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四皇子不受宠,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自然也不屑去动他,如今得慧妃收养,两人同气连枝,他的吃食自然有宫人再三检查。
但他没多解释,只道,“那奴才下次给殿下带。”
薛琅自己就喜欢吃那间瓜果铺子的零嘴,所以经常会差人买许多。
于是闻景晔又开心起来,还悄悄将薛琅的香囊藏在了身后。
察觉到他小动作的薛琅并未说什么。
他似乎真的在慢慢依赖着自己,这很好,等到他再信任自己一些,就像上辈子他信任曲嘉文那样。
到那时,就是他的死期了。
薛琅眼底慢慢攒了笑意,幽深无波。
“太子还等着奴才,奴才先告退了。”
“等等。”
闻景晔忽然上前一步,薛琅戒心极重,当即便想往后退,只是在他动作之前,闻景晔抬手从那乌黑青丝上摘了片花瓣下来,接着退回去,“好了。”
“多谢殿下。”
薛琅从他身侧过去,闻景晔也跟着半转过身,直到再瞧不见薛琅的身影,他才拿出藏在身后的香囊,放到鼻尖闻了闻,是熟悉的荼芜香。
之前那个帕子上的香气早就消散了,他也很久没有闻到这味道了。
自从摸清这里是薛琅进宫的必经之路后,闻景晔总会在树上坐着等他,高处看得远,他想更早一点看到薛琅的身影,也想多跟薛琅说几句话。
太子每日去上书房听学,薛琅便雷打不动地在外面等他,太子劝了几次都不管事,渐渐地便也习惯了,若是哪天薛琅因病没来,他还觉得不大适应。
今日天气阴冷,瞧着是要下雨,放学后的皇子公主们从上书房出来,太子跟太师拜别,转头便瞧见站在不远处的薛琅。
薛琅他快步走过去,将手里的披风展开替太子穿上,系带子的时候指尖忽然碰到了太子脖颈。
凉意丝丝缕缕地钻进皮肤里。
太子下意识拽住他的手,“怎么这么凉,在外面站了很久吗?我不是说过今日不必来等我吗?”
“无妨的。”
太子还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皇兄。”
越过太子肩头,薛琅跟闻景晔对视了一眼,接着将手抽出来,后退半步,中规中矩地行礼,“四皇子。”
闻景晔道,“今日皇兄引重弓射箭的样子着实令臣弟佩服。”
说着他垂下眼,面露沮丧,“而我却连拉弓都很吃力,还有太师讲的那些,我大多都听不懂。”
“老四,”太子拍拍他的肩膀,“先前你久居冷宫,落下许多课业,如今刚来几日,听不懂也正常,只要日后勤勉,定能赶上来。昨日父皇还说起你,过两日应该会给你安排老师补课,不必忧心。”
闻景晔道,“那我若有听不懂的,可否来问皇兄。”
薛琅抬眸,不动声色地扫过去一眼,眸光幽冷。
太子却并未多想,反而很高兴,“自然可以,你若有听不懂的,尽管来找我。”
薛琅面色淡淡,“殿下,方才孙公公来,说皇后让小厨房炖了燕窝八仙汤,请太子过去用膳呢。”
太子略一思忖便道,“好,那我先过去,晚些回来找你。”
“恭送殿下。”
等太子走远后,薛琅转身离开,看都没看闻景晔一眼,闻景晔跟在他身后,直到走进一个冷清的细长宫道里,薛琅猛地转过头,眼底竟有些怒气。
“你想做什么?”
闻景晔靠在宫墙边,丝毫没有刚刚装出来的皇子风仪,“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见薛琅沉默,闻景晔歪了下头,“你说在太子面前不要与你说话,不得表露亲昵,也不能有任何眼神交汇……是我做的不好吗?兰玉。”
薛琅眼底闪过一丝近似厌恶的感情,然而转瞬即逝,叫人看不清明。
他说,“别这么叫我。”
闻景晔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皇兄可以,我不可以吗?”
他拉拉薛琅的衣襟,示好般软着声音,“今日着实有些冷,我也想兰玉给我带披风。”
薛琅抽回衣襟,冷眼望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闻景晔摩挲了下手指,空荡的感觉像是在心口上刮了一阵冷风。
他早知薛琅菩萨样貌,蛇蝎心肠,可这皇宫原本就是个魔窟,他在冰面上行走多年,哪里肯放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情。
“听说太子的命都是你救的……”闻景晔伸手轻点在他肩膀处,似慨叹,似不解,语气中还夹着嘲弄,“你这样的人,又如何会豁出性命去救别人?”
