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蝉放轻脚步,轻轻推开了门,借着月光绕过屏风,走到榻前。
少年侧躺在外侧,被褥被踹到腰际,一只雪足伸出被子,被皎洁月色贪婪包裹。
哪怕昏迷半年,谢梧也没有半分作为病人的自觉,一举一动皆如往昔。
无比煎熬的半年,于少年而言,却不过眨眼之间。
可于他而言,没有谢梧嬉笑的日子,每一刻都如行尸走肉毫无意义。
玄蝉弯下腰,温凉掌心握住那截踝骨,将其塞回被子里,再扯住被子重新盖至少年肩膀。
他就这样看了谢梧许久,喃喃道:“原来纵使我成了医修,也照样保护不了你。”
玄蝉缓缓跪在床榻边,永远挺拔的脊背逐渐弯曲,低头埋在谢梧温热的脖颈间,几乎是贪婪地渴求着少年的气息,“我并非故意不让你练剑,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他只是太害怕再失去谢梧第二次。
他只是……太过思念这个人,哪怕是日日望着谢梧,这半年来压抑在若无其事的表面之下的癫狂与惶恐,早已将他逼入绝地。
“玄蝉……?”沙哑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你怎么了?”
玄蝉抬头,眼前一片模糊,方才恍然,自己竟已潸然泪下。
谢梧困倦地眨了眨眼,左手拽住袖子擦过他眼下湿润,低声道:“好端端的,因为什么难过啊?”
玄蝉几乎要沉溺在他温柔的声音里,克制地攥住他的腕骨,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望着他,“谢梧,可以抱抱我么?”
“就像以前一样。”
说实话,以前许多事,谢梧其实记不太清了。
并非故意忘却,只是除了练剑,他总是心大。
只是记忆深处的确有个影子,曾与他抵足而眠。
谢梧大方地让出一半床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来吧,说说你为何难过。”
俨然一副要开导他的模样。
玄蝉一时失笑,如何也拒绝不了心上人榻上之邀,褪去鞋袜,主动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但谢梧显然对于自己被人抱着这回事不太乐意,挣扎着从他怀里钻出来,反手将玄蝉搂进自己怀里,还贴心地拍拍他的背,哄小孩似的,“说罢,我听着。”
别的不说,他在心理疏导这方面还是挺有经验的,比如长风与小师妹,都是在他的关怀下健康成长。
谢梧垂眸,看向玄蝉的眼神不自觉怜爱。
玄蝉:“……”
玄蝉没有挣开他,这本就是他所渴求,如何舍得推开。
“我其实不是难过。”深夜总是令人生出冲动,玄蝉亦是俗人,亦难以避免,“只是有些想念你。”
越是冷淡的人,诉说起思念来,常人总是更难以抵抗。
但谢梧不是常人。
任谁大半夜睁开眼瞧见有人趴在自己床头哭,怕是都不会好过,被扰了清梦,先前被这不准那也不准的约束久了,此刻种种恼火涌上心头,倏然把人推下了床。
玄蝉冷冽的眸子里难得浮起一片茫然。
谢梧没好气道:“我要睡觉,不准吵我。”
说罢,恶狠狠地拉上了床幔。
玄蝉:“……”
玄蝉揉了揉眉心,放轻脚步走出屋子,低头盯着满地被剑气凌虐的桃花出声,半晌从喉间泄出一声低笑。
走出庭院,在院外等候多时的灵越谷弟子立马上前,道:“玄少主,我们师姐邀您去宗门大殿,说是有要事相商。”
玄蝉冷淡颔首,“劳烦带路。”
在灵越谷半年,他却连宗门大殿该走那条路都不清楚。
他困住谢梧,又何尝不曾困住自己。
……
玄蝉到时,秋月白等人早已喝过一轮茶点。
秋月白放下手中茶盏,冷哼一声:“要请你来一趟,可真是不容易。”
玄蝉撩起衣摆于空位坐下,淡淡道:“放心不下他,陪他睡下,方才耽搁了时间。”
咔嚓——
秋月白手中茶盏应声而碎,却像是察觉不到痛,鲜血自指缝流出,染红了那几枚不知价值几何的戒指。
谢梧不在,那种刻意维持出的和谐霎时粉碎,如他手中杯盏。
谢梧只知他们好声好气商量如何轮流照看他养病,却不知在暗地里,早已为了谁第一个去陪他吃饭打起来无数次。
顾昭手撑在桌案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尾巴,循着动静扫了眼秋月白鲜血淋漓的手,撇撇嘴,“好啦,你们又这样,谢哥会不高兴的。人也来齐了,柳师姐你有事便说罢。”
柳明月坐在长桌主位上,从储物戒中召出一株通体血红,形如蘑菇的灵草。
就连玄蝉都忍不住站起身,“血芝?”
