做了一点梦。
梦里头铺着绣着鸳鸯戏水的红床罩,床上贴着红窗花,案台上海摆着红蜡烛,上头大大的双喜字。他坐在床上,头上又盖着红纱的盖头,只能低着头,看见自己的一双手,手里捧了只苹果,和身上那红艳艳的喜服。红枣桂圆莲子在四旁又撒得到处都是。
这到底是谁家的洞房花烛呢?白银想,反正决不是自己的,自己跟文卿结婚不是这样子的场面。那红纱后头透着一个朦胧的黑影,黑影伸手轻轻掀了他的盖头,却居然真的是李文卿。而李文卿不似寻常那样总作西式打扮,而是一身红长袍马褂,前头发被剃了个精光,竟是留着旧时的大辫子。白银有点害怕,抱着肩膀向后头缩了一缩,微小又软弱地叫了声舅舅,那人却笑着摸他脸,让他以后倒是应该改口叫夫君了。李文卿十分耐心地,一点一点从他额头向下亲到脖子,又一颗一颗地解着他的喜服扣子,他明白这是要做什么,期待了那么久,既害怕却又十分兴奋,两条光溜溜的腿环上了丈夫的腰。
这天底下会在这种时候做死去亡夫春梦的人,说出去恐怕也只有自己这一个。要是自己哪天也下去了,怎么会有脸去面对他呢……白银不得不从拿荒诞无稽的梦里头睁开眼,自己身旁却只围了灵芝和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他睡得昏天暗地,也不知现在几时。
“好渴……”
听到他沙哑的声音,灵芝连忙端来早就备好的温水,扶起他,让他一小口一小口咽了下去。喉咙干涩得很,更是像刀割一样疼。灵芝喂完水,让他又缓缓躺下,又才转向那请来的女医生道谢。她顶着星光敲了原来那家老韩大夫的门,开门的却是个女子。女人是老韩大夫的女儿,父亲最近不在家,但她是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医生,说自己也能看病。灵芝不敢耽误半刻钟,就把她请了回家,因为白银喊不醒就算了,一摸鼻子连气都快探不到了。女医生背着药箱,过来之后摸了摸白银的后颈,二话没说就先他打了一针药剂。打过针后,白银睡了很久很久才醒来。戴着银框眼镜的女医生见白银醒了,对他晃了晃手中那咖啡色的药瓶。
韩医生见他醒了,表情却没有一点变化:“omega……我知道在中国大家的说法是叫坤泽,这种人工合成的omega腺体抑制剂新兴而起的激素类药物,虽然确实对你们抑制潮信期会有一定效果,可是副作用却很大,在国外都只能算得上是研发阶段的药物,市面目前是禁止流通销售的……而且你还毫无规律地随便乱吃,是哪家的医生最先给你推荐来买这个药的?”
“不是医生。”白银摇摇头。“这个药……是几个月前我丈夫寄回来的。”
“你丈夫?”韩医生不敢相信似的挑起了眉。
白银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那我现在告诉你,这个药你要是再这样继续乱吃下去,轻点的,就是卵巢早衰以后怀不了孩子,重则激素紊乱引起多脏器衰竭丢了性命,你还敢继续吃吗?”
白银倒没有因为会丢了性命这种事情吓着,他张了张嘴,又挣扎着起来一把抓住了女医生的衣摆拼命摇头。
“……可是文卿没说这个药有什么别的问题啊?他怎么会拿不能卖的药给我呢?”
“这是你自己的家事,我怎么知道你丈夫会给你吃这些?”女医生向后退了两步,不耐烦地挣脱开了他的手。“况且一般情况下只有未婚的omega需要腺体抑制剂,就算你先生是普通人,标记不了你,可你们只要有潮信期间有性生活就不该用得上这种东西的。”
“我……他总是在外工作,常年不在家。”
“即便如此,只要有伴侣安抚过,你也不至于折腾成现在这幅样子。”韩医生想起来什么,愣了愣。“……莫非你们一次都没有?”
此刻卧室里头没有其他的外人,白银泄气般地点点头。
“包办婚姻啊?”
“……是。”
韩医生不免笑了一声:“那你还跟他拖着干什么?都什么时代了,又没有感情,还不如趁早和离算了。要我说你能早点和离,也不至于现在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寡夫。”
灵芝听不下去了,她从未听过有人说话这般尖锐又直白,忍不住急道:“你、你这个人,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家少君也不想的啊!”
