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南没接这个碗:“抱歉,我不碰姜。”
段安北笑了,他顺着陈念南的话接下另一碗姜汤,一手一碗,一口一个,全喝了,又给陈念南倒了杯温水:“喝这个。”
水杯见了底就开饭,清杭大年三十吃中饭是很早的,因为年夜饭也早,下午三点就开始吃了。
家里家外都贴了对联和窗花,红红火火的一片,映在白色的雪景前很有味道,很喜庆,陈念南也觉得挺新奇,他没这么过过年,清杭也很多年也没下过大雪了。
陈念南的寡言是摆在面上的,吃饭的时候没人逼着他硬要搭话,段立和沈蔓都是情商很高的人,话题给的都很自然,陈念南开不开口都不会觉得尴尬。
陈念南现在吃饭已经不会那么吓人了,他正常地吞咽,正常的咀嚼,看得都很像回事儿。
最后一口饭进了嘴,还没咀嚼,门铃突然响了。
脚步声随即响起:“新年快——有......有客人啊?哪家小伙子?”
坐着的四人全愣住了。陈念南回头去看,四位银发老人站玄关那儿看着他,数目相对,段立和沈蔓才干瘪瘪地喊了句“爸、妈”。
谁也没想到四老会同时过来,段安北更是好半天才回过神,一个一个称呼过去。
招呼完了,段奶奶又问:“这位是?”
段安北偷偷瞥了沈蔓和段立一眼,但两位气定神闲地齐齐往嘴里塞了只虾,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陈念南嘴里的饭又忘了嚼,直接咽了,喉结耸动,他起身冲四老扯了扯嘴角:“爷爷奶奶们好,我是段安北的朋——”
“他是我男朋友。”
陈念南愣住了,几不可察地皱皱眉,试图含糊过去:“我是他朋友。”
“他是我男朋友。”段安北重复。
如果说第一次四老还没听清,但第二次段安北斩钉截铁的语气和加重的“男朋友”三个字就是平地惊雷,炸在耳膜上,不可能听不清。
“什、什么是......”
“想结婚但没法儿结,要一块儿过一辈子的男朋友。”
段安北话音落地铿锵有力,实际背在身后的手机屏幕上已经摁上了“112”,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轻微颤抖。
陈念南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明白段安北为什么要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一句“坦坦荡荡”。陈念南在乎这个,也确实是不想再偷摸着干事儿,但这点儿执念跟段安北相比,屁都算不上。
他没有家,段安北有,他不能毁了段安北的家。
沈蔓和段立这儿过得这么轻松已经出乎他的意料,隔辈儿一年见不着几回的,这点儿名分压根儿不重要,或者说,没段安北安稳的生活重要。
段安北的话太笃定,分量太重,却又太好理解,比一句“跟女朋友一样的男朋友”要直白得多。
四老终于听明白了,段奶奶的唇都有点儿哆嗦:“跟......跟个男孩儿一辈子啊?”
如果说原本投向陈念南的眼神只是好奇,现在就是审视和打量了,事已至此,陈念南的视线淡淡投回去,重新完整地打了个招呼:“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是陈念南,段安北的男朋友。”
“陈念南......陈念南.......”沈外婆喃喃,“好耳熟的名字。”
她走到陈念南面前,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了好半会儿,很肯定:“我见过你。”
陈念南喉头一紧。
哪儿见过?是酒吧,还是网吧,又或者是某条小巷,他正挥拳或抬脚?
沈外婆想了很久:“你再吃口饭。”
陈念南:“?”
他没明白这个行为的意义,但还是照做了,他的碗已经空了,就干脆拿了段安北的,学着正常人的吃饭动作小口塞,又慢慢嚼——
“不对。”沈外婆说,“按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你咽的那口饭。”
陈念南一顿,跟沈外婆对视一眼,而后没什么犹豫,像是破罐子破摔,干咽了半口的米饭。
反正这就是他。不正常的吃法,不正常的习惯,没什么好藏的。陈念南的瞳孔淡漠而疏离,耸动的喉咙仿佛是一台没有神经的机器,不觉得干涩,也没觉得难受,他把自己当怪物。
“我想起来了!”沈外婆一拍手,“快,吐出来,这么吃饭怎么行,伤胃的!”
