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镖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东宫的西面火光冲天。
“哎,校尉,成了成了,”蒋名仕匆匆跑出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快让人进去……咦,那是什么?”
蒋名仕显然也看到了火光,“哪里失火了?”
刘镖拱卫禁中,对皇城的每一处宫殿的位置都很熟悉,他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仪正殿。”
“仪正殿?!”蒋名仕心道不好,“那皇后殿下……”
“丞相,东宫这里余下的事就交给您了,”刘镖大手一挥,就想带人离开,被蒋名仕拦住,“唉唉唉,校尉,里头的人怎么办?”
刘镖沉吟片刻,点了两个人,“你们两个留下听丞相调派,其余人随本校尉去仪正殿救火!”
“好好好,”蒋名仕点头表示同意,“校尉赶紧去吧,如今天干物燥的,可别连累了其他的宫殿。”
刘镖一走,蒋名仕立刻吩咐留下的两名虎贲军,“快进去将人转移!”
人出了东宫,两名虎贲军按照蒋名仕的吩咐,要立刻将“尸体”扔去郊外的乱葬岗,蒋名仕因为急着入宫打探仪正殿的情形,便让与他一同去东宫的安平监督虎贲军。
到了乱葬岗,安平指挥虎贲军将人放下,“你们快些回去吧,仪正殿那里怕是棘手。”
“那您?”
“我一会儿独自回府,有劳二位了,马车你们驾走吧。”
两名虎贲军连连道谢,驾上马车立刻就往城中赶。
人一走,早就隐在暗处的刘元嘉和董华妍立刻走出来,安平催促,“天快亮了,赶紧将人运上车,升云观那里老师已经安排好了,你们立刻就走!”
刘镖到达仪正殿时,火势早就止不住了,灭火救援的宫人和士兵根本靠近不了仪正殿,一群人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火势干着急。熊熊烈火中,王皇后头戴大冠,身着礼服,站在仪正殿的屋梁上,如一只淬火的凤。
从当太子妃起,王皇后就一直式微,先后被傅夫人、梁夫人两位宠妃打压,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这位皇后姓王,出自那个比刘氏皇族还要源远流长的汾原王氏【1】,此时此刻,她站在火中,众人才依稀感受到来自汾原王氏的风骨。
刘伉急急忙忙地走来,看见王皇后站在屋梁上,气急败坏地问,“怎么回事,宫人怎么当值的?还不快上去将皇后拉下来!”
“是,”刘镖奉命带着几名虎贲军往前冲,却又被火势逼退。
站在殿梁上的王皇后目光清明地看着底下忙碌的宫人,焦急的王侯,忽然发出了笑声,众人不明所以,惊悚地看向她。
迎着众人或疑或惧的目光,王皇后高声吟诵道,“乾封元年,六月既望,朕与伯尧于竹下清谈,兴盛之际清风骤起,竹音潺潺,伯尧谓之君子之音,而朕以绿竹猗猗喻之伯尧,天降汾原王氏于魏,朕心甚慰,作《淇奥赋》【2】嘉之,其辞曰‘玉出于昆山兮,千炼以为佩,竹生于凡土兮,风击成玉音,君子喻以淇奥兮,玉心塑竹骨……’”
蒋名仕急匆匆赶来,正正听见那一句“君子喻以淇奥兮,玉心塑竹骨”,他脚下一顿,赶紧告诉刘伉,“王上,皇后殿下在吟诵高祖皇帝写与汾原王氏的《淇奥赋》。”
伯尧就是那一代王氏家主的字,汾原王氏与别个地方豪强不同,他们家族甚大,但家规严苛,从不欺负乡里,常常乐善好施,是清流一派,高祖曾赞其“虽非孔孟之嗣,然君子之风不逊,”并得高祖一篇《淇奥赋》和刻有“怀玉淇奥”四字手书的石碑相赠,那石碑一直立在汾原王氏的宗祠旁,用来激励后世子孙,而王皇后选择在此刻吟诵《淇奥赋》,其意不言自明。
刘伉脸色铁青,“本王知道她吟诵的是《淇奥赋》,还不快赶紧堵上她的嘴!”
“王上,火势太大,根本靠近不了!”刘镖实话实说,换来刘伉气急之下的一句“废物”。
“来人,上弓箭!”刘伉的眼中杀机毕现。
“王上不可!”蒋名仕急忙规劝道,“陛下并未废后,皇后殿下乃天下小君,众目睽睽之下,还望王上三思!”
