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最为复杂的无疑是柳明月。
“或许清风早已不在人世。”柳明月道,“傀儡本就是灵魂的载体,当生前肉体受损时,也会有灵越谷弟子会借旁人身体复活旁人。我的弟弟我了解,若真的是他,就他那点本事绝无可能让妖魔臣服。”
除却柳清风一事,其余的消息皆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
跟随白掌门前来的云长老道:“宋九卿潜入魔族也有两日,他都已见到先生本人,为何至今都不知晓魔族其他据点所在何处?”
谢梧最见不得这群老前辈说一句话拐几百个弯,火气冲上脑门,冷嗤道:“云长老既然有本事在两日之内打探清楚魔族据点,怎么不自己去?”
被一个不懂礼数的晚辈呛声,云长老当即便要怒斥,他一抬眼,看了看坐在高位拧眉俯视自己的秋殿主,又看了看站在谢梧身旁冷冷盯着自己的玄蝉,识相地没有再说话。
白掌门叹了口气,道:“两日时间九卿便能传来消息已是不易,孤身入敌营深处本就凶险,谢小友所言极是。”
“宋九卿没有传出自己所处据点的位置,无外乎他还并未全然被妖魔认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秋月白眉头微蹙,极为不耐,“下次白掌门若要召集我们商量,自己来便可,不必多带一个没脑子的蠢货,看得让人心烦。无双殿还有内务要处理,不奉陪了。”
说罢,甩袖离去。
谢梧瞥了眼云长老涨红的脸,哼笑一声,也转身与玄蝉一起离开大殿。
“明日恋综结束后,记得来沧澜山,虽然你是医修,也得多练一练。”谢梧边走边道,“瞧你昨日那反应,连我三招都接不下。”
玄蝉颔首,侧目凝视他,“好。”
然而不等明日恋综结束,当夜子时,一道消息震惊了整个修真界。
合欢宗一夜之间遭受妖族屠戮,几近灭门,唯有不在宗门前去人间采买奴隶的一位年轻长老逃过一劫。
这样一个亦正亦邪,即便不与妖魔为伍却也让正道仙门嗤之以鼻的一个门派,之所以也能拥有直播的资格,盖因其拥有修真界最纯粹的一条灵脉。
各大宗门虽追捧直播,懈怠修炼,但其修为大多都维持在金丹期,而不需要勤加修炼便可突破金丹的秘诀便是自合欢宗运来的灵石,其中富含的灵气纯度是天地自然灵气所不能攀比的。
入合欢宗的大多是灵根平庸者,他们没有卓绝的天赋,而是选择剑走偏锋,用灵石滋补拥有修仙资质的凡人,再与其双修,从而达到突破境界的目的。
此事非同小可,天不亮谢梧几人便已朝着合欢宗出发。
飞舟跨过无数冰川,终于抵达无念海边境的合欢宗。
谢梧一心想要快些寻到妖族留下的痕迹,随意踹开一间门扉虚掩的弟子居所,整个人便如同被雷劈中,呆立在原地。
只见屋内三五个人被吸干了阳气,却还维持着生前的动作,不着寸缕,神色迷乱,肢体纠缠,唯有被几人压制在中间的年轻奴隶目光呆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几乎是一瞬间,谢梧只觉头皮发麻,胃中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冲到屋外台阶下干呕起来。
其余人晚他一步,尚未进去查探,见他如此,屋中情形便可猜测一二。
整座合欢宗,除却嫡系一脉被妖族带走,其余所有人皆被吸干了阳气而死。
谢梧自知自己算不上什么聪明人,充其量便是个莽夫,不愿跟着去让同伴分心,便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出神。
他曾以为世间最讨厌的便是屡次挑起仙魔之战贪得无厌的魔族。
可自从他下山,却见所谓正道魁首暗藏私心,仙门百家拜高踩地,修真界最纯粹的灵脉山上埋得却是无数凡间枯骨。
师父曾说,练剑是世上最容易之事,竟是真的。
好像这一切都在说,妖魔并非就是错的,而正道修士并非就是对的。
谢梧脑子里没来由便想起王臣,想起那位极有可能在合欢宗受尽屈辱的妖族王后。
今日妖族灭合欢宗满门,到底算妖族本性虐杀,还是理所当然的复仇?
合欢宗坏事做尽,有今日结局难道不是天道轮回么?为什么他们还要在这里为一群本就该死的畜生耗费心力?
如果他坚守的正义不是正义,他练剑的意义又何在?
谢梧捂住脸,呼吸微乱,感受自己几百年来稳如泰山的境界居然开始松动摇晃,岌岌可危,就要跌落。
“谢梧!”