“灵芝,别对医生无礼。”
听到白银的呵斥,灵芝才不快地低下了头。韩医生看了灵芝一眼,又看了看躺了回去用胳膊遮住脸的白银,抱着胳膊有些居高临下地说:“我刚刚给你打的是能减缓抑制剂发作的腺体激动剂,硬要说的话,成效类似春药,不过没那么玩意那么荒唐。要不是我以前见过一个跟你一模一样,自己乱吃抑制剂吃得差点没命的病人,我不会在身上带这个的。”说罢,韩医生把那咖啡色的药瓶丢进灵芝的怀里。“这药的确是有效果,但你若是能为了自己的命考虑,还是趁早都扔了吧。而且你的身体状况现在很差,后颈的性腺肿得那么厉害,就算不在潮信期间,你恐怕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信息素到处乱散了。连家里头大门都不敢跨出去,怎么办呢?因为一出门,就会被那些野兽一样的alpha死死地盯上。现在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你立刻马上去外头找个愿意标记你的alpha,好好地去行个房事。你不必觉得提这个有什么羞耻的,我跟你一样,我也是个omega。但这就是人类本性的欲望,就算你的丈夫过世了,可自己还是要活下去的呀。”
白银让灵芝送走了韩医生,自己又是在床上躺了好一会。他本是不愿在这躺着的,只要一躺下,又会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但韩医生的话白银却都听了耳朵里。
不管怎么样,都是要活下去的。
他看到墙角靠着的双人照片,如今被裁得只剩他一个人的脸在上面。又觉得外头静得可怕,他看着大亮的天,想到了什么。突然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男款的长衫就走了出去。发现灵堂果然不知何时已经被撤了,遗照,骨灰盒,都不在上面。灵芝刚送韩医生出门,回来看到他站在厅堂见到那副光景,不过没有慌张,反而紧紧地皱了眉头,看着地上杂物扔得乱七八糟的样子。灵芝反而先慌了,她结结巴巴道:“少君……”
“怎么回事?文卿呢?”
灵芝哭道:
“是去了李家的那山头上吗?”
“我当时跟着瞅了方向, 应该是的。”
白银就着那件男款的长衫,又散着一头长a发,头也不回地冲到了大街上。以至于第二天一早,白花坊和附近连着的几条街上的人都议论纷纷,说那李家的寡夫因为死了丈夫所以人也疯了,直接披头散发地在大街上跑着。白银却是赶在李文卿的骨灰盒被埋之前,跳进了坑里,硬生生把盒子给抢了出来。
第7章
【白连】
白连收了信,但等再坐船来到南京是已是十月底了。他没料到突然降了温,穿得单薄,头一回进首都,对这南京街头只剩下湿冷的印象。来接他的下人见到三少爷,便没对他隐瞒,一路上把白银的境遇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听闻之后,他又没多少心情再去观景了。白银得有很多年没见到大哥哥,进到了巷子尽头李家的厅堂,看着一个熟悉的样子,过去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立刻禁不住落了泪。
“大哥!”
白连喊了一声,正低头看报的白银便抬起头,他样子没变,此刻脸色不太好,嘴唇泛着白,但见到了白连,先是没认得出他来,随后人为之一震。最后见得白银时自己也才十二岁,他本想像是小时候那样扑进大哥哥的怀里,又发现自己早就不是小孩了,走了一半,不知所措地傻傻愣住。
“连儿!你长这么大,我都快不记得你几岁了,上次见着你,你连我胸口都没到呢!”却是白银抱了他轻轻拍他的背。又捧起他的脸左右看着。“你身上怎么这么凉?我不是说不必来的吗?”
“我没事,是南京这秋天太冷啦!”白连眼里头含着泪,他笑道:“大哥假若真不想我来,就不会给我发信了。”
白银这些天,或者说这些年里头,在这金陵城都的确是始终孤独无助得很,李文卿曾是他仅剩的慰藉,这点慰藉突然没了,他怎么可能不需要人来陪呢。弟弟白连虽然早就不是他记忆里头的模样,但气氛还是熟悉的,白连会让他回想起老家过去温和而美好的气息来。白银感觉有什么淡淡的味道,不由地在弟弟脖子附近动了动鼻子。确定之后,他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你怎么竟是跟我一样……怎么从不在信里头告诉我?”