“众目睽睽?”刘伉接过递上来的弓箭,威胁似的看了周遭一眼,“你们谁看见了?皇后殿下明明是为太子谋逆之事心怀愧疚而自焚!”
箭镞慢慢对准了王皇后,王皇后似有所感,在吟诵完《淇奥赋》最后一句,提高了声音,好让所有人都能够听见她接下来的话,“刘伉私通庶母,杀害亲母,吾儿承刘氏血脉与王氏风骨,今被一不忠不孝的乱臣孽种所陷害,孤不服!吾儿冤,吾儿冤,吾儿……”王皇后身形踉跄,最后一个“冤”字随着她的下坠淹没在火海中。
乾武二十九年八月,同昌王占据禁中的第三日夜,皇后王氏于仪正殿自焚以证太子清白。
仪正殿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巍峨的宫殿在黎明到来之际轰然倒塌,刘伉在射杀皇后之后就离开了这里,留下丞相蒋名仕和刘镖负责善后事宜。
宫人与士兵在废墟中搜寻了五个时辰,都未曾搜到皇后骸骨,只从焦黑的废墟间寻到了皇后所戴的凤冠。
凤冠以赤金打造,上有九凤,每凤口中衔着一颗红宝,红宝耐火,经过大火的淬炼,依旧闪耀着光辉。
刘镖看向蒋名仕,“丞相,现下应当如何?”
蒋名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恢复了沉着冷静,“报呈王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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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汾原王氏:杜撰,汾原是从“汾阳”“太原”两个地名中各取一字,历史上没有汾原王氏,有太原王氏,是汉代至隋唐的大族之一,太原是王氏郡望,所以称太原王氏,太原王氏是隋唐五姓七望之一。
【2】淇奥赋:杜撰,《诗经》中有《卫风淇奥》一篇,赞美君子品格高洁。
第150章 雁城春(五十四)
刘遂、郑媞几乎是同一刻在升云观中醒来,一旁守了一夜的刘元嘉和董华妍双双松了口气。
“太子阿兄,太子妃阿嫂,你们觉得怎么样?是否有不适?”刘元嘉关切地问。
刘遂摇了摇头,“孤无事。”
“吾也无事。”郑媞接着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遂只记得蒋名仕端了两杯所谓的鸩酒来到他和郑媞面前,对他说了一句“受魏长公主所托”,又出示了刘元乔的手书,请他配合行事,本着对刘元乔的信任,他和郑媞饮下杯中之物,而后便一睡不知,如今见了本该被囚禁在王府的刘元嘉,自然要问清楚。
“药是阿乔给的,具体是什么药我不知道,这得问阿乔,不过药的事不重要,眼下有一件急事想要告知阿兄。”刘元嘉满目犹豫之色,显然很是为难。
刘遂心下一顿,“可是母后那边出了事?”蒋名仕在请他们夫妇二人饮下毒酒时告诉过他,母后那里也有一杯一样的,而今他与阿媞平安离宫,却不见母后,很有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既然刘遂猜到,刘元嘉便不再遮掩,“是皇伯母那里出了点差错。按照原来的计划,蒋丞相会先去东宫用毒酒送阿兄与阿嫂上路,待刘伉那边的人验过尸后再将你们丢去乱葬岗,我与董娘子顺势将你们接来升云观,待阿兄与阿嫂畏罪自裁的消息传出后,蒋丞相再用同样的方式将皇伯母带出千秋宫,而后皇伯母与阿嫂隐匿在升云观,我与阿兄兵分两路去调军勤王,可……”
“可什么?”刘遂顿时紧张起来,“元嘉你快说,母后究竟怎么了?”
