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乔和他一起远眺着训练场方向,一时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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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的早晨依然拥堵,周琨钰开车去慈睦,望着前方的滚滚车流,十分后悔没去坐地铁。
所幸她出门还算早,赶在最后一刻准时抵达。
她甚至多出一分钟的时间,在秋日清晨的阳光里站了会儿,微眯着眼,仰望面前并不高耸的建筑,却带给人白色巨塔般的威严感。
“周老师。”
周琨钰扭头笑道:“何照。”
何照拎着袋杂粮煎饼匆匆跑来:“我买了早饭,你吃了么?”
“吃过了。”
“周老师,你……还好么?”
人人都知道了周承轩的往事。
周琨钰笑笑:“我还好,谢谢关心。”
两人一同往科里走,恰巧护士长来找何照,先跟周琨钰打了个招呼,又嘱咐何照:“你今晚得帮忙顶一班。”
“怎么回事?”
“张雨婷辞职了。”
何照悄悄瞥周琨钰一眼。
周琨钰倒是坦然。
当年的事一经曝光,慈睦必然受到影响,这是她早有心理预期的。宜美集团冲得正凶,几波公关积攒口碑的同时,也少不得从慈睦这边挖角。
至于周承轩,虽然当年的事已过了追诉期,但他一辈子受追捧,心高气傲,名字本可以在心脏大血管外科的发展史里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却落得群嘲境地,已闭门谢客好久。
只是周琨钰没想透,为什么新闻发布会过去这么久,周承轩为何没有任何动作。
何照应下了今晚的顶班,又跟周琨钰一起继续往前走。
“周老师。”
“嗯?”
何照忽道:“我不会辞职的。”
周琨钰笑笑:“为什么?”
“我进慈睦的时间太晚,周老早已经不拿手术刀了。我心里的慈睦,是你在的慈睦,不是周老在的慈睦。”
周琨钰柔润的扬着唇角:“我在你心里,这么好啊?”
何照闹了个大红脸:“不是啦……”
“不是哦?”
“不是不是啦……诶周老师!”
周琨钰弯唇笑。
何照跟着笑了:“总之我觉得,你是个好医生,也是个好人。你是你,周老是周老。”
“何照。”周琨钰敛了笑意,认真的:“谢谢。”
走去办公室的路上,周琨钰心想:她是好人么?
无论如何,在曝光周承轩往事的过程中,她的确有过纠结、有过犹豫,她并非何照眼中那个绝对意义上的“好人”。
甚至到了现在,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仍是自私心理作祟,考虑她自己么?
她想爱她自己而已。
只不过,前路漫漫啊。
看完上午的病人,周琨钰有些累,本想在办公室啃苏打饼干解决午饭,准备去打饭的医助没出去一会儿又回来:“周老师,周老来找您了。”
周琨钰平静的点点头:“好。”
她走出办公室,见到她料想中的人:“爷爷。”
周承轩:“吃午饭了么?”
“还没,您呢?”
“我也还没有。”
周琨钰想了想:“吃饺子吧,您也好久没吃过慈睦的食堂了,您去花园等我,我打过来。”
所有的暴躁跳脚都是不存在的,这才是周家,哪怕到了现在,她和周承轩也能如常交谈,甚至坐在花园的石桌边,心平气和吃餐盒里的白菜馅饺子。
周承轩有些感慨:“好久没吃这味道了。”
周琨钰:“当年慈睦的食堂,也是您一手抓起来的。”
周承轩放下筷子,举目四望。
目之所及的地方雕梁画栋,连建筑都在诉说医疗行业的古老历史,记录千载光华。
这里续写过多年蝉联民营医疗集团排行榜榜首的神话,这里培养的是最优秀的团队,拥有的是最顶尖的设备,解决的是最疑难的病案。
周琨钰默默观察周承轩神色。
因为她是周承轩一手教养起来的,所以她了解周承轩。
他们这样的人,本性何尝不贪婪呢?
