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彩道:“这又是怎么了?”
云宝鸢道:“跟人吵架了。”
她接过殷彩递来的水杯。
殷彩微微一叹:“那还真不稀奇。”
才来了厌次城两个月,云宝鸢跟人吵了八百回。
左右也不过是食灵符的事。
殷彩对此事看得开,道:“我们都找不到绍芒她们,别提须弥楼那些草包了,他们即便拿着食灵符又能怎么样呢。”
云宝鸢道:“我只是心寒,竟然……以前从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殷彩思索一阵,开解道:“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你近来在纷纭镜上看到的消息不少,荊夜玉飞升堕神的来龙去脉想必也知道地一清二楚了,她当年也没错,还不是被世人当成……”
“你一直看不上我师尊,但我师尊在这些事上看得很开,她说,黑与白,是与非,都在人心,而不在公道二字。即便你真的拯救苍生了,世人不认,你也没办法,这真是一件无解的事情。”
云宝鸢有些恍惚。
还记得在竹林见到绍芒时,她还以灵石相诱,让绍芒帮她为荊夜玉著书立传。
哪里知道……绍芒就是荊夜玉。
云曦宁含糊地说过一些内情,好像绍芒并非荊夜玉的转世,现在这具身体里的魂魄就是荊夜玉本人。
她摆手道:“我算是明白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荊夜玉太好了,才会被诋毁至此。这些人蠢得令人发指,他们也不想想,要是荊夜玉没有死身救世,符离那十万人就活不了,荊夜玉也不可能飞升,也不会有生灵神来解魔族攻乱,说不定此时人界早就被灭了。”
殷彩笑道:“若懂这些道理,那也必然懂得修仙之道,又怎么会人手一张食灵符呢?”
云宝鸢叹道:“我终于知道这些人的心肠多硬了,他们恨的不是荊夜玉,而是恨飞升的人不是他们自己,本质就是自私愚蠢,且不说散魂之痛他们无人挨得住,他们就连救民于水火的心也没有。”
殷彩忍不住去想,一百年前,荊夜玉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决心舍己渡人的呢?
若是现在绍芒有机会回到过去,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两人各怀心事,静坐片刻。
初春时节,太阳倾斜下去后,温度骤降。
云宝鸢坐不住了,提议道:“我们找个酒楼开间房吧,腿冻麻了。”
殷彩正要应答,原本在城门口排查的弟子急匆匆跑来,疾色道:“不好了,有人偷袭镜姝城,现在镜姝城中围满了虐祟……”
话至此处,殷彩的纷纭镜上已经传来宋婉叙的讯息。
连忙点开去看,与这名弟子所说一样,镜姝城出事了。
云宝鸢冻麻的腿瞬间没了知觉,御剑时她才敢问:“有说是谁所为吗?”
其实她知道答案是什么。
两月前的萤林,绍芒让陆月莲点石成祟……
不管是不是绍芒,只能是绍芒。
殷彩有些不忍:“师尊说是绍芒,但并未有人亲眼见过。”
云宝鸢的剑势歪了一下,殷彩扶了她一下,道:“没事吧?”
云宝鸢摇了摇头。
有一瞬间,她想逃走。
这件事已经越闹越大,她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绍芒会不会死?
