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满脸倦容的人听了秦书炀的话倏然间又来了点精神。贺光徊主动牵着秦书炀的手慢腾腾重新回到陈列柜前,这次他耐性地围着柜子走了一圈,最后才停下来对秦书炀说:“就还是那个灰色的吧,蓝色太扎眼了,你觉得呢炀炀?”
最后这几个字太轻了,问得秦书炀一阵鼻酸。垂于身侧的手忽然收拢,紧紧地攥了攥后又张开抬起来揉了揉贺光徊的头发,“嗯,听你的,我宝想要什么色就要什么色。”
这件事太小,被后面帮贺光徊调整肘拐高度的工作人员一插话就搅散了。只是后面不经意间目光碰撞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勾起一个仓促的笑略略显得不太自然。
经过测试,相比较右腿,贺光徊的左腿乏力的情况会更严重一些,他现在还不需要双手拄拐,只需要辅助左边就好。
等出医院时他已经能略微掌控如何撑着拐杖走路,有了支撑力他步行的速度提高了一些,从背后看也比先前要稳当很多。
医生的那几句话至今没法让秦书炀恢复正常,他不敢像先前那样什么都帮着贺光徊,但心里又说不上来地揪着。导致他整个人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在贺光徊旁边,虚虚扶着也不是,就拎着另一只肘拐在旁边跟着也不对劲。
心里揣着事情,他走路都变得束手束脚,好几次差点绊到贺光徊多出来的肘拐。
再往前走几步,贺光徊忽然停了下来,他停得猝不及防,旁边几乎是小碎步跟着的秦书炀差点踩到他脚。
顿住的这几秒是贺光徊先开的口,他抓过被秦书炀拎着的另一只拄拐,眯眼笑着同秦书炀说:“炀炀你背我吧。”
秦书炀噔了一下,眼睛不自觉地放大,犹犹豫豫想要拒绝:“医生说……说你得多走才行。”
贺光徊摇摇头,声音软软的,“太累了,不想走。”
很不明显,但放贺光徊身上就很明显的撒娇意味。他敲敲自己腿,“先前电灸的地方在疼,真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吧。”
树荫下秦书炀绷了一上午的肩线骤然松懈下去,他转过身蹲下去,手指点点自己背脊,“上来,炀哥背你。”
停车场离大楼有一段距离,这段路程没有任何遮挡。蓉城七月初的太阳足够辣,晒得秦书炀眼睛都睁不开。
贺光徊趴在他背上,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新装备,另一只手原本是搂着秦书炀脖颈的,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秦书炀眉骨前,替他挡住了大半刺眼的阳光。
他脸贴着秦书炀的鬓边,咬着秦书炀耳朵说:“炀炀,别听医生的。”
秦书炀一愣,差点松手,还好及时稳住。他装没听懂,“听什么?”
贺光徊捻了捻秦书炀的耳垂,笑嗔道:“当我没看见?我锻炼的时候余光全是你,我都看见了,医生跟你站在门外面讲了好久的话。”
他指腹慢慢地轻轻地捻着秦书炀的耳垂,柔声说:“我偶尔也和……和我差不多的人聊天,他们说了这个病没那么吓人的,我认识的一个现在都发病第四年了,还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呢。所以你别听医生吓你,你看我今天锻炼得就很好呀,你看到我蹲起来了吧?没那么吓人的,你别害怕好不好?”
被贺光徊遮了一路的阳光,这会贺光徊把手松开秦书炀只觉得太阳刺眼到极致,刺得他眼睛疼。
秦书炀努力地晃了晃脑袋,他侧着脸吊儿郎当地笑了下,托着贺光徊屁股的手松开拍了贺光徊一下,“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才不怕。”
“不怕就成,”贺光徊心情好了点,捻着秦书炀耳朵的手重新覆上秦书炀的眉弓,“我担心医生吓你。”
他手凉凉的,贴在秦书炀的额头上,比先前刺眼的阳光还要让秦书炀难受。
秦书炀问他:“那幺幺你怕吗?”