“今晨蒋丞相的学生安平传来消息,说,”刘元嘉注视刘遂片刻,心一横说出了王皇后自焚之事,“昨夜皇伯母着皇后礼服,于仪正殿自焚,死前吟诵《淇奥赋》,大喊了三声‘吾儿冤’,便被刘伉用弓箭射中,坠入火海,蒋丞相带人在废墟中寻了一夜,未曾寻见皇伯母遗骸,应是,应是,化为灰烬了……”
在听到“于仪正殿自焚”时,刘遂还心存侥幸,期望王皇后能被及时救下,待听到“化为灰烬”之时,便已心如死灰。
“阿兄,节哀。”刘元嘉不知还能说什么,伸手拍了拍刘遂的肩,以示安慰。
“殿下。”郑媞环住刘遂的胳膊,担忧地望着他的侧脸。
毋庸置疑,此刻的刘遂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场梦而已,梦中所见所闻皆是虚妄,待他醒来,高堂尚在。
屋中无人说话,给刘遂在此迫在眉睫的时候留下了一点弥足珍贵的清净,可以容他伤心须臾。
须臾之后,董华妍打破了这份清净,“殿下,人死不能复生,而今长安一团乱麻,天下臣民都等着殿下拨乱反正,我们已经耽搁了许久,若再不采取行动,”董华妍看了看郑媞,“待刘伉发现真相,只会有更多的人死亡,且不说旁人,太子妃殿下与腹中之子,必死无疑。”
“孤知道,”刘遂闭了闭双眼,努力将心中剧痛压下,“若孤不能反败为胜,若孤错失时机,阿媞、孤的孩子,还有冒着生死危险帮助孤的你们以及你们的亲人,都将死于刘伉之手,卿等以身家性命相助,孤必不相负,”刘遂紧握双拳,“孤才是大魏储君,这天下只会是孤的。”
“那阿兄,我们赶紧出发。”刘元嘉也等不及了,他从荥阳王府消失也不知能瞒住几时,虽有蒋丞相帮忙遮掩,但是刘伉的心思谁又能摸得准。刘伉如今与疯子无异,逮谁杀谁,谁知他会不会心血来潮要灭了荥阳这一脉,毕竟荥阳一脉出自先帝与孝安皇后,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出,在太子已“死”的情形下,荥阳就是他最大的障碍。
“好,”刘遂解下身上的一枚玉佩交给刘元嘉,“你持孤的玉佩去冀州,冀州刺史是……”
“阿兄,冀州离长安太远,臣弟要去的事邕州。”刘元嘉拿出董华妍早就准备好的手书,“有董娘子的手书,加上阿兄的信物,邕州便可出兵。”
“邕州?”刘遂惊讶地问董华妍,“董家当真愿意出兵?”
“世子对臣女有救命之恩,董氏当报,”董华妍指着玉佩解释道,“这一枚玉佩,只不过是让臣女的父亲和阿兄出兵更加名正言顺而已。”
毕竟为报荥阳之恩出兵与奉太子之名勤王在意义上还是很不一样的。
“邕州愿意出兵最好不过。”刘遂说道,“那么元嘉你就去邕州调军,孤则去调晋阳军。”
商议好后,二人便立刻兵分两路出发。
“滚,都给本王滚,没用的废物,连个玉玺都找不到!”刘伉在宣政殿中大发脾气,目光阴鸷地环顾四周,所及之处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刘伉见了越发心烦,他知道这些人不过都是表面臣服,只要他拿不到玉玺,他的皇位就名不正言不顺!
“王上,臣翻遍了禁中,根本发现不了玉玺的踪影,可臣记得,兵围禁中的那一日,并无任何人出入禁中,”刘镖笃定道,“玉玺一定就在宫中。”
“就在宫中,那你倒是将它找出来啊!”刘伉捏了捏眉心,“实在不行,你去审一审父皇。”
“王上?”刘镖可不敢揽下这一份罪责,就乾武帝现在那个病入膏肓的样子,随便一审都可能一命呜呼,他可以造反,但是刘家的天子不能死在他手里,所以他必须祸水东引,仓促之间,刘镖顿时心生一计,“王上,臣以为陛下未必就知道在何处,我们那一日的行动尤为迅速,宣政殿中的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采取行动。”
“你是说,玉玺在那之前就消失了?”
“王上不如查一查陛下最后一次用玉玺是何时,以此倒推那以后都有何人进出过宣政殿。”
最了解乾武帝一举一动的莫过于贴身侍奉的范常侍,刘伉即可召来范常侍,再三逼问下,范常侍终于吐露出一个重要消息,他说乾武帝最后一次使用印玺是在皇城事变的两日前,此后印玺放在盒中一直没有取出来过。
“那两日里,谁又来过宣政殿。”
“这……”范常侍仔细回忆一番,“除了宣政殿的宫人,就只有……”忽得,他瞳孔皱缩。
刘伉微微倾身,眼神极具压迫感,“谁?”
范常侍“噗通”跪倒在地,“梁……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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