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主动揭自己的短,但粉饰太平的后果是王朝替他们承担这一切。
而且没有竞争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过分的竞争不好,没有竞争对手更不好。保持良性竞争的环境,才能让世道欣欣向荣。
扶苏语重心长地教导妹妹:
“为天子者,要兼百家之长,听万民之言。绝不可偏听偏信,致使自己被某一家给蒙蔽。你每一家都挑着听,就能得到每一家的称赞。”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就是这个道理。
秦国对法家太好了,以后但凡降低一点待遇,就会迎来法家的抱怨。他们会认为现在的君王不如之前的贤明,居然打压他们法家、捧别的学派。
但相反的是,其他学派却会十分感动。他们可不管秦王是不是只采纳了一点点自家的学说,只要你肯迷途知返地用我,你就是好王上。
你看,想要得到百家称赞多简单啊,只是历代秦王不屑这个而已。
阴嫚若有所思:
“大秦分明只听了大秦需要的,百家却不会因此生出不满和贪心。原来如此,这就是杂家子弟会被百家骂拾人牙慧,君王却反而能得赞誉的原因。”
诸子百家都是用的自己的学说,偏偏你杂家这里抄一点那里抄一点,美其名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实在是招人恨。
抄我学说就算了,还要挑剔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你才是糟粕,你的学说里才有糟粕呢。
可是换到君王身上,那又不一样了。
君王喜欢杂家,那不叫到处抄。那叫海纳百川,那叫有容人之量。
阴嫚又问道:
“如此,我只看见了王道,霸道又在何处呢?”
扶苏答:
“与我有益者为精华,与我无益者为糟粕。天下大事由我定夺,若想得我青睐,必得想我所想、急我所急。”
换句话说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诸子百家若想在朝中获得更多的地位,那就得根据天子的想法改造自己的学说。不改,那你就等着被其他家抢占所有的生存空间吧。
阴嫚摇头:
“若秦国不听,百家只会选择离去,另选他人,就如孔先生那样的圣贤一般……”
说到一半,阴嫚自己住了口,她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是块硬骨头。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特别有骨气,而是因为他们有很多选择的余地。
你不听我的,那算了,总有其他诸侯听我的。大家都不听我的,也没关系,列国那么多、君王更替那么快,迟早能找到我的伯乐。
可是天下一统之后,情况就很不一样了,百家没了其他的备选。
大圣贤自然会坚持己见不愿妥协,但百家弟子却多是寻常人。他们还没有那么强烈的决心,总会有人愿意为了荣华富贵妥协的。
扶苏单手支颐,漫不经心地说道:
“阴嫚,治国要的不是大圣贤,而是实干的人才。”
很多圣贤经营学说非常有一套,能得千古赞誉。但是当官,就未必能当好了。
反而是汲汲营营的人,他们更适应也更适合官场。
所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圣贤再好也只能当个招牌供起来,愿意为了君王的想法做出改变的那些人,哪怕他们被别人骂成是蝇营狗苟,可得到实惠的是大秦啊!
扶苏:反正被骂软骨头的是百家子弟,又不是大秦,无所谓。
阴嫚宛如醍醐灌顶。
她以前从未学过这些,因为父亲从未考虑过除了大兄之外的任何人接替王位。他们都没学过君王之道,所有对“如何当好一个王”的了解,都来自于模仿父亲。
可现在看来,父亲如今展现给他们的视角是诸侯王争霸的视角,而非天子统御天下的视角。
他们照着这个学,是要学劈叉的。真想学的话,得等父亲一统天下之后,再去模仿他。
今日大兄提前告诉了阴嫚要怎么做,对她来说是头一次被人手把手教导。虽然她没机会当一把天子,可学了这个也不浪费,毕竟辅佐君王也要抓准君王的心思呀。
阴嫚撑着下巴:
“我觉得,兄长你这个说辞不适合周天子,只适合我大秦天子。”
扶苏伸手揉揉她脑袋,笑而不语。
周天子搞分封,诸侯王封地自主权太大,天子几乎插不上手。所以他们只能走王道,想霸气都很难霸得起来,因为那得诸侯王肯听你的。
只要有诸侯国的存在,诸子百家就有备胎可选。那到时候可别指望对方修改自己的主张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阴嫚重新拿起那些纸张:
“大兄总结这些,是想做什么?拿给父亲看吗?”
