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衡匆匆从殿外走进来,一路上因为过于焦急,一向注重衣冠仪表的人此时却有些衣冠不整,“给陛下请安。”
乾武帝见状急忙搁下笔,“国师如此急切,可是出了事?”
“是,”松衡不敢隐瞒,上前给乾武帝递上了一枚龟甲,龟甲上疏散着几条裂纹。
乾武帝自向松衡问道以来,对占卜之术略有钻研,龟甲上裂纹的具体含义他看不出,但是凶吉却是能看个大概的。
乾武帝握着龟甲的右手有些颤抖,“大凶?何解?”
松衡面色苍白,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龟甲象征北天之处呈现蛛网碎纹,意指帝星有变!”
乾武帝面色一震,“什么?!”
“此象一出,贫道也觉震惊,故而立刻来呈报陛下。”
“帝星有损?”乾武帝眉宇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煞气,“难道是朕囚禁元嘉的缘故?”
乾武帝联想到燕祁来长安之时,松衡有关刘元嘉的“相星”之言,若刘元嘉是相星,而今相星被他囚禁约束,帝星因此有变也并非不可能。
“非也,荥阳王世子虽被囚禁,但人在长安,此卦与他无关,”松衡提点道,“陛下可以看一看那蛛网般的裂纹,从龟甲何处开始延伸。”
“从,”乾武帝的目光顺着裂纹从蛛网的中心看向四周,说来也怪,裂纹虽呈现蛛网状,但是所有的蛛丝竟都归向一处,“东面?”
“是。”松衡言尽于此,而乾武帝已经明了。
“你是指太子?”
“贫道只是向陛下传达天意示警。”
天子受命于天,乾武帝能在先帝诸子中以嫡长身份最终登基,他觉得这是天授皇权,否则为何他是嫡长,而非旁人,也因此,乾武帝格外信奉神明。松衡白日里为他带来的龟甲对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以至于夜半子时,他还在御榻上辗转反侧,思考天意。
难道刘遂真的不忠不孝,真的暗通荥阳勾结图勒?
是了,刘遂的生母,他的皇后王氏是孝安皇后母族的族女,先帝也就是他的父皇定下他与孝安皇后母族的联姻,就是希望在他登基后,孝安、荥阳一脉的荣华能够保全,如此说来,荥阳算是刘遂的“自己人”,荥阳私通图勒,十有八九与刘遂脱不了干系。
想到此处,乾武帝怒而从榻上起身,他甚至等不及天明,他现在就要召见廷尉,然而他方起身,就隐隐瞧见殿中有人影一闪而过。
“你是何人!”乾武帝眯了眯双眼,大声叫住对方,却见那道身影猛地一僵,迅速从殿中消失。
乾武帝今夜心烦,故而没有令宫人在殿中值夜,却不曾想被人钻了空子!
“来人!有刺客!”乾武帝又惊又急地朝殿外吼道,“快来来人!来人!”
一晃眼的功夫,守在殿外的宫人与羽林卫尽皆入殿。
在殿外轮值的范常侍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怎么了陛下?”
乾武帝披衣站在榻边四下审视,殿中并不像来过人的样子,难道是他眼花了?
正想说没什么,忽然范常侍惊叫了一声,“陛下小心,仔细地上的碎片!”又吩咐身旁的宫人,“还不赶紧将碎片收拾了去!”随后变出一张笑脸,“陛下想用茶,唤奴婢们就是。”
乾武帝皱眉看向地上的碎片,他何时起身倒过茶水了?地上怎么会有碎片?
榻边的地上铺了一层绒毯,用来防止守夜的宫人碰到地面发出动静惊扰了帝梦,也是因为这层绒毯,乾武帝根本没有听见茶盏落地的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什么,“住手!”
“陛下?”范常侍不解地问,“陛下要留下这碎片?”
“去请太医,”乾武帝吩咐道。
宣太医的片刻功夫,宣政殿这边的动静早就传遍了六宫,王皇后最先来到宣政殿,而后是梁夫人,但二人都没能够进得了殿。
“陛下究竟出了何事?”王皇后焦急地问,“连孤都不能进殿?”