“我?”贺光徊眼睫重新垂下,他贴秦书炀贴得更紧了些。
两个人的发丝穿插缠在一起,彼此能感触到对方皮肤的温度,心跳的节奏。
后半段路贺光徊没再说话,一直到秦书炀把他放到副驾驶座上,帮他系安全带的时候,贺光徊突然伸长脖子往秦书炀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贺光徊松开唇,又伸手在自己刚刚亲过的地方缱绻地摸着,“我说我不怕你肯定觉得我在骗你,但炀炀你相信我,我害怕的从来不是这个,那些事情我能想办法解决,只是你要给我一点时间。”
昨晚没能吃上的那顿饭在今天补了回来,只不过是秦书炀开车去打包回来的,到家的时候冰糖百合已经有点凉了,但总好过贺光徊再强撑着跑这一趟。
这次师傅只放了一点冰糖,贺光徊吃得蛮开心,最后一口甜丝丝的汤送进嘴里了还一副意犹未尽的馋相。
可他的体力也就够吃一顿饭,秦书炀把碗洗干净从厨房里出来贺光徊又被打回原形,蔫巴巴地歪靠在沙发上。腿上盖着的那条毯子都快掉地上了,也没见贺光徊睁开眼睛动一动把它捡起来。
每个去医院锻炼的周六贺光徊都这样,在医院的时候一副圣斗士的模样,回到家了就变成了只有百分之一电的破手机,只能维持待机,别的什么都做不了。还是秦书炀走过去把他抱回房间,替他换的睡衣。
穿戴整齐时只觉得贺光徊满身的倦意,孱弱两个字变成了一团潮乎乎的雾气绕在贺光徊身上。
等衣衫褪去,秦书炀看着他细瘦的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才明白以前书上说的一身病骨具象化应该是什么样。
整个上半夜秦书炀都无法阖眼,就像在医院陪贺光徊电灸时那样,他整颗心都是沉的,想抱一抱贺光徊,又担心自己动作太大会吵醒贺光徊。
这份担心满满当当,连碰一碰贺光徊的发丝他都觉得会不会太过愚鲁。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响,指针在秦书炀的眼底推到了下半夜。
贺光徊猛然睁开眼睛,鬓角瞬间沁满汗液。他脖颈上的青筋鼓了起来,发声都难地喊秦书炀的名字。
被子覆盖着的躯体如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开始震颤,明明晚饭前才吃的药,可还是疼得贺光徊身体都在反弓。
等震颤停歇,原本就累得像抽了骨架一样的贺光徊更是连抬手蹭一蹭秦书炀的力气都没有。他横卧在床上,像一个精致但易碎的瓷娃娃由着秦书炀帮他擦拭身体。
不同于以前,今夜秦书炀替他擦完身上后并没有端起水盆进卫生间,而是坐到了床边。
灯下贺光徊的皮肤白皙细腻,如一件价值连城的象牙雕件,秦书炀伸手触碰他的时候甚至还搓了搓手,怕自己受凉会弄坏这件珍宝。
他的指腹顺着贺光徊的五官一一抚摸,从眉骨,到鼻梁,最后是两个人最熟悉的唇瓣。
“你也很害怕对吗?”
夏夜庭院外有不知名的昆虫在鸣叫,那些嘈杂的鸣叫反而加剧了夜间的寂静,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秦书炀一个人可以发出声音。
他声音很沉,可却像他的指缘一样,是带着一些细细的倒刺的。无论是触摸在贺光徊脸上的宽阔的手,还是传到贺光徊耳朵里的问话,都会刺得贺光徊隐隐作痛。
所到之处,那些细细的倒刺勾破了某层本就快碎了的膜,将里面鲜血淋漓惶惶不安的东西漏了出来。
秦书炀喉结滚了又滚,最后哽咽着问贺光徊:“小光,我可以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吗?”
面对贺光徊已经红了的眼尾和死死抿着的唇线,秦书炀倒抽了一口气,他将眼里已经蓄满了的湿润逼了回去,俯下身吻了吻贺光徊的眼角。
这次他换了个问法,他问:“又或者说,我可以有这个资格陪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吗?”
第17章
天很黑,雪下得特别大,放眼看去只有半空中下得纷乱的一团团白。秦书炀站在窑洞门口,对着电话那头的老乡扯着嗓子喊:“大爷!哎!大爷你听我说!”
饶是雪下得那么大,贺光徊也能听得见电话那头的大爷用蹩脚的普通话冲秦书炀嚷道:“你莫打电话来啦,雪下那么大,我咋来?!你们个人想办法吧!”
电话里的电流声和说话声一齐被截断,贺光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两年过得实在艰难,贺光徊从那里面出来后几乎和家里断了联系。原本着只是他一个人的选择,如果只关系到他自己的话就没什么关系,不能回家也行,切断了经济来源也行,堂堂一个研究生,难不成还能饿死不成?
