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老师竟然瞪了他一眼,非常不以为然地说:“这怎么能叫意外?开学那会我就说过了,只要你肯写,就肯定能投上。”
老师敲了敲桌子,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小贺啊,不是我说你,你跟小秦在一起这些年,怎么性子一点没沾到他的呢?你这个人心思太重了,明明有能力做好的,自己先给自己背一道枷锁。你说说看,背着那么大的压力你能做成什么?要我说,你要是没那么重的思想包袱,当初该进单位的就不是小秦该是你了。”
闻言贺光徊笑了下,眼睫又标志性地垂了下去。
“没进也挺好的,不然现在就该办病退了。”
这下愣住的换成了系主任,怎么都没想到话题能绕到贺光徊的病情上。
他本意是想着夸夸学生,鼓励鼓励他,趁着机会再和他说说下个学期继续任教的事情,没成想话题能被说得那么沉重,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重新开口了。
不多的一会,贺光徊重新抬起眼,淡淡的带了点笑对老师说:“不过现在也挺好的,炀炀……比我更适合那个岗位,他沟通能力比我强很多。出了学校,专业是一方面,沟通能力和协调能力都很重要,他比我适合很多。我教教书挺好的,纯粹一些的环境我会更喜欢。”
“那既然喜欢,下学期你怎么想的?”前面还尴尬得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系主任这会镜片后面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他顺着贺光徊的话题往下问:“教务那边今天来人了,问我你的安排。我原本想直接帮你把课定了,但想了想还是想问问你的想法。”
贺光徊早猜到了,并不觉得稀奇。甚至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对他来说反而有一种松快感,他做不了的选择有人替他做了,他只需要顺着点点头家里书桌上的那个便签本就又可以写满下半年的计划。
贺光徊:“排吧,不过教室方面要协调一下,我不确定后面我上下楼梯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顺利,还是尽量安排在一、二楼的教室吧。”
明里暗里逃避了一周的问题在此刻做出了抉择,贺光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又重新流动起来。
系主任听到了想听到的答案,眉眼也跟着开朗起来,眉间唇周的沟壑仿佛都舒展开了一点。
他利索地把电脑页面关闭,大手一挥:“这些小问题你自己和教务沟通就行,不用和我说。”
随后,系主任想到什么,又假装漫不经心地扫过贺光徊的双腿,然后清了清嗓子,刻意不看贺光徊,装作毫不在意只是闲聊地问贺光徊:“那你这个情况还有决定已经和……和家属商量过了吗?”
贺光徊点点头,“目前我的情况还可以让我自己决定我要做什么。”
“那怎么行?你现在……”
贺光徊打断老师继续往下,神色一改平日的淡漠,带了点罕见的认真:“老师,在我是病人这一基础上,我还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成年人。我不想听任何人的去挣什么最年轻的教授,也不想因为谁的一句话就在还有能力教下去的时候早早回家混吃等死。”
系主任觉得自己一向沉稳不爱表露心迹的学生今天有些他猜不透的激动,这种不轻不重的激动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奇怪,但这些话是从贺光徊嘴巴里说出来的就怎么听怎么奇怪。
他没头没脑地问:“你和小秦吵架了?”
贺光徊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
老人家琢磨不来年轻人的想法,听见回答也只是挑眉盯着贺光徊多看了两眼便不再深究。他老气横秋地叹道:“你能这么想是好事,别想太多,就好好做你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当然,也不用把自己逼太紧。”
贺光徊低下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方才的激动。他局促地双手绞在一起,在老师不经意间又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我只是……觉得自己还能支配自己思想和躯体的时候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后面老师还说了什么贺光徊已经不记得了,他甚至都忘了老师是怎么离开的办公室,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他一个人还坐在靠背椅上。
先前同老师说的那些话里基本上句句属实,不想听任何人的是实话,想趁自己还能支配躯体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实话,那句没想到能写完文章就更是实话里的实话。
这段时间贺光徊总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开始愣神,心里空荡荡的,耳朵像塞了两团棉花什么都听不进去。出题的时候会愣神,写论文的时候也会愣神。
想的太多,最后就变成了什么都没留在心里,以至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会惊觉怎么时间过得那么快。
他一手撑着办公桌一手撑着座椅靠背站了起来,足尖点地动了动因为坐太久而有些麻木的腿。打算回工位拿水杯接点水喝,然后回来一边改试卷一边等秦书炀来接他回家。
不得不说忙起来有忙起来的好处,好处就是忙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然后再一愣神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回家吃完饭再改几张试卷就可以吃药睡觉,一晃一天就过去了。漫长的一周这么过下来也不觉得很难熬,好像一眨眼秦书炀就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贺光徊端着水杯这么想着,而后发自内心地笑了下。
他拖沓着麻木的双腿往墙角的饮水机走过去,忽然天旋地转,麻木的双腿好像突然被水泥封住了一般,整个人如同怀里的水杯一样,重重砸在地上。
第14章
飞机晚点,秦书炀来不及回家放行李,下了飞机就往学校赶。
靠近学校的时候秦书炀让司机靠边停着等他一会,再上车时他怀里抱着一束漂亮的冰蓝色玫瑰,耳侧夹着电话对电话那边说:“炖个百合,别放太多的冰糖,我老婆上次说你家新换的师傅做甜品太甜了。”
“……对,三个菜一个汤一个甜品,汤你弄好点,我们再四十分钟就到。”
收起电话,秦书炀笑眯眯地招呼司机师傅可以启程了。司机是本地人,叼着烟同秦书炀闲聊:“刚下飞机就要约妹妹出切耍啊?”