父亲好像对法家特别执着,也不知道肯不肯转而走杂家的路子。
扶苏却道:
“即便接纳百家学说,也得以法家为根骨地基。各家主张多为空中楼阁,只能作为律法之上的点缀。父亲虽重法家,也没有固执到那个地步。”
阴嫚恍然:
“以法治国、兼容百家是吗?也对,便是杂家,也不是必须百家占比一致的,自当有多有少、有轻有重。”
扶苏提醒妹妹:
“诸子百家也不是完全不互溶的,商君策中针对农商的改革,便是借鉴了农家的观点。”
年轻人总是想法比较极端,以为所有学派都是独立甚至对立的。其实不然,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取长补短,只是不像杂家那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而已。
阴嫚仔细回忆父亲很喜欢的韩非先生的主张,随后说:
“法依势而行,依时而变,约莫就是这般了。”
随即,她就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既然法是需要根据时势变更的,那大秦如今的律法,会不会在一统天下之后就不适用了?
阴嫚的表情凝重起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情况就很严峻了。
扶苏将那沓手稿整理好,随口说道:
“所以你接下来,又要加班了。”
刚刚结束工作的阴嫚:
“啊???”
扶苏微笑:
“大秦官学需要合适的书籍作为教材,只学秦律就只能成为底层小吏,无法培养高级官员。为兄需要你去编写教导他们政治素养的书籍,就先按照诸子百家,各编一套吧。”
说着把手稿递过去,示意她以这个为纲领来编。
“我大秦可是十分包容的,所以每一家都是可选的选修科目。不喜欢法家不要紧,学完基础的秦律和必修的法家学说之后,还可以自行选择感兴趣的别派学说(删减版)进行学习。”
至于之后这些人会不会基于删减版再发展出自己的主张,为各家增添更多适合大秦的理论,那就是后话了。
他可没有魔改各家学说,他只是教学的时候只挑了一部分教而已。
相反,那些诸子百家内部的领头人物,倒是很喜欢魔改,提出自己独特的主张。和他们一比,秦国官学简直太安分了。
阴嫚:…………
阴嫚算了一下诸子百家的数量,倒抽一口凉气。
大兄可没有把每一家的学说都做完删减,他只挑了最有名的那几家。但是阴嫚得把每一家的教材都写出来,而且教材的字数还不能太少,不然学两天就学完了像什么样。
这个工程量,会不会略大了亿点点?
阴嫚幽怨地看向大兄。
难怪对方今天和她说了这么多,这是先教会她,再让她去教其他学子呢。也不怕她学艺不精,把其他人带进沟里。
扶苏却道:
“你先去编写,写完拿来给我审核。不用担心写错什么,有我给你兜底呢。”
那这样的话,大兄就也要仔细查阅所有教材了,工作量同样不小。
阴嫚心理平衡了,她也知道大兄对她委以重任是因为大兄自己没时间。否则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肯定得亲自去编写。
“那好吧,阴嫚定不辜负大兄的嘱托!”
小姑娘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重大,高高兴兴地带着手稿离开了。
扶苏慢悠悠回到大殿中去陪父亲。
秦王政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又去哄骗弟妹了?这回是骗阴嫚替你去做什么?”
扶苏乖巧表示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亲,随即提起官学教材一事。
他总结道:
“这些年我大秦朝堂上的文臣基本都是六国之人,只有武将中才能见到大量秦人。可见大秦在文官的培养上欠缺太多,必须补足才好。”
秦王政深以为然:
“商君策可靠军事强国,却过于倚重军事,无形间压榨了文官的发展。秦人多以沙场征战为荣,忽略了其他方面。”
参军打仗的收益回报是相当快的,和读书当官相比,这就是个快速改变家族地位的捷径。有近路大家自然愿意抄近路,而不是吃力不讨好去研究什么学问。
更何况秦国庶民本来也没多少机会学习,只能接触到参军这一条路。
商鞅搞了个疲民五术,弄得庶民苦不堪言。这么做确实让庶民更愿意去靠军功来改换门庭,可也变相打击了秦国的文气。
当然,即便现在看来商君策确实遗留下来的问题重重,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它就是最好的选择。
秦国得先强大起来,才能谈别的。否则被各国压着打,那就根本没有未来可言了。
反正这些问题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
秦王政也觉得文官全是六国之人太危险了,尤其是在天下刚定的时候。那时六国还未归心,出身六国的文官很难确保个个都忠于大秦,随便出几个想复国的就会把事情弄得非常麻烦。
扶苏既然想出了解决办法,那再好不过。
只可惜官学的成效需要等上至少五年十年才能出来,而且学成出师的学子也做不到一下子就当上高官,还得花时间慢慢磨练。
扶苏劝道:
“有父亲在,那些跳梁小丑翻不起什么风浪。我们时间还长,总能等到那一天的。”
按照上辈子的情况来看,父亲至少还有十八年寿命。倘若好好保养、不吃丹药,肯定能更长。
这么长的时间还不够吗?扶苏认为足够了。
冬去春来,大秦即将迎来春耕。
公子公主们终于摆脱了魔鬼大兄的支配,可以喘一口气了。听闻大兄最近在忙春耕事宜,为各地调配耕牛,压根没时间来管他们。
好耶!可以浪了!
