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以庸和元彻对视一眼,交换了想法。
最着急的不是他们,而是其他世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凭什么你能静观其变?
难道要所有人都把自家高堂一刀下去换安宁吗?这好像说不过去。
一君一臣没有往坑里跳,下朝后,正打算灰溜溜地跑去找丞相大人帮忙,可就在这时,又一个消息传来:世家子弟们听说有人要当缩头乌龟,愤愤不平地找上门,有人说话太冲,一不小心起了争执,再演变成大打出手,一不小心将这位缩头乌龟打死了。
元彻:“……”
牛以庸:“……”
怎么回事?真这么莽撞这么巧?
这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闹得沸沸扬扬,结局就是帝王不能再继续装瞎装聋了。
今日上朝前,沈之屿忽然提点了元彻一句话:“困兽犹斗,况人乎,但人各有志,为利所趋。”
元彻刚将袖扣扣上,一知半解地回过头。
“以退为进,能解僵局。”沈之屿笑道,“陛下,今日立秋。”
播种整整一年,是时候洗干净背篓,准备收果实了。
朝堂上,先是丧父丧子的那位朝臣罪告凶手,要求以命抵命,讨回公道,来来回回几回合,半个时辰后,不知怎么又吵回了“大多世家子弟无罪无过,为何要下放地方”,最后,甚至退成一开始的“寒门为何要挤入朝堂,与世家共治天下”。
世家朝臣率先出招:“陛下,如今战火在即,举国都在为随时可能发生的大战作准备,每月花销的银子如流水,前礼国地界虽富饶,是一个天然的钱袋子,但终究有限,想要以此支撑整个中原,未免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臣掌国库进出,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半年来,其实有诸多富商大贾主动捐银。”
这话前后看似前后没什么关系,但威胁的意思都要抵元彻脸上了。
有一说一,元彻在上位后几乎没有太过愁过银钱的原因,确实是礼国在手,礼国占有近乎五成的国库收支,这也是沈之屿当初为何就算炸了礼王府同归于尽,也要前朝礼王去死。
而这另外五成,大部分是商贾的税。
士农工商,论地位,商贾在最末,却依旧能混得风生水起必定是有后手,大多商贾会与官结盟,或联姻,或攀亲戚认干爹,或者干脆官员自己偷偷在下面为商,好比昔日四大家经营九鸢楼,以及李寅的亲生父亲执意要娶他亲生母亲的妹妹作为续弦。
要是元彻执意不改,这群人明面上不能做什么,但拖一拖银钱还是可以的。
君与臣之间,说好听点是辅佐君王治理天下,说接地气点就是看谁能压制谁,所谓“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族”,今日元彻若是退了,想要再赢回来,就没这么简单。
于是内阁阁臣牛以庸立马出列:“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擦亮眼睛看清楚,这里是大辰,不是什么前朝大楚,想要玩拉帮结派那套还是省省吧,再说大战,大战是为了谁啊?是为了陛下自己吗?”
牛以庸朝上拱拱手:“下官从小生在穷乡僻壤,没有礼貌,说话直,诸位大人将就着听,陛下是为了中原的安宁才如此,否则北境现狼王每年下来烧杀抢掠个几十来次,损失的不是一身清的下官,而是某些‘商贾’啊!”
这些寒门新贵刚入朝堂,还没混成一个成熟的体系,没那么多后顾之忧,性子烈得很,经常用“没错,骂得就是你”这一简单直接的招数让世家如鲠在喉。
朝臣试图岔开话题,:“陛下,民意不可违,前朝今朝更替,讲求的是一个循序渐进,这样才会顺应人心。”
牛以庸再次插话道:“循序渐进?前朝为什么会亡大家心里都明白,都烂到骨子里了,不赶紧改是想死无全尸吗?至于民意不可违,大人,您说的是哪个‘民’字?”
朝臣:“……”
江岭也来凑热闹,他不占立场,就简简单单说一句:“陛下,上月下官走访乡里,见家家户户中粮缸满实,门前水井清澈见底,有甚者半夜开门而睡,想来生活是幸福的。”
“陛下!”朝臣徒然双膝跪下,回到打感情牌那一招,“臣年事已高,不日就该致仕,臣家中有二子,长子从出生起便身患有疾,从小药罐不离身,好不容易将幼子养大,谁知,谁知又被奸人所害!欲告无门,臣为人父,实在是愧对,还望陛下做主啊!只要陛下能为臣讨回公道,再杜绝后患,臣万死不辞!”
说完,咚咚咚地磕了三个清脆的响头。
牛以庸斜瞄他一眼,凉凉道:“大人可别糊弄人,昨儿个下官还瞧你和新纳的小妾出门游玩,性质如此之好,怎么就这么两个儿子?”