这半年里,玄蝉翻遍所有古籍,也曾找到过一个可以让筋骨起死回生的法子。
取血芝,扶桑树根,以及仙人之心,三者置于炼丹炉,所得丹药,便可活死人肉白骨。
可除却生长于地龙之角上的血芝曾有记载,其余二者中,神树扶桑至今无人知晓其扎根何处,仙人之心虽并非真正取心脏,而是心头精血,可凡间何来仙人?
柳明月面色并未因寻到血芝而高兴,“血芝是我从沉日阁拍卖会上夺来的,我用傀儡丝绑了阁中长老,才得知此物乃修真界中人送来拍卖。”
"整个修真界谁不知无双殿与丹云宗开出天价求血芝,可血芝却被人偷渡到了凡间无人知晓,这说明,有人根本不希望谢梧好起来。"
第128章 谢长生就是仙人
殿中气氛凝滞沉重。
当初就连魔族入侵,他们都不曾惧怕过,如今却因为一个不知名姓的修士的某些私欲而忧虑。
可修真界就是这样,哪怕是做了英雄也不可能完完整整得到所有人的敬仰。
直到有灵越谷弟子匆匆跑入殿中,不但没有因为擅自闯入大殿而惶恐,反而面带兴奋。
“柳师姐!方才谷外来了一个老道士,说他知道扶桑树与仙人之心的下落!”
秋月白豁然起身,“还不快请进来!”
这半年来,他们发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势力,只为寻到这三样东西的下落。
大多修士甚至凡人都是为了天价的报酬鱼目混珠,以至于无数次希望,又无数次失望。
但纵使如此,当下一个人带着难辨真假的消息到来时,他们仍旧会以礼相待,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约莫一盏茶后,一个穿着破烂道袍,头发灰白凌乱的老道士走了进来。
老道士身形佝偻消瘦,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转,看起来不像是道士,反倒像是招摇拐骗的江湖骗子。
“是你?!”白溪微微睁大眼睛。
宋九卿与玄蝉亦认出来此人。
正是去年恋综时,在沉日阁门前卖门票宰客的老道士。
秋月白并无探究的心思,直言道:“你知道扶桑树与仙人心的下落?”
老道士点了点头,如枯树般的手搓了搓,“不过嘛,贫道一路风雨兼程,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柳明月扭头吩咐门中弟子,“带他去用膳,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等待的时候总是让人煎熬,待老道士酒足饭饱,秋月白已然按捺不住,“现在总可以说了?”
老道士摇头晃脑道:“古籍有言,神木扶桑,居之东海,可操控光阴,桐花秘境在东海之东,境中一年境外一日,是为光阴颠倒。”
宋九卿拧眉:“我曾去过一次桐花秘境,可其中并无扶桑踪迹。”
“扶桑所在之处,必为两界交处,桐花秘境亦分外圈与内圈,只是内圈入口需以神兵破开混沌方可进入罢了。”老道士说着,目光意味不明落在玄蝉身上。
唯一能称之为神兵的,只有断成两截的赤霄剑。
玄蝉垂下眼皮,淡淡道:“仙人之心呢?”
众所周知,世间并无仙人。
可老道士却道:“世间的确有一仙人尚遗留于人世,那就是沧澜剑尊谢长生。”
白溪迟疑道:“可谢长生死之前,也才半步金仙,如何能成为仙人?”
老道士摇头,混浊的双眼似在追忆什么:“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当年仙魔大战之前,谢长生的确飞升过。”
“那日我刚从皇城里降伏了一只小妖,却在夜深无人之时,仰头望见那位剑尊脚踏月色走上天梯,好似那不是一场飞升,而是天地间万千神明都在迎接他。”
“可就在下一瞬间,无念海发生暴动,魔族毁掉了海底封印,黑洞肆虐人间,整片大陆都为之颤动,于是我看见,谢长生在即将踏上最后一层天阶时,回了头。”
苦心修炼数百年,世间有几人能抵抗住飞升成仙的诱惑?老道士不过一介俗人,常常为了几两碎银坑骗富人,自然对此嗤之以鼻,可那日却是他亲眼所见,有人拒不成仙,竟为凡人留守人间。
那一战,七天七夜之后头顶黑云方才消散,或许是心中被那一幕竟无雷劫的飞升震撼,他鬼使神差跋山涉水往无念海而去,终于在最后一日赶到。
他实在好奇,放弃飞升为代价的英雄,最后是怎样结局。
在路上时,他便听闻谢长生以身祭剑,与魔尊葬生与无念海。
可一个已然可以成仙之人,又怎么会与俗人同归于尽?