欢庆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收到小报告的扶苏就杀到了六英宫。
他堂而皇之地占用了距离宫门最近的一处大殿作为临时的办公场所,随身携带了一堆侍者。
有人负责侍奉太子,有人负责把守宫门,有人负责巡查各个学殿。谁要是偷溜、睡觉、走神,第一时间就会被抓获,拎到长兄跟前接受教育。
大家:QAQ
扶苏翻看着官牛的名册:
“多调一点官牛去赵地,赵国去年耽搁了耕种,今年土地会更难开垦。”
年年都种的地会相对好耕一点。
战国时期很多地方已经不搞休耕了,而是年年耕种。扶苏通过戎人弄来了紫花苜蓿,甚至可以做到通过种地来养地,靠的就是豆科植物都有的固氮能力。
没有紫花苜蓿的时候,用菽(大豆)其实也不错。只是没发明豆腐等豆制品之前,菽吃多了胀气,大家不太乐意种那么多。
发明了也不爱种太多,磨豆腐可是个苦活,远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简单。
墨家还在改进工具,试图在各地搭建水车水碓等物品,帮助庶民解决舂米和磨豆腐太辛苦的问题。
说回官牛。
西域大大小小的戎人部落凑在一起,凑出了相当可观的牛犊数量,一批批运入了关中。
秦国已经养大了好几批,有些都开始繁衍了。所以要匀出来一些给赵地庶民,倒也不是很困难。
郡县刚刚设立,若是乡县中提供价格低廉的官牛租赁,同样可以大大地安抚民心。
秦赵世仇摆在那里,要拉拢赵人就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
扶苏又询问道:
“在赵地征兵可还顺利?”
赵国有不少没地只能租田为生的庶民,征兵的重点就是他们。其实秦国不缺精兵强将,主要还是想给他们个分田的机会。
一直租赁不是个事,田握在自己手里才保险。官府掌控田地也不代表就安全了,谁知道会不会遇见贪官,仗着天高皇帝远,把官田据为己有。
侍官回道:
“应征的人不算很多,好多人还在观望,担忧军功分田是骗他们的。另有一些则不肯为大秦效力,官吏按照您的意思,没有强征。”
月前扶苏在朝会中进言,提议免除赵地和韩地三年的赋税和徭役。众人讨价还价,最后商议出来是两年。
施恩是一回事,主要还是做给各国看的。让各国看到大秦的诚意,也让庶民确定军功授田和授爵都是真的,不骗人。
所以这次赵地的征兵并不强制,采取自愿原则。顾虑多的人可以观望两年,两年足够他们确定真假了。
这个提议刚出来的时候,朝中的秦国贵族是不太高兴的。他们怀疑太子胳膊肘往外拐,怎么秦人反而要服兵役,赵人就可以躲清闲?
不过扶苏只用一句话说服了这群何不食肉糜的秦人:
“赵人参军,会分走秦人的军功。”
谁打仗,谁分田,就这么简单。
天下土地就这么多,还剩下的诸侯国也没几个。你们真的愿意大量赵人涌入进来,和秦人抢功劳吗?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六国已经灭了两个了。灭一个少一个,少一国就少大量军功和土地。
光想着打仗辛苦不想着打仗的收获,着实短视。
看看秦国的将军们,就没人站出来发言反对。因为这些老贵族自己大多是不上战场的,情急之下只单纯地看到了兵役的坏处。
这个时候,有人反映了过来。
“若每灭一国,都给几年的免除徭役,这……”
等到最后两国的时候,那里的庶民就真没有参与分田的机会了。到时候无田的庶民该当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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