这和她想象中的仙道不一样。
尽管早就知道修真界也是名利沉浮,但她总以为大是大非上不会有人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无辜,可是萤林那日,无数的人拿着食灵符,他们早都忘了那次是去抓周扶疏,他们不想知道绍芒究竟为什么在禁地,他们不问褚含英这个妖族少主,他们有他们想得到的,公道并不重要。
一路上她心绪飞离。
她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的结果是什么。
直到御剑至镜姝城上方,看到城中虐祟弥漫,黑气重重时,她猛然惊醒。
不会是绍芒。
她认识的绍芒不会做这种事,她所了解的荊夜玉也不会。
绍芒只会让罪魁祸首死的凄惨无比,却不会伤及无辜。她就算要杀,也是杀进璇衡宗。
第96章 风雨同路
整个镜姝城中虐祟横行, 聂神芝急急从齿雨城赶回来,带领弟子除祟,然而这些虐祟无穷无尽, 它们碰到花草树木,花草树木就会成为虐祟。
几日后, 各地都发了贴士,请求仙门援助, 原来虐祟已经不止在镜姝城作恶, 齿雨、碧雨、肤施、符离都相继沦陷, 死伤无数,百姓怨声载道,仙门信誉岌岌可危。
不过有个奇怪之处,厌次城未受侵扰。
修真界人人都将此事记在绍芒头上, 纷纭镜上有人分析, 最终达成共识——绍芒身在厌次城。
一时间, 有不少仙修都犯了难。
原打算逃去厌次城躲一躲, 但现在绍芒也在厌次城,可就去不得了。
***
外界的一切, 绍芒一无所知。
当日她带着司翎萝离开璇衡宗,看似走的决绝,但并未想好去何处, 怒火干扰理智, 等她镇定下来后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沉重起来,像是被巨石压制着, 暮荷剑自行飞行, 带着她们来到厌次城。
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一概不知。
似乎有一股熟悉但并不属于她的力量纵横在血脉之中,她控制不了,身体承受不住,晕过去后不省人事。
仿佛来到一处世外之地,她一人游荡,无知无觉。
一会儿到了符离城,一会儿到了皇都,她迷蒙茫然,不知路要往哪儿走。
不知过了多久,茫茫道路中才有了另外的生灵。
一只长毛小兽,肚皮雪白,上面画着一幅暮色垂荷画。
她恍惚知道这是谁。
才一伸手,小兽哭唧唧地跳到她掌中。
它声色喜悦地叫着:“我是砚迩、我是砚迩!主人快醒来!”
绍芒愕然:“我不是醒着吗?”
砚迩道:“没有!我们在你的梦海中,你睡着了,已经快三个月了,翎萝姐姐急坏了,主人快醒来。”
绍芒心神大恸:“师姐……师姐还好吗?”
砚迩哭声连连:“主人醒了就好了。”
绍芒一指头戳倒它,看到它肚皮上的画,心生悲意。
砚迩挣扎着跳起来,“主人,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逃避?”
绍芒懵然:“逃避?”
砚迩指责道:“对!你明明用了生灵神的神力,却还不愿意相信自己就是荊夜玉本人,不肯醒来,难道你要把外面的一切都留给翎萝姐姐承担吗?她已经很辛苦了!”
绍芒哑口无言,仿佛迎面被人扇了几巴掌。
她原来是在逃避吗?
什么生灵神,什么荊夜玉,什么济世救人,她才不想……
可是师姐,她还要和师姐在一起。
砚迩忽然跳出她掌心,道:“有人和你的梦境重合了,我要被挤出去了……”
它话未说完,已经消失不见。
绍芒惊讶,她的暮荷剑原身竟然是这样的。
另外,怎么会有人和她的梦海重合?
正在她万分不解之际,梦海中空旷的街道已经被看不见的手撕裂,她再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在皇城中。
橘树凛冽,大雪纷飞,这里是她幼时所居的小院。
橘树下还有残破的棋台。
她折步走过去,棋台上的划痕清晰可见。一别经年,这样的情景仍然让人近乡情怯。
忽然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身去看,只见一身明黄色长袍的女人缓步行来,眼风周正,威严冷淡。
这个人她太熟悉了。
“阿母?”
女人越过她,弯腰拂掉棋台座上的雪,坐下去后才道:“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不能这么唤我了。”
绍芒坐到她对面,“难怪你待我不如阿妹。”
“但这对你并没有任何影响,不是吗?尽管没有记忆,在一个婴儿身体里长大,你照样还是你自己,我每每见你,就会想象,假如我这个长女不是一出世便死掉的话,她会长成什么模样。”
“也许她会很难过,不被母亲喜爱,真是难过的事。”绍芒试着代入自己。
“不,若你是她,我不会吝啬我的爱,我不待你好,并非传闻中所说的怀孕时机不对,原因只有一个,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答允过司翎萝会让你平安长大,可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绍芒微微一笑:“这么做对我究竟没什么伤害,只是有损你的贤名。”
“贤名?我并不十分在意。我只爱我自己的女儿,又没什么错,别人说的话又有什么要紧,退一万步讲,他们的话说得再难听,照样事事得倚仗我,看我的眼色行事,对这些小人,恃强凌弱才好,他们的心服口服对我没有任何价值。印象中有个科考落榜十几次的男人到处毁谤我,召集了几百人想颠覆我的皇权,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小王,仗着人多,还行过几桩草菅人命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最后将他们杀的一干二净,人头都浸入茅厕。从此事上就能知道,有些毁谤你的人,他们不是真的在毁谤你这个人,而是嫉恨你的能力,嫉恨为何拥有这些的不是他们自己,所以我也经常教导你们这些小辈,警惕男人,尤其是一事无成的男人,若犯到你头上,杀便杀了,该死的人留下来,终究祸患无穷。”
绍芒隐约明白了什么,“你着急吗,我眼下确实有些想不通,想说一说。”
女皇敛袖:“洗耳恭听。”
绍芒道:“我大概能想起有关荊夜玉的一切……我有个师姐,我心里很记挂她,她受了很多苦,我想杀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又唯恐这些杀孽应在她身上……”
“你是怕,怕你杀的人多了,世人将她视为你的同类,咒骂她,驱逐她,像对你一样?”
