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龄已经很大了,身体素质每况愈下,眼睛看起来很浑浊,可看向人的时候依旧带着令人难以阻挡的锋芒。
他缓缓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病情的?”
宋澜回答:“在您知道之前。”
宋老太爷脸上的皮肤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又没笑出来。
他说:“阿澜,你真是长大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古怪,像是怅然,又像是欣慰,还带着几分讥讽。
宋澜没有回答,只是沏了杯热茶递给江岸,然后问:“爷爷,您要喝茶吗。”
“来一杯吧,好久没喝过你沏的茶了。”
宋老太爷拄着拐杖,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然后他又问:“你奶奶这件事,你除了检查报告,应该还动了点别的吧?”
宋澜沏茶的动作一顿,但没有说话。
宋老太爷鹰隼般的目光移到旁边小口喝茶的江岸身上,江岸默默喝着茶,扭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宋老太爷重新看向宋澜:“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你奶奶信仰过很多宗教,但都信得不长久,而且顶多抄抄经,用用符……从来没这么疯魔过,甚至做出绑架放血这种事情……”
宋老太爷摇摇头:“这不正常。”
宋澜把沏好的茶递给他,淡淡道:“可能是她老了吧,人一老脑子就会糊涂。”
宋老太爷接过茶,却没有喝。
只是依旧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宋澜。
宋澜目光沉静,巍然不动。
宋老太爷忽然开口问道:“宋澜,你真的有性功能障碍吗?”
江岸:“噗——咳咳……咳……”
江岸一个没防备,刚喝下去的热茶就一口喷了出来,还呛到了喉咙里,咳了半天。
宋澜:“。”
宋澜默默地给他递去纸巾,江岸慌忙接住,又是擦嘴又是擦身子。
宋老太爷:“我仔细想了想,你奶奶突然对那个教产生兴趣并逐渐疯魔,好像就是从绝源水开始。宋澜,你既然有能力在我之前知道我的病,就没道理不知道,你奶奶她们曾经喂你喝过绝缘水吧。”
江岸咳嗽也止住了,愣愣地转头看向宋澜。
绝源水。
是渡灵教生产的一种掺了消毒剂和其他有机溶剂的水,主要卖给那些丈夫屡次出轨的已婚妇女,让他们的丈夫从此再也不能出轨。
……宋澜被灌过这种水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澜把江岸手中的卫生纸抽走扔掉,说,“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健康,没有你说的那种病症。”
说完,他淡淡瞥了江岸一眼。
江岸立刻低头,不再继续用怀疑又震惊的目光看着他。
宋老太爷却忽然全都明白了。
他喉间发出一声很浑浊的笑,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他盯着宋澜,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手掌一点点抓紧拐杖的龙头,他问:“你是不是恨宋家的所有人?你是不是要报复宋家所有人?!”
宋澜对上他的眼:“不,我很敬爱我的父亲,对宋池也不算太讨厌。”
他停顿片刻,声音变得很轻:“宝木集团是宋池的,既然我父亲留下了遗书,我就不会跟他抢,所以我劝您不要在最后这一两个月想利用宝木集团和我鱼死网破,您不一定能扳倒我,反而会给您的亲孙子留下一个百孔千疮的遗产。”
宋老太爷举起手杖,浑身都在颤,他眼睛再次变得血红:“你这个!你这个——”
“孽种。”
宋澜轻声说:“你怎么不像奶奶一样骂我,是觉得没脸吗?”
“砰!”