但此刻贺光徊突然有些后悔,坚持本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感情这根绳子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把他和秦书炀牢牢拴在一起。
他坚持的,也是秦书炀坚持的。
两个倔驴凑在一起,并不会发生故事里的旗开得胜。
只有连出差搞个项目都包不起车的寒酸,大雪天封了路,图便宜请的老乡不来接他们,活该在这个窑洞里冻死。
贺光徊被冻不轻,整个头都是沉的,疼得像用凿子在他的颅顶凿洞一样。
他艰难地将头偏过去,秦书炀仍旧站在门口孜孜不倦地给老乡打电话。白天为了方便作业,秦书炀的棉袄很短,只穿着风雪裤的下半身在这种极端天气里根本没有保温能力,两条长腿抖得厉害。
呼啸着的风夹带着雪一直扑在秦书炀身上,窑洞狭窄,外面漆黑一片,在贺光徊几乎模糊的视线中,秦书炀就好像鼎立在天地间一样。
这一刻贺光徊突然就觉得,当初不应该站在走廊等秦书炀,两个人不应该见那一面。
日后漫长的人生里,他可以一个人偷偷地怀念和秦书炀恋爱的那段岁月。
他一个人沉寂的怀念总好过与现在秦书炀要陪着他一起受这份罪。
老乡最后烦得不行,直接把手机关机。
不多的几秒后秦书炀的手机也因为低温而被迫关机,他不甘地折回道贺光徊身边,没多犹豫地往下扯自己衣服上的拉链。
贺光徊头疼到睁眼都难,听见拉链的响动,他果断地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按住秦书炀。“你……把衣服穿好,不要给我。”
泄气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几声风声后,秦书炀倏然放弃挣扎。
他将缩成一团却还紧紧按着他手的贺光徊揉进怀里,两张冰凉的脸贴在一起,鼻尖触碰着对方尚为温热的脖颈。
他头埋在贺光徊的颈间,手不停地摩挲着贺光徊的背脊。
在风雪声中秦书炀蓦地笑了声,“这样也挺好……”
“什……么?”贺光徊头实在太疼了,每一个字都是颤着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他没法睁开眼睛,紧紧按着秦书炀胸膛的手慢腾腾哆嗦着往上挪,挪到秦书炀的脸上。
他摸了摸秦书炀的鼻底,又碰了碰秦书炀的唇,“炀炀……你说……说什么……你大声点……我听不清……”
秦书炀收回摩挲贺光徊背的手,握住贺光徊的手背,用冰凉的唇吻了上去。
他说:“这样也挺好。假如今晚我们两个没有办法获救,大概几天后我爸妈和你爸妈就会过来帮我们收尸。到时候她们会看到我们两个到死都在一起,更可气的是掰都掰不开,火化炉都只能用同一个。”
生死这件事被他笑着说出口,说得太过轻松,却把听的人吓得不轻。
贺光徊挣脱秦书炀的手,摸索着捂住他的嘴巴。
“别乱说……炀炀,你好好活着,炀炀……要长命百岁,要……”
后半段话贺光徊再不能说出口,他体质太差,从那里面带出来的后遗症让他三天两头生病,临出差前还发过一次高烧。现在集中精力听秦书炀说这几句话已经是贺光徊能做到的极限,再多说一个字,他的头都会因此而炸开。
无法言说也无法睁眼,贺光徊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死去。
但听说听觉是一个人死前最后消亡的感官,贺光徊听见秦书炀落在他眉间的吻声,还听见秦书炀再漫天风雪中抱着他时衣服摩擦的声音。
最后,贺光徊听见秦书炀颤着说:“小光,和你一起死,是我的无上荣光。”
后面他们当然得救了,只是贺光徊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得救的。
他醒来后脚踝被冻伤,头疼了将近一个月才好。
这一个月里的记忆朦胧模糊,现在想起来都弄不清究竟是导师找到的他们还是那个老乡良心不安真的去接他和秦书炀了。
唯一记得的只有昏迷前那些錾刻在他灵魂里的动静。
冰凉的吻,相拥时衣服的摩擦。
还有秦书炀的那句“无上荣光”。
贺光徊躺在床上,压抑的哭声渐渐放开,最后变成了抑制不住的恸哭。
他撑着身体艰难地坐起来,一把扑进秦书炀的怀里。
“健康的时候我根本不会想这些……”贺光徊哭得声音都变了,乍一听就像砂纸磨石一样,“可现在不一样了,炀炀,我生病了。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会犯傻。”
贺光徊平时蛮漂亮一双眼睛这会哭得全肿了起来,他的视线如多年前那个风雪夜一样模糊,只能依稀辨认秦书炀始终如一看向他的眼眸。
原本这些话早就被他忘了,但随着病情的推进,那段记忆里的碎沙被磨成了玻璃渣,日日夜夜抵在他的心尖上一道一道地割着,割得他痛到难以呼吸。
这些话即便讲给秦书炀听,也会让秦书炀觉得他庸人自扰。
可贺光徊承担不起那个万一。
“我太自私了。”贺光徊紧紧地抱着秦书炀,没有任何体面,眼泪和鼻涕都蹭在了秦书炀的肩膀上,“我被同事送到医院的那天我就知道不会好了,那天我说婚礼办不成了是真心想说的。”
拥抱着贺光徊瘦弱身体的手臂收拢,秦书炀一直在摇头,胸口疼得快要炸开来,“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太喜欢你了,是我太想和你一起走下去了。”
明明白天还亲口和秦书炀承诺,说过自己会想办法把自己的恐惧克服和消化掉,但此刻被秦书炀拥在怀中,贺光徊才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克服。过去的这几个月,他每一次愣神想的全是秦书炀,全是要去怎么规避掉这个万一。
当初那些破败的庙宇是两个人一起修的,秦书炀求的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而他求的永远都是秦书炀平安顺遂。
如果真有福报,贺光徊希望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可以加诸在秦书炀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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