周琨钰贪的是爱,周承轩贪的是声誉。
周承轩真的会就此认输么?周琨钰从未松掉过心里紧绷的那根弦。
然而周承轩只是儒雅笑笑,站起来,揉了下自己的胃:“得了,我就是路过,顺道来看一眼。你心态倒稳,该上班上班,什么事都没耽误。”
“爷爷。”周琨钰沉稳的说:“我毕竟是您教出来的。”
她要相送,周承轩冲她摆摆手:“你下午还要上班,不用送了,坐着把饺子吃完吧。”
周琨钰坐在原处,目送周承轩的背影远去。
周承轩便是这样的存在,你永远看不透他。
不过事到如今,无论周承轩还要出什么牌,她都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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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乔给周琨钰和辛木分别发了信息,说明自己临时要出差,代表队里去津市参加为期两天的理论培训。
周琨钰下班回家的路上,给辛木打了个电话:“到街口等我好么?我带你去眼镜店。”
车开到旧街口,辛木已在那里等,地上没画格子,但她显然在脑中模拟辛乔曾给她演示过跳房子的步调,一步两步三步。
周琨钰看得轻扬唇角,降下车窗唤她:“木木。”
周琨钰忽然觉得,周承轩的野心还是不够大。
当初躺在病床上孱弱的孩子,因为她和俞怀远的救助,现在小兔子般在这里蹦蹦跳跳。
那般鲜活而旺盛的生命力,不该才是一个医生最大的野心么?
辛木上车后显得忧心忡忡:“老姐发现我近视后,会不会骂我啊?”
周琨钰:“是她骂你重要,还是看不清黑板重要?”又劝:“如果真近视了,放任不管会越来越严重,一定得戴眼镜。”
辛木捧着脸:“可我也不想她骂我啊,她凶起来很凶的。”
周琨钰偏了一下头:“她凶么?”
辛木瞥一眼周琨钰。
那意思是在腹诽:她当然不敢对你凶啦!
周琨钰笑起来:“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她带辛木来到眼镜店,店员热情迎上来:“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
周琨钰揽着辛木的肩:“先带她去验个光吧,她可能近视了。”
验光室里传来辛木的一声哀嚎:“我怎么会真的近视了啊!”
周琨钰在门口等到垂头丧气的她:“左眼两百,右眼一百五。”
她呜呜呜的问周琨钰:“我姐视力那么好,我怎么会近视?”
周琨钰悄声问:“你是不是学习太累的时候,偷偷躲在被子里玩手机了?”
“我是躲在被子里玩过游戏。”虽然消除类游戏现在过气了,但玩起来真的很解压,辛木继续呜呜呜:“可是不对啊我看我老姐也玩!虽然她羊圈里只有一只羊!”
“以后可不能躲在被子里玩了,光线不足的情况下很伤眼睛的。”周琨钰既同情又好笑:“你这样想,戴眼镜很好看的,说不定能让你颜值更上一层楼。”
她把辛木带到柜台前:“你挑挑,喜欢哪个镜框?”
辛木还陷在近视的惊恐里,抱着周琨钰手臂不放。
店员笑问:“你们是姐妹么?关系真好。”
周琨钰张了张嘴,还没答话,辛木扫视着柜台里的镜框:“嗯,是我姐姐。”
周琨钰心里一暖。
想起辛木的那句话:“我们现在都不是一个人了。”
她失去了一些,又得到了一些,人生大抵就是如此。
辛木迟迟拿不定主意,周琨钰悄悄观察她视线,主动问:“这个琥珀色镜框怎么样?”
辛木迟疑了一下,摇头:“可能不适合我。”
“试试吧。”周琨钰对店员笑道:“麻烦试一下这个。”
她双手轻扶辛木的肩,把她带到一面大镜子前:“这不是很好看吗?”
辛木左右端详了下:“还是算了,别人会说我的。”
“说你什么?”
“长得又没多好看,还打扮得这么招摇。”
虽然她总是开朗模样,但从小体弱,其实让她有颗敏感的心。
周琨钰双手捧起她脸,俯身凑近:“让我看看,谁说你没多好看了?是这么浓的眉毛不好看,还是这么清秀的单眼皮不好看?”
辛木其实觉得她长得不如辛乔,从小就觉得了,也许一个随爸一个随妈。
这会儿她被周琨钰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撇开眼:“你干嘛呀?”