宋老太爷倒了下去。
宋澜在原地站了两秒,然后走过去,一脸平静地按响了呼叫铃。
医生和助理很快赶到,将宋老太爷抬走了。
众人刚离开,宋澜的手机就疯狂响了起来。
备注名是母亲。
宋澜接通,里面传来凄厉疯狂,似乎能穿透手机的尖叫:
“宋澜!你这个孽——”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电话似乎被其他人夺走,那头传来连连的道歉声。
宋澜语气略有些冰冷:“请不要让妄图自杀的精神病患者过多地接触手机网络。”
说完后,他不顾那边的道歉,挂断了电话。
空气静寂下来。
直到,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宋澜的手心。
宋澜缓缓回头,看见了一双澄澈明净,布满了担忧的眼。
宋澜终于开了口:“我把我妈妈送进精神病院了,理由是她昨晚多次试图自杀。那里环境很差,管理很严格,和阿池曾经住的那种不一样。没了宋老夫人作为依仗,她在那里连寻死都不能。”
宋澜说:“我爷爷得了肝癌,是晚期,就剩一两个月可活了,现在宋家除了他,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宋澜说:“我不准备让奶奶也去精神病院了,她会坐牢。因为我觉得一个家庭中有三个精神病患者,好像不太好听。”
宋澜说:“宋老夫人彻底信仰上渡灵教的契机是绝缘水,她有一次对冯小锣说,希望有一种咒可以让我断子绝孙,冯小锣给了她‘绝缘水’,没多久我就在宋家的医院里秘密被诊断出性功能障碍和精子活力低,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宋老夫人大喜过望,这才开始越来越信渡灵教。”
宋澜说:“她之所以不想让我有孩子,是觉得我血脉肮脏。”
他轻轻抱上江岸,把下颌放到江岸的肩头,说:
“我和阿池是异卵双胞胎,但父亲不是同一个。”
“阿池的生父是宋先生。”
“我的生父是宋老先生。”
第38章
七岁之前,宋澜最在意的问题是:
为什么弟弟要比我讨人喜欢?
为什么我要每天学习读书,阿池却只用吃喝玩乐?
为什么我和阿池做了同样的错事,只有我要挨跪受罚?
这些问题他深埋在心里,只有一次不小心在爸爸面前抱怨出了口:“……为什么只有我要写毛笔字,阿池却不用?”
爸爸摸了摸他的头,说:“因为阿澜很聪明,以后要管理整个宝木集团,而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爸爸把他手中的毛笔放置到一旁,然后把他抱起来,说:“算了,今天不写了,待会儿我去帮你和爷爷说。现在爸爸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他眨眨眼问:“阿池也去玩吗?”
爸爸捏了捏他的鼻子,笑着说:“只带你一个。”
因为爸爸是宋澜最喜欢的人。
所以宋澜相信了爸爸的说辞。
.
直到七岁那年的圣诞节,母亲眼含恨意地掐上他的脖颈,宋澜才忽然意识到——
原来父亲说的话是不对的。
他不是因为聪明,才被家人严格要求的。
他只是单纯地被他的亲人所憎恶。
于是那天之后,宋澜心中最在意的问题就变成了:
为什么?
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
当结论深埋于心底,证据就变得分明。
自那天后,宋澜看到了许许多多他被怨恨被憎恶的证据。
他看见母亲从精神病院出来后,多次用不甘又厌恶的眼神看向他。
他看见自己失足掉入池塘后,奶奶站在旁边冷眼相看,直到他快要溺死,才凉凉开口,让人把他救出来,还嘲讽道:“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学会游泳。”
他看见爷爷独自在书房看他写的毛笔字,目光欣慰中又带着古怪,可当爷爷拿起宋池胡乱画的花草时,目光又渐渐变得宽厚而又慈爱。
……
可大家为什么都这么讨厌他呢?
小宋澜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
他只是一日比一日变得沉默内敛,举手投足都优雅从容,待人接物都温和有礼,让人挑不出任何差错。
可他依旧被他的亲人所憎恶。
直到十四岁那年,宋老太太信仰上邪教,并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身上留下符咒。
奶奶让人在他后腰刺咒那次,他疼晕了过去,醒来之时,听见奶奶喊他为“孽种”,骂他的母亲为“贱人”。
十四岁的宋澜想了整整三天,把书上那句“异卵双胞胎的生父可能不是同一个人”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偷偷找时间去了一家亲子鉴定中心。
他给了亲子鉴定中心两份样本。
一份是自己和妈妈的。
一份是自己和爷爷的。
其实他只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孩子。
但因为父亲长年不在家,他没办法拿到父亲的头发,所以只好拿了爷爷的。
他原本想得很简单。
如果证明他和爷爷有血缘关系,那就说明他是父亲的孩子,那就说明奶奶骂的“孽种”和“贱人”只是她宣泄怒火的一种方式,那就说明他这三天来的胡思乱想,真的只是胡思乱想。
可拿到鉴定结果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荒谬不堪,天旋地转——
他是母亲的孩子。
也是爷爷的孩子。
一时间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答,他终于明白自己和宋池的待遇为何天差地别,他终于明白家人的憎恶到底从何而来,终于明白七岁那年母亲犯病后为什么差点掐死他,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总把爸爸往国外派,终于明白为何家里的所有人都不怎么敢看爸爸的眼。
宋澜踉踉跄跄地走到路边,扶着墙呕吐了出来。
——他觉得恶心。
.