“啊?”秦书炀反应过来司机是在他讲话,也笑了起来,“不是妹妹,是我老婆。我飞机晚点了,来不及回家做饭给他吃,一会接到他出去一起吃。”
司机笑得更大声一些,摇摇头说:“搞不懂你们小年轻,下个班还要接。”
“不是的,不是他非要我接。”秦书炀笑着否认,“是我太想见到他了。”
身侧的鲜花传来淡淡的香味,秦书炀温柔地碰了碰花瓣。为了能早点回蓉城,这几天秦书炀忙得根本来不及拾掇自己,现在胡茬都变成了胡子,衬衣领子也皱巴巴的。要不是还算长得人模狗样,那基本和流浪汉没什么差别。
兴许是累了,秦书炀后面是靠在窗子上休息着的。他眼里的温柔缱绻和糙得没边的外表形成了极大反差,在将暗未暗的夜幕下一双眼睛让人只看一眼就难以忘却。
市郊不好打车,秦书炀担心贺光徊等他时间长一会饿坏了。出租车停在校门口的时候秦书炀干脆又多给了司机点钱,让司机等他一会,然后抱着那束鲜花匆匆走进夜幕。
越靠近那栋最熟悉不过的办公楼秦书炀的速度就越快,最后干脆上楼的时候充分发挥了腿长的优势,一步跨三个台阶地往办公室赶。
还没到办公室门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喊了声“幺幺。”
来的这一路秦书炀给贺光徊发了不少消息,贺光徊一条都没回。他想好了,一会要用下巴把贺光徊的脸磨红才算数。
秦书炀满心的欢喜摁都摁不住,从上扬的嘴角和下弯的眼角里流淌出来。
他怎么能想到,推开门迎接他的不是因批改试卷太忘我而忘了回消息的贺光徊。
办公室往里一点是一块没着没落的空地,离前面的饮水机和系主任的花架有段距离,离后面的办公桌也同样差了一截。
往日方便老师走动的空地现在变成了贺光徊无法撑扶的缺憾,他趴坐在地上,周围是一地的碎玻璃。
大概是已经努力过想要自己起来,但始终没成功过,又怕碎玻璃扎了手届时会更麻烦,贺光徊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他双手环抱着腿坐在玻璃前,头埋进身体里,秦书炀一进门只能看到贺光徊单薄消瘦的肩胛骨在衣服下微微颤动。
“小光……”秦书炀脚尖踢开玻璃渣半跪下去,试探着喊贺光徊。
听见动静,贺光徊将头抬起来,素净的脸上没太多表情,只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又变成往常那种看到秦书炀时浅浅的一点笑意。
他笑起来太好看,可笑起来又太让秦书炀心酸,以至于对比下来秦书炀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慌张很多。
“摔哪儿了?坐地上很久了吗?”
