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预防针还是要提前打,他对秦书炀说:“这个点睡觉,等晚上他肯定又睡不着了,你今晚睡前故事怕是要讲两个小时,别到时候他还没睡着,你哄睡把自己哄睡着了。”
这种事情发生过无数次,但秦书炀每次都嘴硬,就连现在都和往常每一次那样反驳道:“咋可能?我今晚肯定把他哄睡着了我都还精神百倍好吧?”
——
贺光徊想的一点都没错,贺蕴九点多的时候突然醒了,等吃了点东西洗了澡更是精神得不行,在他床上蹦来蹦去怎么都不肯躺下来。
不仅不肯躺下来,还把自己的两辆飞机玩具也搬上床,死乞白赖地央着贺光徊和他玩飞机大战游戏。
平时都是贺光徊给他讲睡前故事,所以贺蕴也理所应当地觉得今晚该贺光徊陪他。可今天贺光徊被康复理疗折腾得
一点力气都没有,走路都困难怎么可能还有力气陪着儿子闹这一阵。
这份艰巨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在了秦书炀肩上。
一点都不容儿子拒绝和商量,秦书炀一把将贺蕴扛起来,爷俩出了主卧,不一会儿童房那边就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关门前他对着站在门口满脸疲惫的贺光徊说:“幺幺,你赶紧睡嘛,我马上回来。”
隔着一道房门,贺蕴的声音奶声奶气地传来,贺光徊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贺蕴的神态。
小家伙应该是中气十足的,甚至还小脸皱成一团,叉着腰站在他的小床上对着秦书炀说:“我要和爸爸睡!”
秦书炀也幼稚,站在床前,也叉着腰对贺蕴说:“那是我和你爸爸的房间,你自己没有房间吗?谁家小孩上幼儿园还要和爸爸睡的?你敢和小朋友说你不敢自己睡吗?”
两个房间就挨在一起,贺光徊掀开被子撑着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口把轻轻掩住的房门打开,又一瘸一拐地爬上床。这样儿童房的玩闹声就可以传进来,即便他只能躺在床上也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父子俩的声音。
贺蕴是真的能闹,笑声不绝断地从隔壁传来,间插着几句“你耍赖,都不是这么玩的。”
小孩子的笑声,玩具和玩具的碰撞声,还有秦书炀轻松的玩笑声不停地从儿童房传出来,然后填满家里的每一个缝隙。
贺光徊随手翻着杂志,但心思一点都没停留在杂志上,反而无时无刻不被隔壁吸引。
这本是从儿子接到家后每一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但贺光徊突然就鼻子酸了起来。
像被人闷闷打了一拳,鼻子酸得他觉得鼻尖会疼。
傍晚的时候贺蕴缩在他怀里,照着教程折他的小车子。
有个步骤特别难,以四岁小孩的手指来说,这个步骤的精细程度已经超过了贺蕴可以完成的难度。
那会贺蕴还没完全开心起来,说话间还带着好重的鼻音,抽噎着抬头喊了声爸爸,然后把折纸递到贺光徊脸面前。
贺光徊盯着那张折纸好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后抬手把折纸往儿子面前推了下,他耐心地引导儿子:“小蕴你自己耐下心来,你肯定可以的,爸爸看着你折,嗯?”
今早训练得用力,先前被秦书炀抱着的时候他都勾不住秦书炀的脖颈,这会也自然无法抬起来和贺蕴一起完成折纸游戏。
最终那辆小汽车还是折好了,可是因为最后几个步骤他和贺蕴一个做不了一个做不好,那辆小汽车被折得歪歪扭扭。
贺蕴睡着后那辆小汽车就被随意地扔在茶几上,远远看过去都没个小汽车的样子,就是一个纸团子。
贺光徊每次无意间瞥见茶几上那团天蓝色的纸团都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将视线偏到别处。
说不上来,非要归结,应该算堵心。
贺光徊双臂双手的功能还在,准确来说到现在仍旧只有左腿退化严重。但即便只是这样都已经给他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极度容易疲乏的身体,还有锻炼完后酸痛的周身,都让他感到沮丧。
隔壁终于玩累了,应该是贺蕴输了,小孩埋怨地嘟囔道:“老爸,你欺负我……”
满腔的不甘愿被这种小奶音说出来,听得贺光徊没忍住笑了下。
他的腿隔着被子跳了起来,杂志被抖落下床,贺光徊没办法够下身体去捡,也懒得再捡。
房间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只剩秦书炀小声地念着故事,还有贺光徊自己因为痉挛而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在这一刻,他突然,非常想念隔壁的秦书炀和贺蕴。
明明只隔着一堵墙,明明贺光徊出声喊一声,旁边房间里的两个人就会开口应他。
可是贺光徊却突然觉得他的丈夫和他的儿子离他好远。
第46章
踩着六月的尾巴, 出版社终于把样书寄给贺光徊。原本讲好贺光徊亲自过去拿的,但夏天雨水多路滑,前天他才摔了一跤, 这会秦书炀哪儿都不让他去, 只能让出版社用同城快递给送到家。
图书美编的美商非常在线, 装帧设计做得很漂亮。
贺光徊开心之余还有点儿难以表达的酸楚,看着里面的文字和图片, 恍惚间觉得他自己这十多年就在这本书里了。
“贺老师?”
