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又窜得快,等三个月过后,拾掇拾掇就是另一幅模样了。
再加上先入主为观,谢征有把握不被任何人发现他身份上的异状。
——只要傅偏楼不主动暴露。
好在那几个孩子应当没有直接对视,否则就不是被异样的瞳色吓到这般简单了。
谢征低下头,傅偏楼也恰在此时抬起脸来。
自从将他拉入过幻觉后,这只魔眼就不再对他起作用,他得以清晰的窥见其中颜色。
一边黝黑,一边幽蓝,树林叶隙间挥洒的碎光落在眸底,剔透得像两块宝石。
被叫“妖怪”时的那阵颤抖恍若从未有过,少年神情冷静,不见分毫慌乱或脆弱的迹象。
他推开谢征站定,正想张口说些什么,身旁却传来一道悲鸣。
“不……不……娘!!不——!”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转过头去。
李草瞪大双眼,像被什么勾走了魂似的,虚无地望着前方空地,瞳孔缩成一团,满面惊恐。
他朝前踉跄地走了两步,“扑通”一下跪倒,如同断了线、散了架的木偶,再也无力支撑。
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表情浮现在那张青青紫紫的稚嫩脸上,令他看上去好似一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浑身散发出绝望的味道。
“呜……呃……啊啊……”
仿佛是破风箱里苟延残喘的音调,支离破碎,不成字句。
“你怎么了!”
傅偏楼刚想要扶他起来,却见他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程度之剧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吐个干净。
眼泪、冷汗、口涎……狼藉的液体混杂着从李草下颌滴落。
他好似被谁狠狠踹了一脚、捅穿了腹部那样,抱着自己缓缓地蜷缩起来,只留下一张骨头凸出的干瘦脊背给傅偏楼。
谁看都明白,他在感到痛苦。
无法承受的、要把他折磨疯的、最后一丝希望在眼前泯灭的痛苦。
傅偏楼禁不住后退两步,像被李草的这副样子吓到了,伸出去准备扶人的手凝固在半空。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看他了。
傅偏楼咬住嘴唇,只觉头晕目眩。
……我看他了……不经意间……用这只眼睛……
什么时候?刚刚那人扯住他的时候吗?为什么他一点知觉都没有?
为什么会是李草遭殃?为什么不是那群人?为什么,他明明是想保护他,却把人害成这样?
配合着他的想法一般,李草陡然尖叫起来,几乎将嗓子扯破地哭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傅偏楼捂住耳朵,却也无用,那声音无孔不入,像锋利的刀片,转眼将他剜得血肉飞溅。
他瞳孔中倒映着李草狰狞的姿态,着魔般移不开视线。
是我的错。
是我看了他。
是我把他害成这样。
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我会把李草害死!我会让他疯掉的!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
数不清的唾骂,泡沫般从记忆深处连串上浮,和眼前可怖的景象融为一体。
【扫把星!】
【晦气,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妖怪,他真是个妖怪啊!】
“我不是……”傅偏楼虚弱地辩驳着,声音细微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傅偏楼。”有人在唤他。
他死死闭上眼,捂紧耳朵,拼命地摇头抗拒:“我不是!”
“傅偏楼!”那人加重了语气。
一双手强硬插入指缝间,将他硬生生掰开。
“别怕,”那人在他耳边低声安抚,“会没事的。”
嗓音似乎有意地放柔了,但依旧掺杂着习惯的清冷。
那种风雨不动、从容沉静,仿佛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清冷,在傅偏楼十一辈子的记忆里,独属于谢征。
对……谢征……
即便被他的左眼注视,陷入恐惧中时,也没有半分失常。醒来后甚至没有责骂惩戒他,而是轻轻揭过的谢征。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反扣住那双手,急迫到近乎哽咽:“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谢征说,“不是说了吗?会没事的,有我在这里。”
耳边的哭嚎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傅偏楼生涩地睁开眼,看见了晕倒在地的李草。
“他……”
谢征神色淡淡:“打晕了。”
“……”
“冷静下来了?”