但饭已经咽得七七八八了,陈念南平静地看着她,像是等待宣判。
沈外婆叹口气:“你这孩子......还是这样,几年都没变过——你是铸恩福利院的,是不是?”
陈念南微微颔首:“是。”
“我之前是要收养你的。”
第69章 不回头
所有人都怔愣住了,段安北震惊地看看段外婆又看看陈念南:“你差点儿成了我哥?”
陈念南很肯定自己没来过段家,也不知道段外婆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
“五年前,你给过我半个馒头。”段外婆全想起来了,“就在那个福利院!”
这不可能,陈念南想,他自己都没馒头,肚子饿得都——
思绪戛然而止,陈念南猛地抬起头,他记起来了。
“你那天想要领养我。”陈念南语气很缓很慢,话里是段安北听不懂的情绪,“所以——为什么没有领养?”
陈念南的反应太大,好像头一回从他脸上看到这样波澜起伏的情绪,尽管是一瞬间就平息的浪潮,但段安北还是下意识往他那儿靠了靠,手心递出去,下一秒就被紧紧捏住了。
陈念南的语气已经平静下来,重复:“为什么?”
段外婆看见两人握一块儿的手,“哎”了声,但也顾不上拦着:“你们那个负责领养的说你已经被别人领走了、定下了,我来晚了......怎么?他骗人的?”
陈念南笑了一声。
他笑得很轻,跟以往要打架揍人时的不屑与倨傲完全不同,他就是觉得这太好笑了,太嘲讽了,人世间的事究竟怎么可以这么阴差阳错,他为什么永远会与幸福擦肩而过。
陈念南嘴角的笑就那样了无声息地挂着,指尖的血液凝固冰冷:“抱歉,失态了。”
“那你——”
“我没有被收养。”
他只是被卖掉了。然后死掉了。
陈念南默不作声地深吸口气,他不是喜欢倒苦水的人,从前的种种苦难都算作序章,他没想再往回看了。
也许是他的抗拒太明显,沈蔓和段立终于开了口:“先坐。”
沙发上拥拥挤挤坐了一大帮子的人,眼神都在陈念南和段安北还握着的手上彳亍盘旋,段外婆的絮絮叨叨:“没领养你我是很可惜的,我当时还跑了好几趟,想看看万一对方没要你,我也能捡个漏。”
陈念南几不可察地皱皱眉,他知道段外婆没恶意,但遣词造句里都是把自己当做了流浪的阿猫阿狗,听起来不算痛快。
他没精力赔笑,也不置喙别人的目光,要怎么看都随他们,段安北没怕,他就没什么可在乎的。
但他无所谓、不开口,却自然有人替他心疼,段安北“哎”了声,笑着:“什么捡漏,您当购物节抢东西呢?那购物节抢不着这样的宝贝。”
段外婆还要再说,段安北却先一步牵着陈念南站起来了:“宝贝我就带走了,购物节的东西你们慢慢挑。”
楼下还有沈蔓和段立,刚刚没出事儿,之后就不可能再有事儿,段安北走得心安理得。
陈念南嘴角的那点儿笑具体了,明朗了,被牵着的时候整颗心都熨帖了。
卧室门“啪”的一声关上,段安北搓着手:“怎么回事儿啊?”