老道士不信,驶一叶小舟,穿过无念海时,他看见无数似在寻找剑尊踪迹的仙门弟子,他看着他们将无念海围了起来,心里却不禁狐疑,这到底是在找人,还是抓人?
好在他不过是个略通术法的凡人,无人将他放在眼中,也无人知晓,他真的在岸边看见了浑身浴血,撑着长剑坐在礁石上的剑尊大人。
剑尊本是微阖眼皮,察觉他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冲他笑了笑,“这位老伯,可否请你帮个忙?”
老道士万分讶异,他从未想过,魔界恨之入骨修真界敬仰却又忌惮的剑尊,会是一位笑起来灿若朝阳的少年郎。
他嘀咕道:“外面那么多仙门弟子都在寻剑尊,什么忙还需贫道一个凡人代劳?”
剑尊只是认真道:“我不会让你平白跑这一趟,我会付报酬的。”
仙人的报酬,老道士转了转眼珠,的确心动了。
“剑尊您说,除却杀人放火,贫道都能做。”
剑尊将手中剑递到他面前,“劳烦你将此剑,在一月以后送到沧澜山,无需送给谁,插入山腰处的剑碑旁便可。”
老道士:“就这样?”
剑尊点头:“就这样。”
“可是这样简单的事,剑尊完全可以自己做。”
剑尊却道:“我做不到。”
老道士一愣,这才看到剑尊胸口还插着一把魔刀。不怪他此刻才看见,实在是剑尊风姿绰约惊才绝艳,的确乱人心神。
“至于报酬……”剑尊想了想,将最后一口仙气送入他灵台,“愿你此后无病无灾,长岁无忧。”
至此百年,他一介凡人却得以长生不死,虽穷困潦倒,却无病无灾。
剑尊渡完仙气,踉跄着起身,竟朝无念海走去。
老道士难得良心一痛,想要阻拦,却听剑尊说,劫难尚未结束,他要去无念海海底,以仙躯填补阵眼。
这一日剑尊永坠海底,天道震怒,降下千道天雷,无念海百年冰封,不见阳光。
至剑尊死后,修真界再无修士飞升,因为那最后一阶天梯,只为谢长生而留。
前程往事说完,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再座皆是天之骄子,那些往事先辈在年少时也曾与他们讲过,只是前因后果却并不相同。
第129章 因为那是天道的惩罚,害死谢长生的惩罚
谢梧记着自己并未一觉又睡了半年之久,但推开房门,却发觉往日蹲守在庭院各处的仙门弟子都没了踪影。
难道玄蝉那家伙终于良心发现,不管他了?
不待多想,李楠兴高采烈的声音就从庭院门口传来,“大师兄!”
谢梧挑眉:“从正门进来的?”
李楠点头,颇有一种偷情修成正果的骄傲,“嗯嗯,昨夜溜出来时被玄少主抓住了,他让我以后都走正门。”
“师兄,我想开了,今天可以继续教我练剑吗?”李楠眼巴巴地瞅着他。
“好不容易这几个家伙肯让我活动筋骨,咱们也别偷偷摸摸了。”谢梧摩拳擦掌,已然心痒难耐,“把莫子业他们都叫去练武场,让我看看你们这半年来的长进。”
李楠有些不乐意,独乐变成众乐,不能独占师兄,好难过。
还不如偷偷摸摸呢!
谢梧抬腿就踹在他屁股上,“快去。”
“大师兄你好凶!”
李楠说完,捂着屁股跑了。
谢梧失笑,在后面高声道:“男子汉大丈夫,皮糙肉厚踹一脚怎么了?我看你们这群兔崽子就是欠磨炼!”
一连被师弟们缠了几日,谢梧缓过神,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不论是刚到灵越谷的宋九卿还是秋月白等人,这几日都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就连一日不落给他把脉的玄蝉都忙得不见踪影。
以前他也没见这些人如此忙碌。
不对劲。
天色渐晚,谢梧告别了被他按在地上揉搓的弟子们,打算去玄蝉院里一探究竟,却在半路看见一个令人意外的身影。
老者仍旧穿着那袭长山门掌门独有的法袍,脊背微微弯着,满头白发如枯槁,正坐在一棵榕树下看蚂蚁上树。
谢梧此前并未见过他,因为玄蝉担忧白虞时而疯癫误伤他。
这是半年后他第一次再见白掌门,却从对方身上再也感受不到半分掌门该有的气势。
思虑再三,他还是走了过去。
他有很多疑问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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