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不包含在轻挑的笑容内,让那张无暇的笑脸显得有了一丝破绽。
但,也只是辛乔的错觉吧。
因为柔润的唇角复又挑起:“辛队,这么关心我啊?”
辛乔阖了阖眼。
真的够了。
伴着这声故意激怒她的称谓唤出,她不该再对周琨钰抱有任何天真的幻想了。
她站起来:“我走了。”
“等等。”周琨钰把茶几上的玩具推过去:“不带走么?木木……”
“你敢再提木木的名字。”辛乔的语调不凶,只是一种冷,一种漠然。
周琨钰的指尖顿了下。
“那,带走这个吧。”
辛乔垂眸,周琨钰这次放上茶几的,是一张门禁卡。
辛乔依然很平静,勾腰,手指贴着那淡淡哑金的卡面,很轻的敲了下,拿起来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你要继续是么?”
“好,我奉陪到底。”
“你就好好看清楚,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这样的人低头,永远都不会对你这样的人动感情。”
******
一直到辛乔关门走了,周琨钰才把脚跟从拖鞋里拎出来,轻转了转自己的脚腕。
心脏的跳动还未平复,以至于她需要给自己斟一盏茶,稳稳心神,望着被留在茶几上的麦当劳玩具,慢慢饮下去。
其实辛乔不知道,忍耐,是她们这种人的必修课。
她们享受着一切最优渥的物质和资源。其后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忍耐。
忍耐兴趣。因为她们从出生那一天,就已被决定好大学的专业。
忍耐口味。因为她们必须体现良好教养,餐桌上的每道菜多一筷少一筷,都有定数。
忍耐心动。因为她们的感情,永远都为家族利益服务。
周琨钰所有的感受,都被藏在“周家三小姐”这个身份之后,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觉得好似没那么重要了。
她们像马戏团里被驯服的象。
当她们还是小象时,便拿厚厚的铁链拴在她们脚踝,固定于一棵粗壮的树桩。然后由得她们为了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去挣,挣得皮开肉绽,挣得鲜血横流,尔后发现,无论如何都是挣不掉的。
等她们长成大象后,她们已经失去挣扎的心绪了,被老老实实拴在木桩上,不再想面对任何徒劳。
所以要站出来与周承轩对抗,才会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可是辛乔。
周琨钰很清楚辛乔今晚是如何被她激怒,可无论如何愤懑,辛乔仍是留了下来,为了问她一句:“疼么?”
这对周琨钰而言是人生少有的,“感受”被放在目的之前,放在情绪之前,放在一切之前。
她放下茶盏,把麦当劳玩具收回自己的包里。
控制住你自己,周琨钰,既然你只是想毁坏。
说不上是毁坏辛乔,还是毁坏自己。
如果控制不好,只要裂开小小的一道口,对一个像辛乔这样的人心动,好像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
******
另一边,辛乔打车回了家。
辛木已去睡了。她没开灯,站成促狭客厅里一个沉默的影子,而茶几上那蔫头耷脑养在矿泉水瓶里的玫瑰,好似她的另一个分身。
拿回来时本就不新鲜,过了这么几天,更是蔫得没法看,花瓣片片落在茶几面上,她每天擦,却也没把那花瓣扫进垃圾桶。
辛木是知晓她刻意为之么?总之,辛木也没有收拾。
这会儿她微垂着头站在黑暗里,瞧着茶几上颜色略深的那两小块,知道那就是凋落的玫瑰瓣。心里冒出个很奇怪的想法,如果玫瑰的影子是她的分身,那花瓣的两块影子就是她心脏上掉下来的一部分。
她甚至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是不是从此就残缺了一部分。
可外面哪里摸得出来呢。
最痛的伤永远被藏的最深,外壳瞧不出一丝端倪。
比如她妈跟人走的时候,她没哭。
比如辛雷去世的时候,她也没哭。弦驻付