白连的脸有些微烫,他轻轻点点头。“这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爹说,没必要写在信里头。家里头的人都觉得我很像大哥哥,可今日再见,我哪有几分大哥哥这般的风华容姿呢?”
二房是爹讨的男小娘,性子很是会做小伏低。母亲只吵了几句,很快就接受了他。顺带连生的一双儿女也是乖巧懂事的。白银自己没有同母的亲兄弟姐妹,过去就最心疼这个小弟弟。他无比怜惜地望着白连,逗小孩般捏了把他的脸。“我们连儿也是从小就很好看的呀!”说着,又拉着他的手坐下来。“那绵儿呢?”
白绵是白连的双生妹妹,提起妹妹,白连却是不住地摇头。“绵儿可真就取错名字了,她分化成了乾元,现在成天硬朗得跟二小子似的。爹原先想让她嫁人的,我这还没来及告诉你,就你发信的前一天中秋,她硬是带了个女孩子回家。那妹妹好大的肚子了……爹都叹气,说我跟她能换一下就好了。”
说罢,白连向下看了看白银,又对比了一下自己那平坦坦的胸脯。印象里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家里头上人是要让他们这几个弟弟妹妹对白银改口喊姐姐,最后不知怎么又作了罢,虽然同样分成坤泽,但自己女性方面的特征没有白银那么明显,更不像大哥哥那样下面罕见地多长出一个花穴。
“哪里用换呢,你是你,绵儿是绵儿,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白银笑道,又问:“你爹爹还好吗?”
“好得很。”白连点点头。“这不是要添孙子吗?每天都乐呵得不得了。”
白银感慨道:“既然绵儿都要有孩子了,那你呢?”
“我就算了吧……”他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我不喜欢那些个男人,爹开始给我相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妹,那些小妹又嫌弃我,说我阴里阴气的。几次下来,爹也不着急给我张罗了。”
然而白连独自急着从安庆赶来,其实带着的目的并不是和白银叙聊那些家长里短的。他见白银似是并未因丈夫过世而至于太过伤心的样子,便鼓起勇气小心地试探了一句。
“……哥,你跟我回去吧?”
首都固然一切都十分美好,但终究比不上家乡的山水。这是这次来南京前,爹对白连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不管能不能把白银带回老家,他都千万不要贪恋外头的一切。
“我爹也很想你,说你如今只剩一人,只有你回来,我们家里头才算真的团聚。现在生意活计都是绵儿和二哥哥在把持,父亲母亲也都不在了……不会再有人有什么闲言碎语。容哥…他到现在还没娶呢。爹也说了,你只是名份上的兄弟,没有血缘关系,只要你现在还愿意……”
“连儿。”
白银摇着头,打断他的话时,态度是很坚决的,甚至听到二哥白容被提起都未动容。白连看着他的眼睛,算是明白了十分。他临行前爹曾叹气过,说自己这一来其实多半是没有戏的,他开始还不相信,不去游说一番,怎么知晓白银不会同意呢?可想不到,原来时间是能够这么简单就冲淡情谊啊。那人和事本就都像本书,书页翻过去之后,此生这个节点也就算是过去了。
“我不能离开南京,文卿是被人害死的。”
白连才发现这厅堂的案台上,除了摆放着家主人的遗照,还供着黑漆漆的骨灰盒。香炉升起的烟缭绕着整个屋子,伴随着白银的平静的声音,竟有几分阴森森的彻骨之寒。
“害死的?为什么有人要害死文卿哥?凶手又是谁呢?”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把那些人揪出来。”
“你想给文卿哥报仇吗?”白连握紧了哥哥的手。
“我想给自己报仇。”
因久别重逢之情,白银这次说什么也要留弟弟在家里住下,在南京玩上一段时间。白连还没放弃,还是想把哥哥带回老家,可趁机劝说了几次无果之后,他便不太想继续逗留。南京固然好,门口就能坐到公交或电车,各式菜色的饭馆,零食铺子,咖啡馆子比比皆是。可物价实在是太高了,一块钱在这只能买三斤半的猪肉,在安庆却能买五斤。白连是觉得自己和这座城格格不入的。白家虽然还有些钱,可爹却说那些到头来都是大哥哥的东西,让他和绵儿都不要去惦记。没住多久,他就觉得这里一切好玩的也好不过家里养的那三只花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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