薛琅面色微沉。
闻景晔视线上移,定定的望着薛琅,慢慢道,“若是有一天我出了事,你可愿以命相护?”
过了片刻,薛琅嘴角忽然破开一丝笑意,他天生一张含情目,笑起来时如春风拂过水面。
“奴才自当拼命保护皇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抹了蜜的刀尖尝起来也是甜的,哪怕知道他嘴里没有句真话,闻景晔还是心花怒放起来。
第七章 奸宦初始
自从进上书房读书后,闻景晔空闲功夫越发的少,下了课也有慧妃盯着他温习,据说慧妃脾气不太好,问的题若是答不上来,她便会用戒尺打板子。
福阳宫里经常深夜都能听到戒尺打手心的声音。
薛琅坐在廊下看书,细白的手指捏着书页,清风拂过,惊起一片繁花。
打扫的宫人没有看到他,自顾自地说话。
“听说前几日陛下头痛难忍,有个小太监便献上一计,说只要用两根银针在什么百会,脑户穴上扎一扎就好了。”
“怎会?损伤龙体可是重罪!”
“真的,后来陛下的头果然不痛了,还重赏了他呢。”
薛琅猛地将书一合,从廊上走下来。
宫人还欲再说,猛地见了薛琅,慌忙福身行礼,“薛公子。”
“你们刚刚在说谁?”
宫人对视一眼,“回薛公子,奴婢只知是个小太监,不,不知叫什么。”
半晌,薛琅挥挥手,“下去吧。”
门外霎时又恢复一片清冷。
他将书卷起来按在手心里,望着廊外静静看了会儿。
应当是巧合。
上辈子他便是用此法头一回近了皇上身。
当时陛下头痛难当,太医院束手无策,慧妃便引荐了薛琅,虽说扎银针这法子听上去可怕,但慧妃说的天花乱坠,陛下也就死马当活马医了,没想到扎针放血后果然神清气爽,皇帝一高兴,当即就留了薛琅在身边伺候。
这法子是他小时候从一个江湖道士那里学来的,并非是他的独门秘笈,陛下寻到了其他能人异士也并非不可能。
想到皇帝私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癖好,他心下微沉。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弃走皇帝的捷径。
思及此,薛琅心中郁郁,踩着一地落花出了东宫殿门。
无独有偶,又过了三四日,皇帝新宠容嫔有孕,太医说极可能是个皇子,皇帝大喜,下令搭台听戏三日,宫中热闹不绝。
太子坐在皇后身侧,薛琅站着伺候左右。
皇后细细问着太子学业,太子都一一应了,后宫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姐姐妹妹喊得亲热,皇帝瞧着和睦,心中甚慰。
每个娘娘桌上都按位份摆着瓜果,如今马上入秋了,荔枝这类春夏水果便显的十分难得,打眼望去,除了皇上,只有皇后,容嫔,还有慧妃桌上有一盘,其余都没有,慧妃那一盘里的分量还比皇后少了一半。
哪怕是太子都也没份儿。
见皇后跟宫女聊得正欢,太子伸手抓了一把,然后背过去。
彼时薛琅还在看台上的戏子,余光瞥见动静便低下头去,只见太子正襟危坐,右手却攥着几个荔枝在他面前晃。
薛琅左右看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
粗糙冰凉的触感贴在手心,水珠顺着手指滴在地上。
又过了会儿,太子道,“兰玉啊,你去帮我把案牍上那块玉佩拿来。”
“是。”
薛琅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案牍上根本就没什么玉佩,他只是支开薛琅好让他去吃荔枝。
薛琅一边走一边剥,毕竟不是这个时节的东西,吃起来涩涩的。
忽的远处有声音传来,薛琅看见亮丽的明黄色,连忙放下袖子,远远便跪了下去,等那些人走近才叩了头,“陛下万安。”
然而皇帝正跟他身边的人说话,并未看薛琅一眼。
“年纪大了,多坐一会儿都憋得慌,”皇帝叹了口气,“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一道细柔的男声回,“怎么会,陛下正当壮年,前几日那些使臣来见,哪个不是为陛下雄姿所震。”
接着便是皇帝爽朗的笑声。
“陛下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做的梦,奴才回去以后越想越蹊跷,陛下可是天子,怎么会无端做梦,于是便差人一直往西去,果然找到了陛下说的那座奇异的神像山。”
皇上陡然来了兴趣,“哦?”