贺光徊回过神来, 脸上重新挂上淡淡的一点笑应了声, “样书我收到了, 正在看,你们装帧做得很好。”
编辑谦虚道:“没有,还要多亏您这边提供那么多资料, 这大半年辛苦了。稿费最近财务核算好后会尽快打到您的卡上,到时候会有人和您联系的。”
“好, 你们也辛苦了。”
“不过……”编辑略带迟疑地开口, “我们主编想问问, 您给我们的这些照片都是可以用的对么?我们能知道拍摄者是谁么?”
身后有拖鞋擦过地板的声音,贺光徊回过头看了一眼,眉眼弯起来。
“不用担心,不会涉及什么纠纷。”他回答电话那边的问题, 另一只手自然地扣在圈在他肚子上的手臂上,“拍摄者是我爱人。”
挂断电话, 贺光徊就着秦书炀的手把消炎药塞嘴里,随随便便喝了点水就抱着书往里走。刚走出去一点, 又被秦书炀扯回来。
“去哪儿?”秦书炀扣住贺光徊,脸色不太好看, “把水喝完。”
贺光徊抽了口气,有点头疼,倏然间也没觉得秦书炀在家是件特别好的事。
秦书炀回来这半个月,贺光徊肚子里就没空过。早晚一大杯牛奶,中间还各种点心和正餐。
从前天摔了一跤被送去医院里缝了一针开始,伴随着消炎药进他嘴里的还多了好几大杯水。
“能不喝了嚒?”贺光徊肩膀往下垮,耷拉着眼尾和秦书炀卖惨,“我觉得我肚子里全是水,走路都在晃荡。”
末了,贺光徊还小声补充一句,“本来走得就不稳,一晃我都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声。”
秦书炀没听过这么形容自己的,没忍住笑了下,随即把贺光徊抱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投进沙发的怀抱。等贺光徊坐稳,秦书炀又把水杯端过来递到贺光徊嘴边。
“幺幺听话,”秦书炀浅色的眼睛盛着不允许贺光徊推诿的温柔,“医生说这药伤胃,不多喝水你肚子疼。”
他手用了点劲儿抵在贺光徊的后脑勺上,杯口碰碰贺光徊的嘴唇。不催贺光徊,但架势俨然在告诉贺光徊喝不完不可能放他走。
贺光徊没多少力气,抵抗没用,苦着脸把杯子里的水喝到见底。
等秦书炀把水杯放茶几上,手重新覆在贺光徊的腹部,又摆出那套温柔的阵仗时贺光徊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秦书炀手背上。
“医生说医生说医生说,你跟医生过算了。回来这半个月你讲多少遍‘医生说’了?我说的我也没见你这么听过。”
秦书炀摸摸自己被打红的手背,没好气地笑了起来,他捏了一把贺光徊的腰,装很吃惊问:“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了?”
贺光徊也没客气,抬手揪了下秦书炀耳朵,“那我今天说我要吃火锅,你就没听。”
秦书炀眼睛都瞪圆了,轻轻按了下贺光徊还贴着止血纱布的下巴颏,“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下巴底下还在发炎呢,你跟我说你要吃辣的。你干脆把我煮成火锅得了,把我拌着辣椒面涮你那红汤锅里,我也正好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
贺光徊吃痛讲不出来反驳的话,只语结白了秦书炀一眼。
他这次摔得不轻,下巴磕在了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外面缝了一针,口腔内壁也被自己咬破了,现在都还没办法吃太烫的东西。
因为嘴巴肿,他的腮帮子有点鼓起来,像个塞满果仁的仓鼠。即便气鼓鼓地翻白眼也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惹得秦书炀心软。
秦书炀将贺光徊抱起来横靠在沙发上,自己转身走进房间,再出来时拿着双不应该再夏天穿的厚袜子。
“这也太夸张了吧?”贺光徊是觉得脚凉着不舒服,但看见秦书炀拿着的那双绒袜又觉得没必要这么夸张。
秦书炀坐到沙发上,双腿盘起对着贺光徊,他拍拍自己腿示意贺光徊把脚搭上去。
见贺光徊迟迟未动,秦书炀开始优哉游哉地开条件:“乖乖换成厚袜子,晚上给你做番茄锅。”
贺光徊摇摇头,但眼神已经松动,一闪一闪地看看秦书炀,又看看他手里的厚袜子。
他还在负隅顽抗,鼓着嘴抱怨:“不是说不能吃烫的嚒?那番茄锅不也是烫的……”
听这语气那就是还可以谈谈,秦书炀立马顺着往下,“一会我出去买个药回来,你含嘴里过会儿再咽下去,保准吃东西的时候不疼。”
说话的时候手也没闲着,秦书炀已经把贺光徊的脚拎起来放自己腿上,边说边帮贺光徊把脚上袜子脱了。
贺光徊撑着直起来一点伸手说:“我自己穿。”
秦书炀没让,握着贺光徊脚踝当没听见一样继续往贺光徊脚上套绒袜。
六七月份,蓉城温度直逼三开头,但贺光徊身体还是哪哪儿都是凉的。稍微夜里下点雨气温往下降一点,贺光徊在被窝里都会觉得冷。
或者说,说得准确一点那不是冷。而是病程中无法避免的肌肉僵化。远心端的肢体供血不足循环不好,平时就没少难受,保暖做不好的话双脚踩在地上都是疼的。
其实汪如芸说的对,一楼底气太潮了,不太适合贺光徊长期居住。
但一楼又有唯一一点好,没什么台阶,不至于让贺光徊家都回不了。
替贺光徊把袜子换好,秦书炀又顺着脚尖往上提贺光徊揉了一通。
他低着头,没敢看贺光徊的眼睛,语气也含糊很多。
秦书炀说:“放储藏间里的轮椅……你打算什么时候用?”