朝臣终于忍无可忍:“简直污蔑!你有何证据证明本官昨日在游玩!”
“行了!”
元彻一发话,所有人闭嘴跪下,世家惴惴不安,这位帝王和前朝不一样,不容易被威胁,更不爱按常规出牌,但搏一搏海阔天空,他们已经准备好在这件事上不罢休,反正是他们家死了人,这事儿若传出去他们占理。
半响,朝臣偷看了眼元彻的神色,一如往常那样不好惹,隐在十二旒后的上半张脸漆黑一片,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想着要不要再冒险推进一步时,元彻忽然发话了:
“此事朕已知晓,会着人审查,一旦定下是蓄意害人即刻打下天牢,另选官一事,牛以庸。”
牛以庸:“臣在。”
元彻:“先将世族子弟留在京城,挑出些得力的寒门门生送去南边就这样,退朝。”
大朝会的结果好得让人难以置信,像是在做梦般,等朝臣们离开四九门,回到府中坐下,都尚未能回过神来:这件事就这么赢了?只是利用了几名庶子,皇帝就退步了?
朝臣暗暗笑起来,觉得也不过如此。
纸老虎。
另一边,牛以庸坠着半步跟元彻来到议政殿,殿四周亲卫密布,除了熟悉的人,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元彻推开殿门时,沈之屿正在看一些前线送来的信,一阵细细的风从身后吹来,丞相大人头也不回地道:“如何?”
“自是让他们得逞了。”元彻走过来坐在沈之屿身边,拿过他喝了一半的茶盏一饮而尽,“估计现在在家里高兴得蹦跶。”
沈之屿今日穿得薄,为了不被热着,衣袍外没有弄什么繁复的装饰,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远远看去,像个不问世事的仙人般,待看完最后一行,他放下手中书信,看向牛以庸。
牛以庸忙拱手:“大人放心,下官与陛下一唱一和到位,不会有破绽。”
元彻给茶盏重新倒上,推去沈之屿手边:“不过他们还真拿亲生儿子做文章,怎么猜出来的?”
沈之屿淡淡地说:“见多了。”
牛以庸见他俩谈论起来,默默躬身退出。
“在看什么呢?”牛以庸前脚刚走,元彻立马就把下巴垫沈之屿肩上,贴着他的耳旁道,“围剿……啧,元拓要等不及了。”
距离耶律录上次回京也就两个月左右,放在以往,只够一支普通商队往返一次,但战场瞬息万变,今日和明日之间的差距能天翻地覆,你永远不知死亡和大捷谁会先至。
沈之屿把最近的一封信递给元彻。
耶律录在信上说,他已经和元拓远远地见过一次面,在各自的狼背上,隔着一座山,对方或许是见元彻不在,没有任何举动,直接转身走了。
北境讲求弱肉强食和命数,和与齐王之间的深仇大恨不一样,父王死后兄弟厮杀就是他们的命,没有谁对谁错。
“北境的冬天来得早,为了提前准备,等不及也正常。”沈之屿道,“如何,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元彻沉思片刻:“等一个人出现。”
沈之屿点点头,对于这句话没有多问,稍后,话音一转:“那就趁这个时间,再溜一溜这些世家。”
从八月底到十月底,无论是北疆,还是京城,都弥漫着硝烟味。
世家骨子里有贪得无厌的血,元彻对他们退一步,顶多够开心三天,三天之后,总想着再继续讨点什么回来,这种事最先需要胆子,后面人多起来了,那就是热闹,不出一个月,俨然已经连成一片,人人都恨不得来分一杯羹。
内阁作为帝王一手扶持的朝堂班子,寒门之首,当然要给自家陛下撑腰,明面上骂架互怼一个不落,背地里,还偷偷地调查这些世家见不得光的事,世家历史悠久,谁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大到徇私舞弊,小至谁家公子跑去花楼偷看姑娘洗澡,查完就白纸黑字当朝对峙,活活把人家的底裤扒了个干净。
世家骂内阁“皇帝的狗腿”。
内阁骂世家“前朝的余孽”。
但反常的是,一贯以强势和凶蛮著称的帝王竟然像是被拔了利爪,变得温顺起来,对从自己手中抢权这种事,非但没有发怒,还玩起了徐徐图之。
一位参与其中的朝臣回到家中,被秋天的冷风一吹,整个人自下而上地打了个寒战,总觉得太蹊跷了。
朝臣招来通房丫头,这丫头本分还聪慧,他极为喜欢,行云雨至情谊正浓时,朝臣便也将心中的疙瘩透露了些许。
“大人,那皇帝毕竟不是中原人,就算他为自己正了名得了统,依旧是蛮人,蛮人粗鄙懒惰,胸无大智,好不容易得了极位,自然是想要享受的,只要不触动核心,何必继续为难自己呢?”