傅偏楼点点头,谢征于是松开了他的手。
他沉默地走到李草身前,蹲下,把昏倒的小团子扶了起来,半靠在自己腿上。
李草的面容上还残余着悸痛,完全看不出和平时快乐的小傻子是同一个人。
傅偏楼用袖口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呆滞地盯着人看了半晌。
一眨眼,模糊的视野忽地清晰许多,他赶紧擦干净那滴泪,偏过头问:“等他醒过来,还会那样吗?”
“不能保证。”谢征看他一脸惨然,没辙地叹了口气,“过几日会好的。牙行被你看过的那些人,也没听说有谁一直疯疯癫癫下去的。别太看得起你的眼睛了。”
明明是句不中听的话,傅偏楼反而安心许多。
“先把他带回去休息吧。”谢征走过来,俯下身,“其它不论,先把皮外伤处理一下。”
“好。”傅偏楼扶着李草,让他躺到谢征背上,自己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前。
小团子的手垂落在侧边,随着走动晃晃悠悠,就像之前朝他招摇,偷偷把药瓶塞回来的那一次。
傅偏楼忍不住鼻尖一酸,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还没来得及自怨,前面谢征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开口道:“别多想。”
“我没……”
“没就跟紧些。”谢征头也不回,“我背不动两个人。”
傅偏楼快走两步,拽住他的衣摆:“这样总行了吧?”
“……”谢征瞥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两人并肩而行。
谢征走得慢些,步伐大些,傅偏楼则正相反。
不规律的脚步声中,他踩在谢征的影子里,像把自己整个藏了起来。
会没事的。傅偏楼想着这句话,莫名放宽了心。
*
李草昏迷不醒了好几日。
一会儿发烧,一会儿说胡话,宛如深陷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之中,愁得杨婶睡不着觉。
傅偏楼也好不到哪去,食不下咽,寝难闭眼,身上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飞速蒸发,异常憔悴。
谢征实在看不过去,怕他魂不守舍地出什么问题,不得不陪着人登门拜访。
小团子窝在床上,双眸紧闭,傅偏楼坐在他旁边发呆,杨婶则拉着谢征哀叹连连。
“这娃娃,怕不是命里遭罪啊……这是受了哪门子刺激,叫他想起亲娘死的那天啦?那帮小畜生,我早该找过去的,人傻了还不放过,难不成非得把他逼死吗?”
说着说着,杨婶就开始抹泪。
谢征望了眼傅偏楼,少年的脊背都快塌弯了,想来被这番话伤得不轻,却又辩驳不能。
他不知第多少回在心中感到棘手,安慰杨婶几句,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
“一直以来有劳照顾我家表弟了,上回听闻您家的喜讯,没有亲自来道贺,恕我失礼。”
“哎呀,哪儿的话!这八字还没一撇的,都瞎传什么呢?”
说到自己骄傲的儿子,杨婶也算略打起了些精神:“上回他才寄来封家书,我还要谢谢宝宝给念呢,省得花钱去找街尾那穷秀才了。飞鹏他说大抵秋试后会回来一趟……”
“说起来,也不知道京城那种大地方有没有能治好这娃娃的,小谢账房啊,能不能拜托你给他写封信?就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唉……”
她顿了顿,又摇头道,“算了算了,他正到关键时候,可不能打扰。回头我差老杨去京城一趟问问,顺便还能给飞鹏带点东西……”
他们又闲聊两句,那厢,傅偏楼豁然站起身,惊喜道:“你醒了?”
杨婶忙不迭地转身:“醒了?我看看,我看看……”
谢征跟着走过去,却见傅偏楼无措地杵在原地。对面,李草恐惧地避让在床角,瞪着他,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你这是怎么了?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谢家娃娃吗?”杨婶不解地问。
傅偏楼垂下头,五指紧握成拳。
他的神情有些震惊,有些不能接受,又有些意料之中的苦涩和自嘲。
“我……”像是想解释什么,他深吸口气,稍微前倾了些身体。
“啊!呃呀!”
