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们对面,则有两人,穿着墨黑玄衣,长发高束,腰间门系着几枚银铃。
一者容貌俊朗,眉目间门却携有刻薄之色,显得气质十分阴郁;另一者还像位少年,五官清秀,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尤为灵动。
只不过后者虽然瞧着温润亲善,注视着清云宗一行人的眼神也冷冷的,开口道:
“成玄道友此言差矣,宝物价高者得,我师弟拿得名正言顺,何来为难抢夺之说?”
听得此言,傅偏楼愣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措。
那个阴郁的青年,曾当了他十辈子的下属,他怎会认不得?
太虚门杨不悔,永安镇的杨飞鹏。
——那,会将杨不悔称作师弟的,也只有……同属晚风真人座下,亲传弟子、也是亲外甥的陈不追。
他下意识低声喃喃:“李草……”
灵秀少年陡然一愣,转头看来,失声叫道:“宝哥哥?!”
傅偏楼:“……”
好的,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当时那个小傻子看见他就喊的“呃呀呀”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137 将倾 有几人能力挽狂澜,于大厦之将倾……
那个称呼下意识脱口而出后, 陈不追很快意识到两人都不算小了,俊秀的脸颊微微泛红。
但他仍旧十分激动,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倒把眼前的清云宗给忘了, 几步迎上去, 支支吾吾道:
“宝、谢宝、不是, 呃,谢哥……”
见状, 傅偏楼有些好笑, 说道:“傅偏楼。”
“嗯?”陈不追有些困惑地抬眼。
“我的名字。道号仪景, 随你叫。”傅偏楼顿了顿,问,“你呢?”
“姓陈名草, ”陈不追乖乖答道,“道号不追。”
好像重新相识了一遍,两人都露出有些恍惚的神色,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傅偏楼、陈不追……”
听到他们的交流,一旁的成玄有些变了脸色。
一者为问剑谷的第二位天灵根修士,一者为太虚门这些年的后起之秀,他怎会不曾听闻?
一个两个,都是天赋卓绝之辈……他格外关注的存在。
正拿不稳该以怎样的态度应对眼前局面时, 看热闹的人群陡然散开一条小道,花衣赤足的娇俏少女领着一行人大步走来。
“养心宫小吉女在此。”
裴君灵正色时,别有一番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显得那张娃娃脸很有距离感。
她扫视一圈,问道:“何人闹事?”
“裴道友。”
看见她,成玄眼中划过一丝热切, 苦笑着解释,“倒也没什么事,只不过和这两位道友有些误会……”
“用不着惺惺作态!”始终一脸阴霾的玄衣青年紧紧盯着他,“没有误会,我便是要这样东西,你待如何?”
“无耻之徒!”成玄身后的那位许师弟反驳道,“本来我们已谈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却非要横插一脚,夺人所爱,这是什么道理?”
成玄目光闪烁了番,没有制止他,负手淡淡笑着。
显然,他心中也对此很不满,想要讨个说法。
众人这才发觉,在清云宗和太虚门两拨人的中间,蹲着一个满脸欲哭无泪的修士。
他手里攥着个布裹,拢着哗啦啦的一堆小物件,看模样,是个趁人多摆东西出来卖的摊主。
被迫成为焦点,他嘴唇动了动,自暴自弃地喊道:“我、我不卖了还不成吗!”
裴君灵冲他安抚地笑了笑,声音放柔:
“这位道友,眼下的情况,一句不卖怕是解决不了。你不必怕,这儿是养心宫,我会替你做主,只需如实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与我听便好。”
“想必,不论结果如何。”她瞥了两边一眼,“清云宗和太虚门出身的修士,还不至于这般小气,因此记恨上人,是不是?”