绍芒点了点头,“我这个梦做了太长的时间,总是出不去,刚才我的剑还来警示我,说我在逃避,我后知后觉,好像是真的,可能是我现在戾气太重,我怕我……收不住手。”
女皇沉吟片息,轻声道:“情理之中。你是生灵神,即便没了神籍,那也是天道认了飞升的,虽说曾剜心遗志,但终究还是本心未泯,你怕自己会伤及无辜对吗?”
绍芒沉声道:“正是如此。”
女皇微笑道:“好,那我问你,你之前修的是正道,现在你身上应该发生了一些事,让你对正道失望了,你告诉我,你会不会改修邪道?”
绍芒沉色:“我为何要修邪道?所谓正道,即是博爱苍生、除魔卫道,他们做不到这些,便不是正道,不配代表正道,我叛的是他们那些名不副实的伪君子,又不是正道,我为何要因为这些小人而修习邪道?”
话落,女皇淡笑,温声说道:“你这不是挺通透的吗?”
绍芒蓦然惊醒。
一语点醒梦中人,身上的沉重之意已经感觉不到了,她在这一刻,彻彻底底接受了自己是荊夜玉的事实。
纵然一百年前走了独行路,一百年后也为人不容,可这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她不能改变这一切吗?
天地生万物,沧海变桑田,这世上难道会只有一个荊夜玉吗?
如今修真界这些人霸占正道的名声已经够久了,让他们跌下去又如何?德不配位就该让路,让有能耐的人去做。
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
女皇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你已经想通了?”
绍芒神色坚定:“此番一道凶险,我和师姐风雨同路。”
女皇问道:“你很在意她?”
绍芒毫不犹豫地点头。
若是没有师姐,她会一直是一个流浪的人,因为有了师姐,她才觉得自己有了人性。
废园定情,她却从未说过爱之类的字,她想让师姐知道她的心意。
***
百福楼。
绘澜朝阁楼瞧了一眼,被又一春踹了一脚。
她疼地皱眉,转头坐下来,“怎么了?”
又一春心事重重地道:“将近三个月了,房钱一分未给,你告诉茹澜,我又一春不是什么讲情面的人。”
绘澜无奈道:“我不是给过了吗?”
又一春压低怒音:“你的不还是我的?你给我的能算吗?我还是亏了!”
绘澜安慰道:“我待会儿向茹澜要,你别气,这不是……情况特殊嘛。”
又一春朝楼上看了看,难得正色:“外面闹的沸沸扬扬,说是天下大乱也不为过,只有我们厌次城还好好的,我们又收留了她们,总归……”
绘澜道:“若没有她们,恐怕我们早都死了,这一次……就当还恩情吧。她们四个小女娘年纪还没茹澜大,茹澜虽说不会做人,但到底有我护着,这四个人却身世浮萍,唉,世道之中到底女娘在哪里都难,能帮衬一些也好。”
又一春叹了声气,再没说什么。
司翎萝在床边静等。
这些时日她几乎没有怎么歇息过,看上去十分憔悴,褚含英劝了很多次,她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房间。
她们能做的都做了,可绍芒这具身体是凡身,动用神力本就万分凶险,能不能醒来,只能看造化。
方才暮荷剑异动,她们都以为绍芒要醒来,可等了许久,绍芒仍然一动不动。
屋内气氛颓靡低沉,司翎萝闭了闭眼,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她愣住半响,顷刻回头去看。
绍芒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光亮,声音沙哑,唤道:“师姐。”
第97章 “噢。”
司翎萝怔然垂眼, 像是在分辨这道嗓音的真实。
绍芒缓缓起身,将人拉至怀中,歉声道:“对不起, 师姐,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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