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征随口道:“修道者脱离凡俗,讲求六根不染,入口多有忌讳,大抵是顾虑这点。”
这些还是琼光和他说的, 不过下一句就是“这罪孽由我替诸位消受”,谈论起吃喝来,百无禁忌。
傅偏楼不禁咋舌:“顾虑这顾虑那的,修个仙反而把自己框住了,算什么?”
他又想到清云宗,不屑极了:“该框的地方放纵,不该框的处处在意,求道求得可真本末倒置。”
谢征不予置评,只道:“勿失勿忘,做好你便可。”
分开未见的一个月里所积累的生疏和不安,随着炭火哔剥和炖煮的水声,以及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不知不觉,渐渐消融。
待红豆汤煮好,傅偏楼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喝得眉眼弯弯,瞧上去心满意足。
谢征没什么胃口,坐在对桌轻抚断剑,一会儿盯着傅偏楼看,一会儿又垂眸想着心事。
片刻后,忽而问道:“拿血炼丹,你是从哪儿学来的邪招?”
“……你不知道?”傅偏楼愣了一下,“拿到药时反应那般快,我还以为书上写了呢。”
“血腥味掩不住,你还遮遮掩掩的,必然有鬼。”谢征蹙眉,“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又想起前世的事情了?”
“一点点,不多。”搁下碗,傅偏楼勾起一缕发丝,在指尖转了转,轻笑一声,“谢征,你很担心么?”
“少蒙混过关。”
谢征问,“除此以外,还有哪里不对?”
傅偏楼犹豫一瞬,还是将魔的问题咽了下去。
反正只能当个苍蝇在耳边吵吵嚷嚷,他想,何必说出来,让谢征徒增烦扰?
“没有。”他摇摇头,“只不过,大抵日后,会慢慢想起更多的东西。”
见谢征面色发沉,他一面不由自主地窃喜,一面又为这诡异的高兴感到愧疚,安慰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多想起些,就少走些弯路。”
不过一点令人不快的东西,他尚且能分清何为当下,何为过去。
傅偏楼表现得潇洒,谢征却记起那莫名上涨的黑化值,望进少年清澈的右眼,深觉不安。
和傅偏楼相处久了,他实在难以将这个少年意气的孩子看成原著中阴鸷疯狂的BOSS,可又不得不承认,傅偏楼的性格中的确有偏执的一面。
记忆和认知,是塑造一个人的基础。
倘若想起从前的一切,对面的人会否变成他不认识的模样?
到那时候……傅偏楼,还是眼前能因一碗红豆汤展眉的傅偏楼吗?
谢征不愿细想。
多思无益,他所能做的,只有尽量避免那种未来。
吃饱喝足,傅偏楼不肯回内峰去,非要在小小一间的弟子舍里过夜。
谢征已慢慢习惯用打坐替代休息了,本没有躺下睡觉的打算,但看他执意留下,也不多推拒。
算了,张弛有度,偶尔歇歇也有必要。
更何况……今晚,他稍稍有些倦了。
沐浴过后,和衣躺上床,傅偏楼自觉滚到里边,从薄毯中探出头,满身温暖的水汽。
他的发还有些潮,和从前一样没耐心擦。
谢征伸手过去,五指插入那流水般倾泻的乌瀑之中,用灵力沥干了。
惬意地眯起眼,傅偏楼咕哝道:“你这边好冷。”
“嫌冷便回内峰去。”谢征不为所动,“外峰没有冬暖夏凉的阵法。”
“那边也冷,”傅偏楼哼道,“冷清的冷。我不喜欢。”
没理会他的贫嘴,谢征握住他的肩,不言不语把人从被窝里扯出来,捋高衣袖。
入目便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两边都有,比在竹林时的一瞥要清楚许多,虽已结痂,但依旧吓人。
不难想象,当时下了多重的手。
抬眼,傅偏楼心虚地低下头,谢征没有斥责,仅淡淡出声:“不疼?”
“……”不敢看他脸色,傅偏楼小声道,“有一点吧。”
“不是一直说怕疼……何苦折腾。”
谢征原以为自己会生气,然而真正看见时,比起生气,更多的是无奈。
和因考虑不够周全而起的懊恼。
若他多放些心思在傅偏楼身上,早点察觉对方的不安,是不是就能少遭这罪?