周琨钰笑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把辛乔带到角落,露了一下自己的牙:“我小时候对我的牙很自卑。”
“怎么会呢?”
“我总觉得我有点兔牙。”
辛木惊讶了:“一点也不啊。”
周琨钰点头:“我现在也没觉得自己兔牙了。”
“木木,你现在正是对外貌最敏感的年纪,可能会为自己很小的一点缺陷不开心,等你长大了,世界丰富了、眼界开阔了,你就会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有,那些特点在你脸上都是和谐的。”
“我还是不能要那眼镜。”
“为什么?”
“就是,太特别了啊,我怕别人注意我,说我装怪。”
“那等你以后当了总裁,有人说你太凶,你怎么办?”
“那就看我凶得对不对咯,不对我改,对他就忍着。”
周琨钰笑道:“是啊,既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为什么要为别人的说法改变自己?”
辛木对着镜子又看了看。
“琨钰姐姐。”
“嗯?”周琨钰在镜子里一起看着她,帮她把额边的一缕头发夹到耳后。
“老姐从来都不会跟我说这些的,其实,她跟我说的话很少。”
周琨钰笑着扶住她肩:“可你姐都是默默在做,对吗?”
“你看着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不会变得太糟。”
选定了镜框,周琨钰拿去让店员配镜:“几天可取?”
“加急的话,两天就行。”
她问辛木:“木木你能等我会儿么?既然来了,我也想验个光。”
辛木:“好啊。”
结果出来,两只眼都是一百度。
周琨钰近来工作很拼,的确感到疲劳时视力有一定下降。
她问验光师:“需不需要配眼镜?”
“日常来说是不需要的,但比如晚上你看电脑看书,觉得眼睛特别累的时候,戴上度数适合的眼镜能起到一定保护作用。”
周琨钰:“那我也配一副吧。”
店员过来:“您跟我来选一副镜架。”
周琨钰全然不纠结,点点柜台里的一副:“就这个。”
带着辛木回家,入夜,她躺在辛乔窄窄的小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有一块陈年的痕,在岁月打磨下早已看不出那是什么。关了灯,双眼适应了一会儿黑暗,再看过去,夜色朦胧间,瞧着像幅旧地图。
周琨钰缓缓阖上眼。
大概人生终于确定了方向,周琨钰像迷茫太久后忽而拥有地图指路的旅人,从未睡得这样好过。
周四下班,她去取回眼镜,回家交给辛木:“试试。”
辛木戴上:“真的清晰很多哎。”
又问:“你的呢?”
周琨钰取出来试戴了一下。
辛木噎了半晌。
周琨钰偏了一下头:“不好看?现在时间还来得及,我去退了,换一副。”
辛木赶紧拉住她:“别换啊,这么斯文败类的。”
周琨钰瞥她一眼:“那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辛木嘟囔道:“斯文败类不就是很勾人的吗?”
她这是替她老姐发愁。
怎么抵得住啊!
周琨钰挑起唇角,辛木反应过来:“哼,你明明知道自己好看。”
周琨钰:“可我也想听你夸我啊。”
“每天都不知道多少人夸你好看了。”
“就算是那样。”她戴着眼镜一手撑在写字桌上,微微俯身,含着些许笑意弯眼看着辛木:“可你夸我怎么能一样呢?你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啊。”
屋顶之下有了星星,星星在从周琨钰琥珀色的瞳仁里往外溢。
辛木心跳漏了一拍。
哎她还是别担心她老姐了,先担心担心她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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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市,辛乔早早收拾好东西。
培训一结束,她便登上了回邶城的高铁。
又转地铁,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步履匆匆,感受着秋日的晚风从她耳畔拂过。
从前的旧筒子楼之于她,是辛雷一笔一画写下的“家”字。周琨钰的到来,起初不打眼,分开这两天的时间,却像墨迹随想念在心间晕开,重重把“家”那个字又重新描摹了一遍。
从此家有了不一样的分量,力透纸背,翻过这页还能在新一页上看到浅浅的痕。
辛乔忽然有些紧张,捋了捋自己的马尾,又扯扯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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