朝臣一顿,觉得也是他们把元彻想得也未免太聪明了,这人能上位,究其本质不就是靠着能打吗?
打江山和坐江山哪能一样呢?
一个时辰后,朝臣高枕无忧地睡下了,阿言默默走出房门。
日子就这样乱乱糟糟,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十一月。
许久没吃街巷里的馄饨了,今日沈之屿等元彻下了早朝后,和他一起慢悠悠地走去那个熟悉的京城小角落,老板和老板娘对他们已经格外熟悉,不用说也知道口味和份量。
沈之屿刚掏出钱袋,这时,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突然从角落蹿出来,冲那钱袋袭去。
不待靠近,亲卫们立马出手,将他摁在地上。
元彻上前拧起来一看。
下一刻,整个人都呆住。
终于来了。
前世那位捡来的,最后战死城墙之上的小太子。
作者有话说:
注:小太子指路75章
第122章 清野 第四十二
(小修)打仗了
上一世, 小太子以为在野兽中活命的狠戾厮杀劲儿,和眼睑上那颗位置与沈之屿几乎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引起元彻的注意,被带在身边。
起初, 元彻没多大想法,只当是顺手救下的一位让他思念泛起的小孩, 乱世, 一路行军, 人人都像是紧绷的弦, 除了每天丢点干粮给口水喝,十天半个月不见一次也正常。
可骨瘦如柴的小小少年顽强地活了下来,还长得非常不错, 一股子冲杀在身,一次紧急要务中, 他与亲卫军配合无间, 锋利如刺刀,精准刺破六国军队的联合, 打出一场堪称扭转大局风向的漂亮战。
亲卫军都开玩笑说,这小孩像陛下的弟弟。
元彻却因着这句话起了想法,渐渐开始有意教导,几年后, 小太子长大成人,虽和“知书达理”这种词沾不上边, 但在“威震四军”上,已经颇有元彻的影子,六国之乱平息后, 被立为储。
记忆回笼。
元彻下意识脱口:“元滚滚?”
沈之屿:“……?”
叫什么名儿?
前世的太子册封典礼沈之屿没去看, 除了随元彻姓, 其余一概不知。
该不会真这么随意吧?
“咦,这孩子又来啦?”老板娘将煮好的馄饨捞出锅,端去他们面前,“二位别介啊,他挺可怜的,在这里流浪快三年了,去年冬天生病,要不是隔壁巷的老先生发现及时,找来了郎中,差点就没命了老头子,咱们不是有几个馄饨包坏了皮吗,拿去煮一煮。”
元彻将元滚滚丢给兀颜,问道:“他父母呢?”
这个问题困扰元彻许久,前世直到山河破碎,都没能得到解答。
元滚滚现在比魏喜还小,顶天了七八岁,但在牙尖嘴利上已显露征兆,他不喜被兀颜拧着,对着后衣领上的手臂就是一口。
兀颜防不慎防,被他咬得嗷呜一声跳起来。
元彻习惯了,没理。
“死了,被人逼死的。”老板娘叹了口气,给锅里的馄饨翻了个身,“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当时还是前朝当朝,中原北境不睦,偏偏这孩子的父亲是中原人,母亲是北境人,他们的关系被外人知晓后处处刁难,轻则街上谩骂,重则上门打砸。”
元彻语气不善:“没官兵管吗?”
“前朝大多数京城官兵是少爷兵,非自家殃及,不管事。”沈之屿道,“七八年前,正逢前朝末帝即位,那人软弱可欺,外敌内奸,谁都能来踏上一脚,老百姓们心中积怨许久,没能力对外叫嚣,部分人就退而求其次。”
欺负欺负生活在中原的普通外族人。
老板娘将馄炖给了元滚滚,元滚滚两天没吃饭了,正饿得前胸贴后背,想直接上手抓,沈之屿看见,放了一个勺子去他手中。
元滚滚在被碰着时瞬间炸毛,长臂一伸一揽,抱着碗哧呀咧嘴他以为沈之屿是要抢吃的。
滚汤撒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皮肤绯红一片。
但依旧不肯放手。
大冷的天,再等一阵就该下雪了,别家小公子都是斗篷加手炉,护得严严实实,不给寒风一丝缝隙,而元滚滚的衣袖和裤腿都很短,冻疮肉眼可见地遍布,脚上只有一只鞋。
“不抢你的。”沈之屿指了指自己手边的馄饨,“你看,我有,你若喜欢的话这份也给你。”
元滚滚有些犹豫。
沈之屿站起来,留下自己的馄饨,拍了拍元彻,示意一起离开原地。
下一刻,元滚滚几乎是扑了上去,把两个碗一起护在怀里。
沈之屿坐去另一张桌前:“他在爹娘死后一直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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