他问完后很久没听见回答,传进耳朵里的全是贺光徊沉而迟缓的呼吸声。秦书炀连忙抬头,着急得说话都开始磕巴,“我天,怎么不高兴了……我没有催你……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了好不好?”
贺光徊木木地点了下头,破天荒地没逃避这个话题,“我知道……”
说话时他将头偏到一边,哑着声长长呼了口气,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眶里刚刚还在的潮湿又被逼了回去。
贺光徊微微俯下身用手把腿勾回,挪到沙发外放好,随后撑着秦书炀递过来的胳膊往秦书炀这边靠过来了些。
往常每次提到这个话题都会像今天这样,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然后看谁先受不了换下一个话题跳过去。那台早早买回来的轮椅就跟着这些沉默一起放在家里落灰,变成了一个多次提及但又匆匆掠过的禁忌。
但眼见着贺光徊走路已经越来越困难,秦书炀只能硬着头皮再重新把这些压在箱子下面的话翻出来。
到现在对他来说,贺光徊走得快不快、姿势好不好看已经是其次,他更在意的是贺光徊的安全。
到现在秦书炀一闭眼还能看见那天傍晚的场景。
贺光徊一嘴的血坐在塑料凳上等着校医替他止血,他紧紧地捂着下巴,浓稠的猩红从他指缝里不断地掉落下来,胸膛上星星点点,没一块布料是干净的。
这幅画面对秦书炀来说和世界末日没什么区别。
科学家如果没办法研究出来治好渐冻症的药,那能不能研究一下疼痛转移?让他来替贺光徊疼。
只要一想到未来这种事情还会有发生的可能,秦书炀就觉得这完全是对他的一场慢性凌//迟//。
他搂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贺光徊,抬手揉着贺光徊的眼尾,“我不是非要见你用轮椅我才高兴,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我真的受不了你再摔跤了,你破一点油皮我都难受得想死。”
“我知道。”贺光徊捏捏秦书炀的腿,目光逃避一般往下垂,“我试过了。”
“嗯?”最后几个字贺光徊讲太小声,秦书炀压根没听清。他弓下一点身体,把脸贴贺光徊脸上。
贺光徊说:“我试过了……但我还是接受不了。”
他有点儿崩溃,拽着秦书炀的手簌簌发抖,“五月份的时候,你不在家,头天夜里痉挛太严重,起床的时候我压根走不动……就试了一下。”
秦书炀不知道,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听说贺光徊五月份的时候究竟遭遇了什么。
那会项目在收尾,秦书炀忙得天昏地暗,家里的事情也就每天晚上一个电话问问。但想着有司机和保姆,贺光徊应该不会太遭罪,所以……
只能怪自己实在太不上心,每天晚上打的那通电话竟然没想着多问一句。
“然后呢?”秦书炀柔声问道,手挪到贺光徊的胸膛揉着,帮贺光徊顺气,“有人说你了?”
贺光徊没直接承认,转过脸问秦书炀:“你知道早上大家都赶着去上班的时候小区门口人有多多吗?”
秦书炀点点头,继续揉着贺光徊贺光徊胸口,“难受坏了吧?”
贺光徊语气沉沉,“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了,但感觉到有人在看我的时候,我还是受不了。我知道他们没有任何恶意,可我……我可能真的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贺光徊被圈得更紧了一些,秦书炀说不出什么话来,在他额前亲了一下,“不用,小光,别这么说自己。是我没做好,一直讲要照顾好你,但好像从来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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