她从十八岁就开始抽烟了,不当着辛木的面,站在窄窄的长街口,指间夹着一支烟,老式路灯的灯光铺洒下来,把她的影子映得很清楚,边缘又涂得很模糊。她微微勾着头,另一只空荡荡的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拈着内衬反复的搅,黑色球鞋的鞋尖,反复拨弄着路面圆圆的一颗小石子。
那时她的面庞比现在更青稚些。深夜旧旧的窄街不常有人走动,偶有人路过,大概她太年轻,奇怪的扫她一眼。
她还未像后来一样套好漠然的外壳,眼神很直接的,朝对方扫视过去,不笑。
一双眸子亮得太黑白分明,每每这时,对方总会下意识避开她视线。
她抽烟不是为了排遣,而是为了刺激,为了不麻木。
当巨大的悲伤笼罩下来,她不允许自己哭,也不允许自己笑,一切情绪都被摒弃。
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是麻木。当人连那般浩瀚的悲伤都感觉不到,好似也不能感受到生活的任何了,就麻木的扛着,无论它压过来一座山或落下来一粒灰。
所以唯有抽烟。
当那凛冽的感觉一路刺入肺腔,像一把刀割开了过分狭窄的气管,能令人的呼吸顺畅那么几秒。
同时肺里那生动鲜明的痛感,总让你意识到,你还活着。
辛乔现在抽烟抽得没以前那么凶了,尤其辛木做完手术出院后,她抽得更少些了。然而今夜,她沉默的把那些玫瑰瓣扫进垃圾桶,拎起那矿泉水瓶倒空了水,一并扔了。
转身,下楼。
站到曾经无限熟悉的街口,把口袋里的烟摸出来。
还是那般微微勾着头的姿势,昏黄的路灯把她略凸显的脊骨勾勒得很分明。旧街的路面长久没整修过,心脏一样裂出一道道的痕,总有一颗颗碎石滚在路面上。
辛乔还和十年前一样,穿一双黑色球鞋,拿脚尖来回来去的拨弄。
她抽一口烟,明明熟稔的动作,忽地呛出了一声咳。
好傻啊,辛乔。
生活已接连教你两次了,怎么还是学不乖呢。
在还没有弄清形势的时候,就急吼吼把自己一颗真心往外掏,非要触了刀见了血,才和小动物一样把受伤的肚皮猛缩回来,皮毛一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能只有自己知道,有些血不鲜红,近似透明,从肚皮的伤口渗出来,一路走一路淌,使脚步都变得泥泞。
然后辛乔恍然大悟,那是眼泪。
那些透明的血,是她从未允许自己流出的眼泪,隐形的跟在她的脚步后。
她缓缓的又抽一口烟。
别傻了。
她所有的悸动与柔软,都已被今晚的周琨钰一笔勾销。还剩下些什么呢,剩下愤懑,剩下不甘,剩下恼羞成怒。
好在她还没有踏出真正喜欢的那一步。
现在这些负面的情绪,就像一地狼藉腐坏的垃圾,又如何还能开成以“喜欢”为名的姣妍的玫瑰。
她今晚跟周琨钰说的是真的。她觉得自己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动心去喜欢周琨钰了。
她和周琨钰的关系,很奇异,用游戏来定义也并不算准确。辛乔觉得,她们俩的确有一个瞬间,共同站在了某个岔路口,往左走,便是真挚的感情;往右走,便是游戏般的较量。
说不上是哪个胆小鬼,把她们引上了往右的那条路。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头。
第30章
后来。
当我们概括一段模糊的、混沌的、不知该如何定义的日子, 我们往往都会说“后来”。
后来天又回光返照的热了一阵,接连下了几场大雨,那样的架势, 好似在透支未来许多年的夏末,然后就越过秋天般, 一下子坠入了初冬的怀抱。让人恍然觉得,跟周琨钰初识的那个夏末, 永不会再到来。显诸负
后来辛乔逐渐跟上了队里的训练进度。后来辛木的复查结果无恙, 某次月考考了全班第七。后来辛乔终于在咸鱼上买到了辛木想要的麦当劳联名动画玩具, 卖家的名字很奇怪, 一串类似乱码的字母数字。
辛乔拿到快递送来的玩具时,独自在像要陷住人的沙发里坐了许久,回想那个周琨钰拿出玩具给她瞧的夜晚。
包裹住她心脏的,不是激荡,甚至也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难过,像阵雾一般,裹住花园分叉的小径。让人忍不住想,如果那晚有任何细节被改写的话, 会不会她和周琨钰,就走往彼此靠近、彼此坦诚的那条路了。
而非像现下这样渐行渐远。
可人生的残酷之处在于, 从来就没有“如果”。
辛乔把玩具拿给辛木时,辛木没说什么, 抿了一下唇, 埋着头:“走开啦。”
“嗯?”