守殿的羽林卫请罪道,“陛下吩咐,无诏不得入殿,请皇后殿下恕罪。”
“皇后殿下就别为难他了,他也是奉命行事。”梁夫人打了个哈欠,站在一侧劝道,“殿下还是同妾在一处等着吧,陛下想见,自会命人传召的。”
此刻宣政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乾武帝披了外袍坐在榻沿,由太医为他诊脉。
原本乾武帝没有诊脉的打算,他只是因破碎的茶盏而疑心有人给他下毒,所以召太医前来验毒,谁知竟然真的从茶盏的碎片中验出了剧毒,范常侍担忧此毒会被吸入,故而请太医再为乾武帝诊脉。
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太医未曾开口说过话,反倒是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的汗越来越明显。
“说!朕要你实话实说!”乾武帝脸色铁青,心中已有所感,“一个字都不许隐瞒,否则朕以欺君之罪夷你三族!”
太医战战兢兢地嗑在榻边的绒毯上,绒毯发出一声闷响,“陛下,臣,臣……”
乾武帝打了手势,“太医和范常侍留下,其余人都下去。”
殿中只余下两人,乾武帝断断续续咳了两声,说道,“你可以说了,朕恕你无罪,君无戏言。”
太医勉强能找回自己的声音,“回禀陛下,臣……臣为陛下诊脉,发现……发现陛下似有中毒之象!”
范常侍及时捂住自己的口鼻,才没有发出惊骇的声音。
“你确定吗?”乾武帝问。
“臣,臣才疏学浅,陛下可令太医会诊。”太医提议道。
乾武帝挥了挥手,帝王急诏,不敢不来,不多时,宣政殿中就聚集了今夜所有当值的太医。
所有的太医诊脉的结果出奇的一致,那就是乾武帝中毒了,且是一种慢性的毒,已经进入肌理,只怕服毒已有多时。
天子中毒,非同小可,按理应当急诏廷尉入宫审查此事,但是乾武帝没有这样做,他软硬兼施,迫使太医对今晚之事缄口不言,而后便让人退出了宣政殿。
如今殿中只剩下乾武帝和范常侍二人了。
乾武帝看向身边这个恭敬地服侍了他三十多年,也陪了他三十多年的宫中老人,“你说,会是谁给朕下毒呢?是太子、荥阳王,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没有证据的事,范常侍岂敢妄加揣测,但皇帝的话他不能不回答,只能折中委婉道,“奴婢不知,只是奴婢觉得奇怪,太医们说陛下服毒日久,可陛下的饮食皆经过严苛的试毒,下毒之人怎么会有机会?”
“难道下毒一定要经过饮食吗?”经过最初的盛怒,乾武帝已经变得异常冷静。
“陛下是说,不是饮食,是用具?”范常侍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
“罢了,你去传朕的口谕,让羽林卫查封国师的南华殿,再命人将他押来。”乾武帝疲惫地挥挥手,“去吧,什么都别问,也什么都别告诉殿外的人。”
范常侍遵命退至殿外,王皇后急忙上前想要询问乾武帝的情形,范常侍的目光无意掠过梁夫人,而后无奈地说,“皇后殿下,陛下谁都不见,您还是请回吧。梁夫人,您也请回吧。”
无御诏便不能硬闯,王皇后只得怀着忐忑的心情回仪正殿,而梁夫人同兰欢两个走在回鸾栖殿的宫道上,梁夫人抬头望了望今夜的月,露出一抹极为艳丽的笑,“兰欢,告诉王上,今夜有人下毒,恐牵连国师,让他早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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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雁城春(五十二)
大魏自进入乾武二十九年以来,就一直风波不断。
先是上林苑太子遇刺间接导致傅夫人遇害,再是燕祁王提出要用魏长公主换婚,而后又发生荥阳罪犯欺君被押解入京连累东宫被封之事,再到前日涉嫌同谋的魏长公主被同昌王和丞相千里迢迢带回囚禁王府,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轰动朝野的大事,然而大魏的臣民怎么也没想到,这还不算完,昨日宫中竟传出了陛下被人下毒的传言,传言真假暂且不知,不过一直深受陛下信任的国师松衡一夜之间沦为了阶下囚,连他用来炼制丹药的南华殿也一并查封,便有人据此推测陛下中毒之事是真的,且是国师松衡下的毒。
那么问题来了,松衡为何要下毒?他是不是受人指使?又是受何人指使?