李草因这个动作,惊惧地扑到杨婶怀里,不停地发着抖。
见状,杨婶也疑惑地看过来。
傅偏楼咬住嘴唇,说不下去了。
他站在原地,单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谢征上前一步,扶住傅偏楼的肩,客气道:“看来他还有些应激,我们就不打扰静养,先告辞了。”
“能醒就好,能醒就好……”杨婶没把异况放在心上,拍着小团子的背,连连哄道,“好了好了,别怕别怕,已经没事了,杨婶在啊……”
谢征垂眸看向傅偏楼:“走吧。”
他不由分说地拽住少年的手腕,把人拖出了门。
迎着门外日光,傅偏楼一瞬红了眼眶。
但他没有哭出来,而是倔强地看向谢征,眼睫不住颤动:“我不是故意的……”
他停了一下,像自己也不太能被说服,很轻很轻地说:
“……我…不是妖怪。”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无发现谢征跟杨婶的反应是一样一样的w
“别怕”“没事了”“有我在呢”三连击
家长带孩子是这样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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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重整
那几个孩子口中所谓“妖怪”,本质上,其实是对异类的一种恐惧。
没见过、不了解、和自己不同,因此会下意识感到排斥。
谢征没有被别人喊过妖怪,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但他清楚被集体排斥的滋味。
早熟、优秀、却不合群,有人觉得他酷,更多人则认为他难以亲近,故作姿态。
翘晚自习会被轻松饶过,评优奖学金从未少过谢征的影子,老师体谅他的难处,为保护学生的自尊从未解释过,反而让谣言滋生,愈演愈烈。
关系户、瞧不起人、跟社会有勾连……
等谢征好不容易能停下歇一口气时,突然发现,班里已经没有谁愿意和他交流来往了。
曾在生日那天送过他八音盒的朋友看向他的眼神中尴尬而又畏惧,主动搭话也只会得到敷衍。
彼时的谢征并不懂得柔软变通,固执地认为清者自清,不信任他的家伙,无需浪费口舌。
况且他没必要在这方面下功夫,还剩很多事情等着他去解决。
于是高中三年,谢征一头扎进独来独往的怪圈,上课、打工、考试。
明明和所有同学一样都裹着千篇一律的校服,做着同样的事,却总显得格格不入。
就像水中的一滴油渍,融不进任何圈子。
他只管埋头匆匆走在自己的路上,从不顾路旁的人们在议论什么。
输了不会有谁嘲讽,赢了不会有谁欢呼,他人与他无关,他也与他人无关。
说不上有什么后悔或者可惜,但偶尔,谢征也会觉得有些孤独。
胸口裂开一道缝隙,无可避免地吹进一阵风。
不算冷,仅仅是一点空落。
在傅偏楼眼中,谢征看见了同样的空落。
很难言喻那一刹那从心底浮现的感觉,五味杂陈。
他的家人给了他很多关爱,足以弥补这道缺口,傅偏楼又如何?
那对让一个十三之龄的少年浑身暗伤流落牙行,令他连傻子都会禁不住羡慕的爹娘,难道会带来分毫慰藉吗?
不用深思,谢征知道答案。
他一时没能克制住恻隐,将傅偏楼揽入怀中,像过去哄妹妹那般,抚着少年清瘦的脊背和细软长发。
但几乎是同时刻,理智分割于情感,不断地警醒着他——过界了。
理解带来共情,共情带来怜悯。
谢征无法否认,他在怜悯傅偏楼,这个他绝对不该施以怜悯的人。
无法弃之不顾、无法放纵情绪,相悖的观点撕扯在一起,让他只沉默地拥着傅偏楼,没有安慰也没有刻意的冷语,口拙到说不出半句话。
但这对傅偏楼而言已经足够了。
“回去吧。”他用下巴在谢征肩头轻轻蹭了蹭,敛去眸里的隐约水光,“你说的对,他还有些应激,等过些天再来好了。”
“他跟我,都需要冷静一下。”
*
说是过些天,这一冷静,就是数月。
仿佛遗忘了自己曾交过一个傻子朋友似的,傅偏楼缩在客栈里,要么看书习字,要么给客栈当跑腿,反正没事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从日升到日落,然后装模作样地来一句:今日太忙了没空出门,等明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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