辛木低低的嘟哝:“你挡着光了, 我怎么写卷子。”
辛乔勾了勾唇。
辛木很感动,所以她在害羞。
她们姐妹俩好像都是这样, 不擅于直面情感表达。
后来周琨钰和辛乔的关系维持了下来。
因为两人都忙,她们见面的频率不算特别高,但也不至于疏淡。周琨钰每每晚上有空,会给辛乔打一个电话,响一声便挂断。等辛乔忙完,她便去周琨钰的公寓。
她们不约定时间,所以有时是辛乔到得早些,偶尔又是周琨钰到得早些。
辛乔不大喜欢周琨钰早到的那些时候。
公寓里有面巨大黑檀木书架,塞满了各类病案存档和医学书,间或周琨钰到得早,她会端立于书架前,挑一些书或病案微微曲颈,捧在手里读。
听到辛乔进来,她会转眸。
书架上一盏吸顶阅读灯,淡黄的光晕铺洒,落在周琨钰柔白衬衫的肩头,像一只光影里生出的蝴蝶。那一刻,她像站在时光里圣洁的来客,而从辛乔的视角看,光晕足以模糊她的身形她的衣着甚至她姣好的面容。
只余那样一双眼。
他妈的第一次见面后、就让辛乔再也没忘掉的一双眼。
辛乔总会不自觉地微蜷一下手指,挪开眼神,等到周琨钰合上书塞回书架,等到那妩媚的笑攀上周琨钰的面颊,她再把视线挪回来。
面对轻佻的周琨钰总是更容易些,因为她真的很善于激怒辛乔。
比如待辛乔坐到沙发,她穿着白日的一身白衬衫黑西裤没有换,身上还沾染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靠过来倚进辛乔怀里,似柔弱无骨的春柳。
比如她素来端庄的语调,会被塞进独属于夜的绮惑:“辛小姐,你想不想我?”
比如她一头柔顺的黑发,发尾蜿蜒如只在暗夜里盛开的花:“辛队,你可不要对我太温柔啊。”
可以有人一边神圣洁白宛若天堂,又一边堕落如地狱彼岸的花么。
可以有人一边深情的诉诸“想念”,又一边用那清泠的眼眸书写冷漠么。
驱动辛乔的还是愤怒,明明这样的亲密好似连灵魂都交换,她在心里问:周琨钰,能不能至少在这一刻,让我看一看真实的你。
然而总是无用。
所以辛乔不再愿意看周琨钰的那双眼,眼神往下,落在周琨钰的双唇,辛乔难免会有一瞬出神,摁住自己心脏近乎毛茸茸的那一圈。
仍然想听么?
即便知道是假的,至少在这样看似亲近的一刻,也仍然想要听她说么?
想要听她说的,是“拜托你”、“求你”,还是一句更让辛乔觉得自己可悲的“想要你”、“喜欢你”。
她柔顺的发丝扫过来,辛乔莫名地想:像根鱼线。
而心脏,是被那发丝钓住垂死挣扎的鱼。
辛乔也不知为何,自己喃喃念出两个字。
周琨钰没听清:“什么?”
辛乔重复一遍,周琨钰心里一跳。
辛乔说的是——“永远”。
她总是激怒,辛乔总是愤懑。那是辛乔难得露出柔软的时刻,像什么贪恋温暖的小动物,喃喃说着一句:“周琨钰。”
“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周琨钰一瞬的心跳,怦然如春末最好时候一树盛绽的樱。
像周琨钰她们这样的人,不说“永远”。
她们追求理性,克制,安全。她们不欲任何人抓住自己的破绽。她们说“可能”、“往往”、“大概率”。
她们不说绝对,不说永远。
可为什么有人能把“永远不会喜欢你”说得似情话呢喃。为什么“不喜欢”的前缀也能是“永远”,让这句赌气般的话听上去亦像关乎一生的承诺。
那一瞬周琨钰荒唐的想:那就一辈子吧。
她每每激怒辛乔,说不上是想要毁掉辛乔,毁掉永远这么干净明亮刺痛她良心的辛乔。
还是想要毁掉自己,毁掉缩回优渥的灰雾里不欲再与周承轩抗争的自己。
这不是什么健康的关系,可周琨钰一个素来理性自持的人,第一次荒唐的想:那就一辈子吧。
她可以守着心动的那条底线,她可以不过多动情,她可以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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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结束后,辛乔一个人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一手撑着盥洗台,盯着指尖垂落的水滴。
她知道一旦走出洗手间,便又要面对那笑容轻魅得抓不住的周琨钰了。
果然如此。
辛乔走出洗手间后也已恢复淡漠,同周琨钰低声说:“我走了。”
“嗯。”周琨钰那把声音轻软着,答得漫不经心。
于是辛乔望着前方客厅空无一物的半空,周琨钰立于书架前眼神凝在手捧书页某句话间的逗号。
于是辛乔微阖了阖眼,周琨钰的指尖轻擦过纸张上的油墨。
于是辛乔轻轻翕动双唇、却根本不知如何开口描述内心不成形的感受,周琨钰微微出神、庆幸于自己熟谙名为“忍耐”的必修课。
明明是一段不该再动感情的关系,又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最终,辛乔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
在夜色里,在光晕中,两人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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