下毒之事还未来得及水落石出,长安便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一件大事足够惊天动地,将之前几件骇人听闻的事衬得不值一提。
同昌王谋逆了,而且迅速占领了禁中,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这个“清君侧”,清的就是太子刘遂。
同昌王对外放出消息,下毒之事是太子所为,太子勾结荥阳暗通图勒,意图谋害天子!
刘元乔几乎是在同昌王放出消息的同时,就收到了情报。
情报是一个叫做安平的人传给她的,而这个安平,则是丞相蒋名仕的学生。
蒋丞相出身寒门,一生未曾娶妻生子,除了安平,无牵无挂,因此才能够从众多臣子中脱颖而出,备受乾武帝的信赖。
安平潜入荥阳王府时,刘元乔正在廊下给那朵早就枯萎的焉支花制锦囊。今夜月亮躲在云层中怎么都不肯露面,廊下又只点了一只灯,刘元乔目力不佳,十针有八针戳上了自己的手,就在她疼得想要放弃时,廊下忽然闪现一道声音。
“安平参见翁主,奉老师之命前来给翁主传递一个消息。”安平一身黑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把黑漆漆的短匕,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非廊下有灯,刘元乔怕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安平?你就是丞相的学生?”刘元乔搁下手中缝了一半的锦囊,“丞相让你来传什么消息?”
“松衡下毒败露,同昌王占据禁中,挟持天子诬陷太子。”安平言简意赅,但是意思很明确,那就是长安变天了。
“哦,”刘伉果然反了,这一点刘元乔并不意外,“那丞相有何打算?”
“老师让我来问翁主有何打算。”安平说。
刘元乔想了想,“丞相可有法子救太子?”
“不知翁主指的是何种救法?如果是逼退同昌王的兵力,光明正大地将太子迎出东宫,老师说,他做不到,”安平的语调极为平缓,仿佛自己同刘元乔说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如果是助太子暗中离开长安调军勤王,老师说他可以安排。”
“……”刘元乔淡淡一笑,“丞相这不是早就想好了吗?还来问吾做什么?”
“老师说,翁主持庸邑公主的信物,便应听命于翁主,以翁主之意为先,既然翁主也是……”安平话未说完,忽然神色一凛,“什么人!”
刘元乔隐约瞧见一枚石子向着墙角方向飞去,一息之间,有什么东西从墙上翻了过来,落在了地上。
为方便同外界通信,刘元乔刻意搬到了靠近王府最外围的一个院子里,她在这儿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同时也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翁主小心。”安平护在刘元乔身侧往墙根方向走,只见有什么人揉着胳膊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是董家的,华妍阿姊?”刘元乔看了看董华妍一身同安平差不多的装扮,又看了看高高的王府院墙,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会来,还是翻墙进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董华妍在京中住久了,家中父母催促,她原本已经踏上了归途,可路上听到传言,说荥阳犯了欺君之罪,乾武帝命人将荥阳王夫妇以及世子押送进京,还同昌王和丞相去图勒将魏长公主带回,董华妍心道不好,急忙折回。乾武帝没有明说荥阳如何欺君,传言愈演愈烈,董华妍一路走来,听到无数离谱的猜测,其中有一种猜测,她觉得似乎并不离谱,那就是先前嫁去图勒的承平侯实则是魏长公主假扮。
董华妍仔细回忆在孟乡与长安的种种,后来她见到的刘元乔的确与孟乡的刘元乔有所不同,她有八分相信代嫁的猜测是对的。倘若孟乡救她的不是刘元乔,而是刘元嘉,那么她所欠之人就是刘元嘉,董氏祖训,受人之恩必当涌泉以报,所以董华妍才决定探一探荥阳王府,若救她的人真是刘元嘉,那么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尽力报答。
结果摸错了地方,翻到了刘元乔院子里。
董华妍一开始碍着有外人在不愿多言,支支吾吾的,直到刘元乔说安平可信,她才将原委讲了一遍,而后问道,“所以翁主,代嫁,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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