贺光徊摇摇头,很自然地伸手给秦书炀。
“没有,就是想接杯水喝,没走稳摔了一下。就前十来分钟的事情……”
话语会骗人,身体不会。
当秦书炀扶着贺光徊站起来的时候贺光徊很明显地顿了好大一会,脸上表情也跟着变得狰狞难受起来,说了一半的话自然而然也断掉无法继续。
有人肯给贺光徊一点帮助,贺光徊就能撑着站起来。被扶着慢慢直起身后,秦书炀发现贺光徊的姿势非常不对劲,他无法像平常那样正常地站直身体。
哪怕现在双手死死地撑在秦书炀的身上,贺光徊的双腿仍旧微曲着。就好像是膝盖无法打直或者是脚踝无法受力一样,他每站直一点,脸上的表情就更不自然一点。
这下子就算他再怎么勉强挤出笑容来也骗不过秦书炀了。
秦书炀眉眼沉了下去,那束冰蓝色的玫瑰被他扔在地上,打横抱起贺光徊的时候甚至毫不在意地踩到了末尾的包装纸。
他把贺光徊轻轻放回座位上,一点不容贺光徊反对地抱起贺光徊腿放自己膝盖上撩开贺光徊裤管检查。
仅凭肉眼只能看到贺光徊白皙的膝盖和脚踝处突兀地红了两块,除此之外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这多少让秦书炀心里稍稍没那么难受,能稍稍提起嘴角仰头朝贺光徊笑一下。
他站起来弯着腰亲了亲贺光徊的唇角,“坐着等我一下,我把玻璃弄了带你去医院。”
转身时,贺光徊轻轻扯了下秦书炀的衣角。
“炀炀,等把玻璃扫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秦书炀一点没犹豫地反对道:“不行,先去医院看看,没事我再带你回家。”
“可我想回家。”贺光徊没松手,他仰着头,声音很轻,但前所未有的坚决,无论是抓着秦书炀衣服的手还是语气都比任何时候看起来、听起来要不容反对很多。
往常只要秦书炀语气坚决一点贺光徊就不会再有异议,他太乖了,像是生下来就该做一个好学生、好伴侣一样。
大概从来不会反对的人忽然间会开口说自己的想法会更让人震惊,秦书炀愣了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
转过身正要开口时,秦书炀猛然发现贺光徊的肩线绷得很紧。十多年的相处让秦书炀意识到贺光徊现在的状态绝对不正常,起码这种近乎“戒备”的状态不应该是贺光徊面对他的时候该有的状态。
顾不上身后地上的玻璃渣,秦书炀重新蹲下身仰头问贺光徊:“幺幺,你怎么了?除了摔跤外还发生什么事了吗?”
问话的时候他控制不住地抬手轻轻拍着贺光徊的肩膀以作安抚,但好像没什么用,贺光徊眼睛里那种处于戒备状态的眼神亮得骇人,可他整张脸的神情又异常疲惫。
霜后的蔫茄子,靠着墙角受了伤的狗崽子。
秦书炀宽厚的手掌往上挪,他一下一下地用指腹抚摸贺光徊的脸,轻声重复:“你别吓我乖乖……”
想了想,他又歉疚地开始道歉:“我刚刚不是凶你,我就是着急。我怕你摔伤了我看不出来耽误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被捧着、摸着、轻轻拍着又慢慢回过神来的贺光徊喉结滚动,死死咬着的牙关倏然间松了下去,戒备的状态退散得无影无踪后倦容更加明显,难看得让人心疼。
贺光徊歪着头用脸蹭着秦书炀微微带了点倒刺的手指,“我没有生气,我就是太累了,想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一觉。”
秦书炀仍旧皱着眉,很明显被贺光徊刚刚的状态吓着了。
贺光徊反过来抓着秦书炀的手拍了拍,“我也没说不去医院,你回来了明天周六咱俩不是就要正常去医院嚒?所以今晚不折腾了好不好?一会你把玻璃渣扫了,咱们就回家好吗?”
几分钟前语气和神态硬的像一根针一样的人顷刻间又软得像一团绒毛,弄得秦书炀站起来也不是,继续这么蹲着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贺光徊在神经内科的那种胃部缭乱灼烧感又冒了出来,烧得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定定地盯着贺光徊看了好久,一直到确定贺光徊的目光柔和如初不会再变,秦书炀才哑着声音开口道:“咱们好好的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不这么和你说话了。”
“嗯……”贺光徊闭了闭眼,手指一勾,紧紧握住秦书炀的手:“炀炀你别害怕,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哪里很痛。”
他平静地说:“我甚至没有慌,摔倒以后我试图站起来过,但能让我撑着爬起来的东西离我太远了,周围有玻璃,我如果硬逼着自己爬过去的话我会把自己弄得更伤。而我知道你会来接我,所以我在耐心地等你来。”
看着秦书炀仍旧没平静下来的双眼,贺光徊笑了下,“你看,你也真的来了。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你不会让我失望,我就没什么害怕的。”
夜幕下司机等得快抓狂时,那个英俊的乘客终于披着晚星走了出来。
他背上背着个年轻男人,男人手里抓着刚刚乘客抱走的那束冰蓝色玫瑰。
司机怪异地上下打量了一遍他们俩,不过秦书炀一点没察觉到,到了车边他所有的动作都围着贺光徊转。先是慢慢把贺光徊从背上放了下来,然后一手半抱着贺光徊一手拉开车门,等把贺光徊搀扶进车里坐好,他关上车门后才绕到另一边坐了进去。
车子平缓启动,秦书炀凑到贺光徊身边和他紧紧贴着,他把鲜花从贺光徊手里抽了出来放到一边,手上带了点力气将贺光徊的头往自己肩膀上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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