陈不追率先颔首,歉然道:“本当如此。这位道友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劳你旁叙。”
成玄也跟着说:“为难你了,无论裴道友怎样评判,一会儿事毕,有些赔礼还望收下。”
那修士咽了咽口水,定定神,干巴巴地开口:“好吧。事情是这样的……”
他一介虞渊仙境小有名气的散修,前不久偶然所得一块金精,拿来铸器,极其契合金行修士,是难得的宝贝。
可惜他本人是水土木三灵根,用不上,便考虑将其卖掉,换些傍身之物。
恰逢养心宫大办拈花会,他也接到了请帖,想着来往修士多,其中不乏大宗门的阔绰弟子,或许能卖个更好的价钱,就打包打包身家,跑来摆摊了。
他运气不错,没等多久,便遇上了闲逛的清云宗几人。
成玄是金火双灵根,近来恰好打算重炼一下他的灵器方邪枪,缺些材料;这块金精可谓正中下怀,当即决定拿下。
奈何他们本是出来随意走走,没带多少身家,之前还花去不少灵石,有些囊中羞涩。
一番讨价还价后,那摊主终于愿意松口,眼看就要成交之际,忽然杀出个程咬金。
这位程咬金,自然就是路过的杨不悔了。
他拜在太虚门晚风真人座下,虽只是个记名弟子,修为也一般般,不能和清云宗的一帮天骄相提并论。
但他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啊!
太虚门御诀为道,那些奇诡的咒诀可附在黄纸上,以灵力引燃,充作符箓使用。
哪怕只是一张炼气阶的符箓,关键时刻都能救命,在外千金难求。
故而太虚门弟子就没有缺钱的,灵石大把大把往外花,眼睛都不眨一下。
宗门更是一副暴发户的作态,灵丹灵器毫不吝啬,陈晚风能在而立之年成就元婴,不无这个缘由。
于是杨不悔想都不想,直接将金精的价格翻了一倍。
自古财帛动人心,尽管之前已与成玄等人谈妥,临场反悔不太得当,可这么多灵石摆在眼前,真的很难拒绝。
那散修不免犹豫。
金精罕见,但也没有贵重到那种程度,可堂堂清云宗大师兄当众被抢东西,这就关乎到脸面问题了。
清云宗一并来的几个弟子在外被捧惯了,岂能咽下这口气?当即不满。
而杨不悔也是个脾气硬的,全然不惧,说话还很难听,嘲讽对面没钱少出来逛街,丢人现眼。
一来二去,两方便发生了争执,那个脾气暴躁的许师弟差点动手。
好在陈不追及时赶到,护住了自家师弟,听完来龙去脉,不卑不亢地对峙起来。
才有了先前一幕。
“原来如此。”裴君灵听完,想了想,问道,“成道友可付过账了?”
“不曾。”成玄摇摇头。
“也就是说,只是商量好,交易还未达成?成道友,虽有先来后到一说,可宝物毕竟难得一觅,若皆这般礼让,恐怕不妥。”
她的话虽委婉,意思却很明白。
许师弟一听,登时急了:“他又不是金灵根,要去做什么用?摆明了故意和大师兄作对,给我们添堵的!”
“真瞧得起自己。”杨不悔嗤笑,“我不是金灵根,就用不到了?我要送人怎么说?”
“你!”
“好了,许师弟。”成玄止住义愤填膺的师弟,沉吟了下,退了一步,“裴姑娘所言不错,是成某冲动了。宝物价高者得,只是轻装出行,身无长物,还容我们回程去取些灵石来。”
“请便。”
杨不悔对摊主道,“他出多少,我出他的两倍。”
这副誓不罢休的态度,令成玄挑了挑眉,看向裴君灵。
小吉女此刻也有些为难。
他们心里清楚,这并非仅仅出价的问题,而是杨不悔乃至陈不追对待清云宗的态度都太苛刻,简直不屑隐瞒。
成玄肯退让,已很给她面子了,再让太虚门嚣张下去,旁人还要以为清云宗好欺负。
不等他们找出折中的法子,许师弟忍耐不住,骂道:“大言不惭!”
“才炼气八阶的废物点心,就算是太虚门的,兜里能有几个子?出价两倍,真要和你一般见识,以大师兄的家底,卖了你都赔不起!”
“赔不起还有本座在。”
一道沉稳声音在人后响起,一直维持着高傲姿态的杨不悔脸色一变,旁边陈不追眼眸发亮。
“师父?”
“舅舅!”
玄衣乌发,金冠银铃,相貌端正,一双眼眸湛然出尘。
不是晚风真人陈勤又是谁?
陈勤双手负在身后,悠悠地踏前一步,身形便出现在两位弟子之前。
他瞥了成玄一眼,对许师弟道:“灵石而已,本座不差,哪有让弟子卖身的道理?”
成玄脸色一沉:“晚风真人也要插手此事?未免有些难看了。”
“晚风真人”四个字被刻意咬重,提醒对方这是小辈之间的争执。
然而陈勤毫不介意和这帮小辈卖卖脸色:“怎么?不是价高者得?”