领养这事儿段安北是知道的,他小姨的丈夫没法儿生育,可小姨是个幼师,很喜欢孩子,就想着能不能领养一个,但他没想到这事情兜兜转转,居然能跟陈念南扯上关系。
自己的男朋友曾经差点儿成了自己的哥哥,这谁受得住。
陈念南的心情已经放松下来了,坐在床边,房间里淫/靡的气味儿早散了,他把窗关上,平静的声音就随着空调暖风在整个卧室里转圜。
“我是送给她一个馒头。”
这是陈念南叙述的开头,却不是故事的开头,故事的开头是那个馒头。
馒头不是陈念南的中饭,他的中饭照例只有一碗见不着米的粥,稀稀拉拉,他渴得不成样,一碗米水也是好的。
但这远远不够,他已经快三十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了。
那天的福利院来了很多人,很混乱,没人会注意一个小萝卜的去向,所以陈念南很成功地找着了空子,钻进厨房,偷了那个馒头。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在下雨,陈念南揣着馒头溜回房,却遇上了迷路的段外婆。
段外婆朝他问路,他没搭理,一个劲闷头赶,反正这样的客人是不是被无视的,陈念南没什么热心肠。
但他的前脚刚要跨过拐角,就听见段外婆在身后嘀咕什么时候能找着路,什么时候能吃着饭,听见她说她好饿。
陈念南跨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他跟着墙角边的蚂蚁前前后后地徘徊、迟疑,直到蚂蚁把地上的那粒大米搬进穴中,他才转过头,从兜里拿出那个馒头,整整齐齐公平公正地掰了一半,递给了正在打电话问路的段外婆。
蚂蚁有吃的,人也不该饿着。
陈念南把馒头递出去,又飞快地咽下剩下的那一半,段外婆当时也像今天那样“哎”了声,说不能这么吃,胃得吃坏。
陈念南看着她,一溜烟地跑了。
“她那时候可能觉得我那么吃馒头是吝啬于分她另一半。”陈念南慢慢地换着床上的床单,语气散漫随意,“但我只是看见了王兴平和王翠往这边走,不吃我就会被发现。”
“没了?”段安北不觉得好笑,他接过刚换下来的床单扔地上,顺带着拍了拍手。
“嫌弃?”陈念南笑了声,“你刚刚玩得挺开心。”
床单上干涸的液体还面朝着上边儿,段安北“哎”了声,把液迹藏住了:“问你事儿呢,你别岔话题。”
故事确实没在这儿戛然而止,陈念南叹口气:“真要听?”
段安北“啊”了声:“听啊。”
陈念南曾经也以为故事就该停在这儿,像无数个烂俗的“扶老奶奶过马路”的故事,在陈念南人生里无痛关痒的水渍。
直到十分钟前。
“她说要领养我的那天,是我逃出福利院的那一天。”
送了馒头,陈念南跑回福利教室的时候就被抓走了,在轰轰隆隆的汽车发动机声里,铁皮的车身仿佛将天地一分为二,车内是即将被卖掉的十三岁陈念南,而车外是段外婆,王兴平正跟段外婆解释“陈念南已经被定下”。
车辙盖过时间的洪流,陈念南的命运轨迹按部就班地走,他掰折了人的手指,逃出福利院,然后遇见了段安北。
段安北攥着床单角的手顿住,就这么仰头看着陈念南。
陈念南笑了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床单攥皱了。”
“我......”段安北心里的情绪挺杂,心疼是不必说的,但还有震惊。
“你知道我救......也不是,就是五年前碰见你的那天,我为什么会在那儿吗?”
当时距离陈念南逃出来已经快一星期,是个春三月的好日子。
陈念南心里有了猜测,但没敢说,就直直地看着段安北。
“我外婆说,福利院有个男孩儿,是个好孩子,但被人带走了,不知道能不能有运气再遇见,如果遇不见,要我小姨自己去福利院看看有没有合得上眼缘。我当时待家里无聊,求着我小姨带我一块儿去看。”
故事的阴差阳错重复上演,那辆车上没有段外婆,只有没见过陈念南的小姨。
卧室里安静了很久,最后还是陈念南先回过神:“没事儿。”
他捋着逻辑线:“如果我被领养,成了你的表哥,我们之间就没有了可能,这不是阴差阳错,这是缘分天定。”
陈念南很难得说这样又土又直白的情话,但他的脑子也挺乱,再多的话也说不出了,只能这么安慰段安北。
“错过的两年能换一辈子,也很值,我们——”
“值个屁。”段安北突然开口。
他直直地看着陈念南,一字一句:“一点都不值。”
陈念南愣了下。
“你的阴影,你这么多年怎么生存怎么赚钱的不幸和辛苦,一点都不值陈念南,他们毁了你。”
如果被小姨收养,陈念南至少会衣食不缺,能活得很富裕。
而他和段安北还是会相遇,还是会彼此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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