没有意想之中的挨训,傅偏楼呆了一呆,发觉近在咫尺的面容上,居然流露出一丝涩然,不免真心后悔起来。
“怕疼是怕疼……”他妄图抹平谢征的眉心,手指按在那条惹人瞩目的红鱼上,讷讷道,“不过也就疼一会儿。我更怕……”
怕被丢下,怕不再管他。
真蠢。他暗暗嘲弄,怎么想都明白,谢征怎么会不管他?
之前是说了结束,可不也说了,“会重新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实在患得患失太过了。
“我错了……”独处一室,傅偏楼早摘下了蒙眼的白绫,翻出药膏,一双异瞳湿漉漉地求饶,“下次不会了,别在意。看,我也不傻,拿了药的,清热止痛,没多难捱。”
见人不说话,又连连唤道:“谢征?谢清规?你理理我啊。”
谢征握住他的手腕,给伤口涂药,嗓音发沉,“傅偏楼,别总不当回事。”
“想他人爱惜你,你得先爱惜你自己。”
“……”傅偏楼顿住,半晌,才笑了笑,“头一回有人这么教我。”
“谢征,你知道吗。”他突然语气飘忽,“那些任务者,他们的爱惜和关心很难要。想要的话,就得付出十倍百倍才能得到,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事事奉人为先……我习惯如此了。”
对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他们向来心照不宣地避过。
那是傅偏楼的私事,想来不是什么美好回忆,也与谢征的谋划无关,故而他从不强求傅偏楼说给他听。
乍然听闻,不禁蹙眉。
“你跟他们不太一样,我既高兴,又有点害怕。”傅偏楼说着,看药涂完,收回胳膊翻了个身,将温度冰凉的脊背贴上来,“不过我一想到,其实我根本打不过你,就又不那么害怕了。”
谢征默然。
“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笑了笑,“但要是你觉得不好,会像今晚一样揍我吧?”
“会。”谢征颔首,“揍到你清醒。”
“那,”傅偏楼声音模糊,“那你得一直当我的师兄。”
“自然。”揉了把他的头发,谢征也躺下身,闭眼道,“你尽管修你的道,追得上我再说。”
“……睡吧,师弟。”
*
话既然放下,谢征更不会囿于现状。
靠系统空间修行,虽然作弊,但积分浓度逐渐降低,往后还不清楚能不能赶得上傅偏楼。
他向来居安思危,打上了原著的主意。
说到底,修行效率还是和灵根挂钩,他不愿用傅偏楼的血药,便需从天地灵物下手。
有这般作用的,普天之下,只有可遇不可求的洗灵果。
而《问道》中,差不多就在近时,蔚凤出宗历练,恰巧得到一株洗灵果。
这东西珍惜无比,于他却没什么用处,到手后,被他当作生辰礼物,赠予了从小将他带大的小师叔宣明聆。
宣明聆乃水火木三灵根,服下后,洗去了木行,水火相冲,反而没比之前好多少。
既然如此,也是浪费,谢征决定欣然笑纳。
盘算好,第二日一早,他便去往善功堂,接下了泱泱挂牌中,无人问津、后被想要下山的蔚凤随手拿走的斩妖任务。
“谢师弟,你真要下山?”琼光跟在他身后,纠结劝道,“赚取灵石方法有许多,还是再修炼些时日,待修为稳固,除妖也不迟啊。”
“更何况……”扫了眼任务牌,琼光牙都疼了,这不是几年来都扔在角落里长草的东西吗?
凡人渔民早年上山挂的牌子,描述也不清不楚的,说是赖以谋生的湖域忽然起雾,不论怎么走都会绕回来,跟鬼打墙似的。
又邪门,又没多少油水,给的是凡间的银钱,折算下来也就几块灵石。
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妖怪作祟,很可能白跑一趟,路费都补不齐吧?
真亏谢师弟能把它挑出来……
“王师兄放心,我有分寸,去长长见识罢了。”
琼光看他坚持,也不好说什么,犹疑道:“不然……我跟你一道去?”
他总归是在仙山带了十几年、接过不少牌子的师兄,有点经验。
让谢征一介刚入道不久的师弟独自上路,实在于心有愧。
“不必了,谢过师兄。”谢征摇摇头,佯装苦涩,“其实……也不瞒你,我这趟下山,不过是想散散心。”
“这样啊……”琼光猜测他果然还是介意和表弟的差距,叹口气,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人生无常,看开点。”
“对了,你要下山的话,还没有趁手灵器吧。”忽然记起,琼光一锤脑袋,“太久远,我差点都给忘了!”