说到底,他与成玄岁数相差不超过十载,修真界里,也算不上多年长。非要借修为压人,谁也无法指摘。
“……既然如此。”成玄向他作了一礼,低声和身后同门道,“我们走。”
清云宗离开后,摊主将金精交给了杨不悔,得到灵石后半刻不敢逗留,转身就走。
围观修士见事态了结,也不敢再看下去,不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
陈勤这才回过身,望着杨不悔浅浅蹙眉:“太冲动。”
“抱歉,师父。”
杨不悔垂下头,看不清神色。
陈不追小声唤道:“舅舅,你看那是谁?”
“能是谁……”陈勤顺着他指向的地方望去,一下子呆住。
两道白衣身影并肩而立。
稍高点的那个右眼一点墨痣,清隽疏离;稍矮些的那个蒙着左眼,色如晓春。
一瞬间,他好似置身于凡人小镇的客栈里,望见了形容冷淡的少年账房、和他视若眼珠的表弟。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陈勤不可思议地喃喃念道:“谢征?”
“陈公子。”谢征朝他轻轻颔首,“好久不见。”
“你没死……哈,我就说!”陈勤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真是好久不见……”
“清规,”宣明聆问,“你与晚风真人是旧识?”
蔚凤也在傅偏楼和陈不追之间来回扫视:“傅仪景,不介绍一下吗?”
几乎同时,陈勤又开口:“你这身打扮是问剑谷?求仙问道,怎么不到太虚门来?”
陈不追则拘谨地叫道:“偏楼哥……”
声音重叠在一起,叫人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谢征、傅偏楼:“……”
莫名觉得这场面有些奇怪。
“不然,找个地方慢慢说?附近有座茶楼,里头有雅座。”
裴君灵看着有趣,眨了眨眼睛,“清规仪景,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旁听?”
傅偏楼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本要赏花的队伍再添三人,改道向茶楼走去。
*
他们呆在永安镇的时日并不算长,一盏茶间,傅偏楼就捡着能说的部分,讲了个七七八八。
谈及陈勤带李草走后不过两年,小镇被毁,两人侥幸存活,不得不另谋生路时,即便时隔许久,傅偏楼仍然心潮涌动,面色冷凝,眼眶却微微泛红。
那些旧事一直藏在他的心底,与前世纷乱的记忆塞在一起,鲜少去回想。
如今再提,却发觉往事历历在目,他从未有一刻遗忘过。
谢征注意到他的失态,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手覆上他不知不觉间攥紧的手,淡淡接过话茬:
“……那之后,我们便去了临近的云仪仙境,拜入问剑谷。直到今日。”
冰冷的肌肤被久违的温热包裹,傅偏楼心底一颤,浮现出某种莫大的酸楚,没有动弹。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仅剩煮茶的咕嘟沸响。
在座之中,宣明聆、蔚凤和裴君灵皆是自小在仙门长大,琼光虽当过凡人,却也是大家门户的公子哥,谁都无法想象,人命竟会如此轻贱,想活着都艰难。
太虚门的三人则是被牵起前尘,心绪复杂,也无言以对。
半晌,陈不追才涩然出声:“我与舅舅前去太虚门后,很快开了灵窍,入道修行。虞渊到明涞路途遥远,门规严苛,我本是想,待修为再高些,借历练的由头回去看你们,谁料……”
他苦修六年,终于筑基,忐忑着再见宝哥哥该说些什么话,又要如何谢过杨叔杨婶的照拂……
一边紧张,一边期许,带着杨不悔,随陈勤再次回到明涞仙境。
所见之处,却无比荒凉,杳无人烟。
问过隔壁村子,才得知永安镇早已毁于一旦,里头的人埋骨泥下,只剩几抷不知谁立的黄土坟墓,上边插着的木牌灵位东倒西歪,刻下的字迹已在经年的雨打日晒中模糊腐朽。
有一块靠在树下的还能勉强辨认,写着“杨、王、夫妇”几个字。
杨不悔双膝一软,直直跪在了坟前;陈不追脑袋里也嗡地一声,头晕目眩。
——杨云、王小雨,杨叔杨婶的本名。
经年而过,物是人非,一朝分别,竟然阴阳两隔了。
“我们重立了那些坟,就是不知道名姓,大多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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