一声低喝骤然拉回了他的理智。
谢梧喘着气,眼眶泛红,仰头愣愣对上玄蝉深冷锐利的眼睛。
他哑声道:“玄蝉,我想回沧澜山,我……我不想参加恋综了,我想回家。”
玄蝉垂眼凝视少年从未有过的软弱与茫然,心头泛起钝痛。
他早知会有这一日,甚至在无数个日夜里,他都会对自己当初引诱谢梧下山的选择产生怀疑。
可这百年来,旁人无从得知,他却无数次在丹云山的峰顶瞧见,瞧见沧澜剑宗多少前辈一个接着一个飞升失败在雷劫下化为虚无。
最终只剩下谢梧师父一位前辈。
剑意至纯,却也过于单薄,不曾经受人间风沙打磨,根本抵抗不住飞升雷劫。
他希望谢梧永远纯粹,可他又不愿有一日竟要亲眼看见谢梧飞升失败。
第97章 我该做的,就是治好你的不开心
玄蝉蹲下身,掌心托住少年脑后,一把摁进自己胸膛里。
好像只有这样,再用力一些,将对方都揉进骨血中,才能缓解心尖的疼痛。
“山下便是无念海,要去看看么?”他低声道,将少年偷偷摸摸用他衣襟蹭掉眼泪的模样收入眼底,眉目不自觉柔和下来。
谢梧不论何时总是像一柄锋利的剑,这种独独只在他面前展露的柔软,让他深藏在血脉深处的欲望开始沸腾颤栗。
玄蝉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又是一片深冷的平淡。
“去看看吧。”他重复道,从储物戒里摸出一盏灯,照亮了少年湿漉漉的眼睛,“不要想这些事了,谢梧,不要把自己逼近死路。”
谢梧缓慢点头,站起身,想起什么,不自在地凑近玄蝉耳边,小声道:“我方才的样子挺丢人的,你莫告诉旁人。”
玄蝉瞥了眼他左右乱瞟的眸子,淡声道:“是秘密对么?”
谢梧连忙点头:“秘密。”
得到满意的回答,玄蝉率先走出几步,扭头看他,“走罢。”
谢梧迟疑道:“你不用去……”
“我只是一个医者,便该做医者该做的事。”玄蝉的声音在昏沉的夜里越发让人觉着冷清,“比如……治好你的不开心。”
谢梧怔忪一瞬,被他扯住衣袖牵引着往山门外走去。
两人的身影逐渐被浓郁的夜色淹没,陆长风自山门里走出,沉默目送他们走远。
夜里很安静,只有衣摆被凛冽寒风吹起的猎猎声响。
有时候分明只是晚了一瞬,却已然隔了远山千万重。
*
谈即色变的无念海上竟有人撑着一叶小舟,半轮孤月贴合在海平线上,映照出小舟上一立一坐两个黑影。
这里分明是最深的海,却又好似离天上月最近,一伸手,那明月就唾手可得。
谢梧盘腿而坐,试探伸出手,发觉自己一只手握不住月亮。
“若是一直往前走到无念海的尽头,就是……”
玄蝉:“是魔界不夜天。”
无念海本是仙魔两界的分界线,只是如今无念海的另一端早是一片废墟。
在混沌之初,初代剑仙一剑划出一个无念海,魔族落败,被迫驱逐至无念海之北,并立下百年和平之约。
后来初代剑仙羽化飞升,天性侵略的魔族蠢蠢欲动,却始终不敌历代赤霄剑剑主,表面上也算和谐。
直至五百年前,最后一任魔尊实力远超其前辈,性子尤为顽劣,修真界忧心忡忡只得请求剑尊谢长生出山,假扮魔族潜入不夜天,成功重伤魔尊,而后第十年同归于尽于无念海。
或许这里离封印剑阵过近,谢梧腰间的赤霄剑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开始兴奋地嗡鸣。
他想到封印之下的谢长生,又想到不知埋骨何处的阿娘。
可无念海海底不止有他们,还有千千万万前仆后继无人记得名姓的前辈。
难道因为一个合欢宗,因为一个瞧不惯的白虞,他就将过往一切都忘了么?
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梧默默唾骂了几句自己不像话,原本紧绷的牙关终于松懈下来。
他慢慢躺在小舟尾端,盯着玄蝉鬼斧神工般锋利的侧脸出神。
半晌,道:“若是玄宗主知晓你这双金贵的手用来划船,定又要追着我跑上两个山头。”
玄蝉手中动作微顿,唇角微勾:“以前你用赤霄剑来烤鱼时,他不还是照样追着你骂,说你暴殄天物?后来我偷偷可见他对事不对人。”
谢梧也想起年少叛逆时做下的各种荒唐事,顿时乐不可支,笑出声来,心头的郁气散了一大半。
自己真是糊涂了,分明还是可爱的人多些。
“刚刚我……我当真是想回沧澜山后再也不出来了。”谢梧低声道,“若是师父在,定会觉着我遇事退缩,兴致不坚,不堪大任。”
“他不会。”玄蝉放下船桨,坐在他身侧,目光掠过圈圈涟漪散开的海面,“他只会心疼你。”
“哼,你总共也只见过他两次,你根本不知道他平日里打人有多凶残!”谢梧抬腿,轻轻踢了踢玄蝉的黑色缎靴。
却被玄蝉倏然攥住了脚腕,指腹隔着缎靴按在踝骨上,又面色如常松开。
谢梧毫无察觉,只是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哪里还有半个时辰前失魂落魄嚷着要回家的样子?