“那山上遍布迷雾,奴才们上去便分不清方向,困了两天两夜,直到碰上一头鹿,那鹿茸角硕大,张嘴竟口吐人言,直问我们从何处来,我们说东边来,仙鹿一听便说‘尔等身上有龙气,快随我来’,有这头仙鹿带着,我们才能出去。”
皇上哈哈大笑,“然后呢。”
“然后啊,一出迷雾,我们就看到一座道观,仙鹿进去后说‘张真人在此,你们不要惊扰到他’,说完便消失了,我们左右乱走,无意间推开了一扇门,里面一人端坐于莲花台上,鹤发童颜,惊为天人!”
小太监声情并茂地继续讲,“天人见了我们也不惊奇,只道‘原来是紫微星君的随侍,看来紫薇星君也有预感,大楚将有贵人诞生。你们在道观住一晚,明日下山去吧’,然后我们就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道给推出了门,门也自己合上了。”
“贵人?难道是说容嫔腹中胎儿?”皇帝一拍手,“此人定是仙人,那梦就是上天给朕的预示。”
“奴才先恭喜陛下了。”
待他们从身前走后,薛琅慢慢抬起了头,脸上竟露出罕见的惊恐之色。
若说银针是巧合,那这神像山,张真人,还有那与自己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说辞又是怎么回事?
神像山跟张真人的故事是他当宦官时为了往上爬杜撰出来的,绝无可能被旁人知道。
薛琅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竟有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去。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下,薛琅猛地回头。
哪怕他很快垂下眼,长睫掩住了所有情绪,但闻景晔还是看到他眼底尚未来得及收回去的,一闪而逝的骇然和惶恐。
到底是什么能让薛琅露出这副神情?
闻景晔顺着望过去,轻笑道,“曲嘉文?”
薛琅眸色一闪,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提到曲嘉文。
“没注意吗?”闻景晔扶着他的肩膀,自他身后指向前方的身影,“那不是吗。”
薛琅低声道,“曲嘉文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闻景晔逼近一步,似笑非笑,“已经死了?”
薛琅沉默不言。
“听说曲嘉文攀着容嫔走到了父皇跟前,”闻景晔静静打量薛琅的神色,“他用银针放血治好了父皇的头痛,又因为很会揣摩帝意,所以父皇对其很是信任,这样下去,怕是连王禄都要及不上了。”
王禄,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自王府就跟着皇上,有数十年了。
闻景晔袖着手,叹息道,“好奇怪啊,曲嘉文竟能如此精准的拿捏父皇的心思,就像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指点他一样。”
顿了顿,他瞥向薛琅,暗自揣测,“你说,会不会是他口中那个张真人。”
薛琅深深看他一眼。
这不可能。
那个鹤发童颜的张真人根本不是什么仙人。
当初薛琅途径一个偏僻村落,一个男人被绑在架子上,下头全是堆起来的柴火,村民们拿着火把要烧死他。
只因他外形奇异,瞳孔极浅,肤色比正常人白,头发跟睫毛也都是雪白的,村子里的人认定他是妖怪,会给村子带来厄运。
薛琅叫人把他救了,还给他安排了个身份——张真人。
这人进宫后每日带着皇帝看星宿,炼仙丹,皇帝深信不疑,每日跟张真人探讨长生之术,若非如此,薛琅也没办法那么快就将皇权攥在手里。
上辈子自己被斩首,张真人的结局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这人他再了解不过,贪生怕死,愚蠢至极,不可能教曲嘉文做这种事。
“太子殿下还有事吩咐奴才,奴才先告退了。”
闻景晔拽住他手腕。
宽大的藏青衣袖垂了下去,露出细白的皓腕和手臂,手里攥着的荔枝已经因为力道过大而崩裂,汁水自指尖滴滴答答地流下去。
闻景晔盯着看了会儿,“荔枝,真是好东西,我从前只听过,还不曾尝过。”
薛琅面露不耐,哪怕是皇嗣,也是自小在冷宫长大,不知任何礼数的皇嗣。
“你若想要,都拿去吧。”
说完像是随手扔给路边小猫小狗般丢给了闻景晔。
他走后,闻景晔也没剥皮,顺着开裂的荔枝壳舔了舔,脑子里却满是薛琅沾了汁水的手,总觉得他的指尖才应该是最甜的。
若说一两次是巧合,那三次四次呢。
皇帝近来越发宠信曲嘉文了,曲嘉文讨好皇帝的手段层出不穷,有时候是糕点,有时候是菜式,各个都十分新奇,广为宫人多道,薛琅也听了不少,这些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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