谢征露出一丝疑惑。
“是这样,我们问剑谷的外门,有一位先生——”
姓宣,名明聆,道号舒望。
“每有弟子下山,都可从他那儿请一样灵器。”琼光兴冲冲道,“师弟你还未取过,正巧能去,也算有个傍身!”
……宣明聆?
谢征轻轻挑眉,这不巧了么?
第57章 宣师
《问道》中, 对宣明聆这位将蔚凤捡回问剑谷的角色,多少也有点交代。
他在谷中,身份有些特别。
蔚凤称呼他小师叔, 盖因他与恕己真人乃同辈, 皆为问剑谷谷主之徒。
恕己最长, 是大师兄;而宣明聆最幼,是小师弟。谷主久不收徒, 近百年来唯一一回破例,便是为宣明聆。
——他唯一的孩子。
可惜,尽管宣明聆堪称含着金汤匙出生,却颇为时运不济。
母亲生他前恰逢意外, 被妖修偷袭,受惊难产而亡, 他也未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少时几乎提不动剑。
最为致命的, 是身为问剑谷谷主的长子、由两位天赋异禀仙修诞下的他, 资质平平, 仅有三灵根,恰好摸到入道的边缘。
谷主对他百般呵护,灵药喂养,占尽了好处, 也才堪堪在弱冠时筑基, 此后毫无存进, 二十年来,卡在筑基期不上不下,令人唏嘘:此生或许要止步于此了。
虽地位尴尬, 但宣明聆本人看得很开,从不以谷主之子的身份横行霸道。
他和恕己为师兄弟,自然纳在内门名下,不过比起内峰,宣明聆更习惯住在外峰山腰,自己亲手搭建的茅草屋里。
问剑谷许多弟子,幼时上山,启智懵懂,还不认字,他便在茅草屋外摆了草棚,充作学堂,闲来无事在那儿教教书。
这一辈的问剑谷弟子,几乎都受过他的照拂。
琼光也是其中之列。
“宣师叔脾气很好,小时候我学不下课,整天趁练字时偷偷摸东西吃,印得纸上油乎乎的,他也从来看破不说破。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门还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
他说着,怀念地笑了笑,“他总记挂着我们这些外门弟子。后来等人陆续长大了,会接任务牌下山了,他又担心大家没个趁手武器,在外被欺负了,就有了这么个规矩……”
“别看他身体欠佳,宣师叔可是铸器师!他打的灵器,或许品质没那么高,但定然十分契合你。况且不收铸器费,算是家底不丰时难得的助力了。”
谢征默默听到此处,不由问道:“即便不取费用,可我身无长物,总不该连材料都由师叔补齐?”
“放心,师兄我当然都考虑到了,才会领你过来。”琼光道,“谢师弟,我观你举止不凡,当出身世家,应是识字的吧?”
见人颔首,他得意地说:“那便没问题。自带材料当然好,没有也无碍,在学堂给宣师叔打几日下手,管管那群小萝卜头,就算抵债了,师弟你还能帮着教教书。”
“话说回来,再过两个月,就是宣师叔的生辰了。”
琼光感慨,“若是师弟你能赶得上回来就好了……这可是外门难得的盛会。大家都会提前备礼,当天当众赠与师叔,多少有点攀比脸面的意思,送的东西来自五湖四海,琳琅满目、别出心裁,真真有趣极了。”
“我也该想想今年要送什么……前几年都叫蔚师兄抢走了风头,这是外门的规矩,他一内门弟子凑哪门子的热闹,可恶啊可恶……”
他嘀嘀咕咕,足可见有多怨念,看来是真心敬重这位师叔。
谢征不由回想起原著中的这一段。
连谷主都不曾为宣明聆求来的洗灵果,世间门极珍之物,谁拿到手都万不可能当生辰礼送出。
偏偏蔚凤这么干了。
理所当然,他依旧是焦点中的焦点,夺下了今年头筹。
也不知……倘若这等机缘被夺走,他会送点什么?凭主角的气运,会有其它奇遇么?
交谈间门,两人下到山腰,琼光带路绕了一段,一座连带棚子的草屋就遥遥跃入眼帘。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远处飘来念书的童音,有些口齿不清,山清草碧,一阵生机勃勃之意扑面而来。
等走近看,地方简陋,可五脏俱全。
木桌木凳打磨得平整光滑,最前边还有尊讲台,仙山不缺金银,笔墨纸砚不算什么贵重东西,人人桌上都有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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