得知真相后的宋澜再回到宋家,就觉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那么荒诞,令人作呕。
他看见奶奶在妈妈面前趾高气扬,又嫌弃又憎恨,像是婆婆看着自己的儿媳,又像是正房看着丈夫的小妾。而妈妈在奶奶面前越发谨小慎微,伏低作小,几乎要卑贱到尘埃里。
他看见母亲与父亲视频通话时,脸上的表情乖顺到极点,眼里的情绪浓烈,分不清是愧疚还是思念。而她挂断电话后,却用一种厌恶至极的目光看向宋澜,就像是看着一道刻在自己脸上的疤。
他看见奶奶无故找茬,骂他“宝木集团的继承人连这种题都会做错”,而她用新定制的鞭子打宋澜的脊背时,目光又是嫉恨,又是怨毒。
他看见……
他看见爷爷在接过母亲奉上的茶碗时,目光在她胸脯流连许久。
而当天晚上,母亲就换上一身青色衣裙,描眉画唇,撑着伞,袅袅走进雨夜里。
宋澜跟到爷爷的阁楼前,恶心得胃部翻涌,吐得昏天黑地。
然后他骑着自行车,迎着一路风雨,逃出了宋家老宅。
宋澜在外面流浪了大半年,并在最想自杀,最想了结自己这一身脏污血液的时候,遇见了一只满脸灰尘,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猴子。
他曾想过,永远都不回那个恶心的地方了。
直到……听见父亲的死讯。
.
“父亲是听到了我离家出走的消息,才从国外赶回来的。”宋澜说。
“……但我当时藏得太好,没有住过宾馆,没有坐过火车,没有留下过任何身份信息……他尽心尽力找了我好几个月都没找到我,却找到了我夹在书里的亲子鉴定报告。”
宋澜把江岸抱得很紧,几乎要让江岸难以呼吸:“……当天夜里,他就喝了酒,从束星阁跳了下去。”
宋澜从电视上看到父亲的死亡报道,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时,宋家老宅已乱成一锅粥。
奶奶看见他时,目光怨毒,恨不得撕碎了他。
妈妈拿着匕首划伤他的肩膀,大声哭喊,说是他这个孽种害死了爸爸,声称要让他还命。
宋池蜷在角落,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了病,倒在地上不断抽搐,最后和母亲一起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爷爷一夜之间生出许多白发,瞬间苍老了二十岁,身体大不如前。
十四五岁的宋澜站在混乱无比的宋家老宅里,看着瞬间苍老的爷爷,看着癫狂发疯的母亲,看着目光憎恨的奶奶。
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那个喜爱孙悟空面具的,两次把他从死亡之地拉出来的小孩,曾用石头在桥洞的地上写下——
【那你不该寻死,应该让做错事的人去死。】
宋澜把目光移到父亲的灵棺上。
他的脑子从未如此清晰明确过。
他想,也许父亲的死亡真的和他脱不了干系。
可在场的爷爷,奶奶,妈妈……每一个人都比他罪孽深重。
他要让这些人全都为此付出代价。
第39章
“你因为高考错过宋老太爷的葬礼真是太可惜了!”江安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真是错过了好精彩一出戏!”
“小安,宋澜的爷爷刚去世,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你怎么能当成笑话和你弟弟说。”安素榕皱眉道。
江岸摆摆手:“没事没事,姐你快说,我爱听!”
江岸扭头对安素榕说:“他爷爷也不是什么好人,明明早就知道宋老太太信仰邪教的事情,却一直在袖手旁观。”
“……这样啊。”安素榕低头继续织毛衣,不再说话了。
江安又抓了把瓜子,兴致勃勃地同江岸讲了起来。
“……宋老太太在警察的监护下出现在了葬礼现场,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而且伸手就要去打宋澜的耳光,但被身旁的警察拦下了,然后她就开始对宋澜进行大肆辱骂,还说什么都是他的阴谋,都是他一手策划的,说冯小锣跟他是一伙的,说他爷爷也是被他弄死的,说宋澜就是为了谋求宝木集团的财产……简直跟疯了似的,最后葬礼也没参加完,就因为高血压晕倒被送进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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