谢大剑修一身本事全用在了剑身上,这小曲他以前在山上时也常哼,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哼得歪歪扭扭,每次都让小师妹痛苦地捂上耳朵。
但玄蝉就从来不会觉着难以忍受,甚至他哼歌时还会保持沉默,尽力不打断他。
玄蝉未再划桨乘船,一叶小舟被海面上的风吹向不知何处,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在海面上游荡,却又蓦地凝住。
某个红色的身影自水下缓缓飘过,在他凝神看去时,猝然在水下动荡的水流下回过身来,眼眸紧闭,唇色浅淡唇角自然上扬,身后三千发丝飘舞,面色苍白恍若艳鬼。
那身衣袍不像是自然的红衣,而是被鲜血染红,腰封处繁复的符文咒语闪烁着诡异红光,胸口插了一把锈迹斑驳的玄色长刀。
那张脸,分明是——
可不待他全然看清,红影又沉入深处没了踪影,就像那一瞬心惊只是幻觉。
无念海本不是寻常的海,让人产生幻觉并不稀奇。
玄蝉心头隐隐不安,一言不发扯过谢梧的手站起身,召出青鸾鸟,也顾不得这一叶扁舟会何去何从,揽住人就匆匆飞走。
谢梧不解:“怎么了?”
“无事。”玄蝉阖上了眼,淡声道,“回去看看他们查探得如何。”
*
“合欢宗三座山头,加上奴隶将近一万人,全部都死于阳气耗尽,这是妖族最常见的杀人手法之一。”
按理说,秋月白虽是恋综嘉宾,但是地位比其他人都高一截,完全不必亲自到场,但到场也有到场的好处,合欢宗幸存的长老本原本还想藏着掖着,秋殿主眉头一压,吓得各种合欢宗没有摆在明面上的腌臜地全抖了出来。
秋月白站在一处地牢里,忍着鼻尖某种奇令人作呕的气味,冷声道:“孟拂,在外面守着,待会谢梧若是回来,让他在外面等着便是。”
第98章 你又算什么东西
孟拂低头应声:“是。”
继而转身走出去,在地牢门口迎面撞上回来的谢梧与玄蝉。
“孟长老。”谢梧笑着打过招呼,便要抬腿往里去,却被拦住。
“殿主交代,里面的事已经收尾,谢道友在外面稍待片刻便好。”孟拂道。
“嗯,也好。”谢梧扯了扯玄蝉的袖子,在地牢入口外的寝殿里坐下。
“听说无念海的海水不仅可以用于制作傀儡,机缘巧合之下还能看见未来呢。”谢梧喃喃道,“可惜我们刚刚在海上待了那样久,什么都没看到。”
他还想看看自己以后能不能成为和谢长生一样厉害的剑修呢!
玄蝉垂下眼皮,淡声道:“传闻而已,未必是真。”
与此同时,地牢之下。
方才谢梧撞见的不过冰山一角,合欢宗的地牢藏于历代合欢宗先祖牌位之下,光牢房便有百间,曾经里面关押的是桀骜难驯凶狠至极的妖族,如今里面关押的都是犯了错的奴隶与弟子。
其形状各异的刑罚,远比地牢之上谢梧所见的要不堪入目。
秋月白与各派前来的弟子分头查探,他的目光平淡无波扫过周遭荒唐至极的肉体盛宴,抬步朝地牢深处走去。
周遭烛火昏暗,唯有靴底砸在地面的回声。
秋月白半张脸都隐匿在黑暗中,只被微弱的火光照亮个锋利的下巴。
逼仄的过道里忽而起了白雾,曼陀罗的花瓣在空中飘荡,他就此停下脚步。
一双白皙细腻的手搭在他肩头,浓郁甜腻的香气无孔不入。
“秋月白。”
不是秋月白想象中妖族惯用的娇笑,而是少年人清澈上扬的,是在他无数个黑夜里魂牵梦萦的声音。
秋月白侧头,映入眼帘的少年身着那身在揽月湖画舫所穿的紫色女裙,腰肢窄瘦,覆着一层薄薄的腹肌,下半张精致的脸被紫色面纱遮住,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过道里有风,少年脑后披散的墨发借着风刺挠他的手背。
静默半晌,秋月白低声问道:“为何穿成这样?”
少年笑了笑,更凑近了些,“你不喜欢么?”
秋月白抬手,少年便温顺地偏过脸要去蹭他掌心,谁知却被那只手扣住了脖颈,整个人撞在潮湿的铁质牢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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