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得很……累。
周琨钰脑子里自动就蹦出“累”这个字。
辛乔就维持着那个姿势,埋头坐着。周琨钰不露声色走过去,她脚步很轻,也很慢,任由屋内的香氛,消解自己身上夜风匆忙的味道。
辛乔一直不说话,她便悠悠闲闲的坐下来,开始沏茶。
沏茶的时候,为了保持舒缓的节奏,她开始刻意想一些其他的事。比如:
方才一路开车过来找辛乔时,她经过了七个交通标志灯。
偶尔红灯,她把车停在路口。邶城的冬日没太多绿意,树枝总是枯败,直愣愣地伸展向墨色丝绒一般的天空,像故意。故意戳破了,便会有闪耀的星辰露出来。
周琨钰这样想着,还真把天窗打开来,往天空望了眼。
没有,没有星星。城市里看不到的星,大概等在她的公寓,存进她许久未见的一双眼。
周琨钰等在红灯前,细瘦的腕子轻搁在方向盘上,指尖不停的轻轻的敲。
以至于她初初进门、望见辛乔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时,心里莫名的想:用七个交通标志灯的等待,来换这样一双眼。
好像,是值得的。
她想着这些,不疾不徐的沏完茶,把一个白瓷小盏轻轻放到辛乔面前的茶几上。
她总有许多这样的方法,让人根本无从窥探她的真实感受。
辛乔再不喝她沏的茶了,好似这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不想碰。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埋着头开口,声线哑着:“周琨钰。”
为着那把嗓音,周琨钰的心里忽就扯了下。
******
辛乔直到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那么哑。
她现在抽烟抽得没以前那么多了,这种哑,更像是方才切片蛋糕的奶油糊在嗓子眼,引发了某种反应。
她手背抬起来,反手抵着自己咽喉以下,用力的吞咽了下。
再开口,还是哑的:“今天是我生日。”
周琨钰那边停了会儿,才很淡很无所谓的说:“是么。”
辛乔唇角勾了勾,觉得自己今晚来找周琨钰,找对了。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她直起腰,带着那样的笑,望向周琨钰:“因为,全世界里面只有你,肯定不希望我快乐。”
******
辛乔说完那句话后,屋子里静默一瞬。
“是么”。
周琨钰心里浮出的是这样两个字。
辛乔,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么?
可周琨钰又说服自己,辛乔应该这样想的吧。在她一次次故意用轻佻激怒辛乔的时候,在她一次次结束后冷漠以待的时候。
她不是没注意到辛乔一次次对她探究的眼神,可她是条变色龙。有时候,连她自己都看不透自己,看不透自己对辛乔到底是想亲近,还是想毁坏。
辛乔这样想,那才对。
静默之中,辛乔待了两秒,拍了拍自己的腿,开口:“可以坐过来么?”
周琨钰的心跳空了一拍。
她顶着张端庄的面容,可以极尽魅惑,极尽主动。但辛乔,从没有一次对她主动过。
不过无论内心感受如何,她的表面总是从容。不紧不慢,捏住纸巾一角抽出,先是擦净了自己的手,才站起来,面对着辛乔,跨坐到了那双腿上。
她知道自己这会儿是什么模样。因为她穿着格外优雅的白衬衫、一字裙,衬衫纽扣规规矩矩扣到最上一颗。而这样的姿态,与她的外表反差实在太强。
辛乔环住周琨钰的腰。她不是什么文艺的人,只是周琨钰如诗又如画,好似总能触发她一些过分文艺的联想。
譬如她这会儿觉得周琨钰似一捧莹莹的雪,如果触碰得太用力,便会碎落从指间溜走了。
于是辛乔把脸埋向周琨钰的肩头,轻轻地蹭了蹭。
周琨钰不露声色的匀着自己呼吸,其实十分意外。
如果辛乔做其他哪怕更亲密的动作,她都不会这么惊讶。
只是辛乔的这个动作,很依赖,像什么小动物,受了很严重的伤,依赖在人身边,要的也许是药,也许是糖。
辛乔在周琨钰的颈边,嗅到了沐浴露的味道,之后周琨钰本身菖蒲和槭木一样的淡香,才绕过那薄薄的一层钻出来。
周琨钰洗过澡了,那么周琨钰本来是打算不再出门了吗?
那怎么后来,又过来了呢?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甫一冒出,立刻被辛乔硬生生切断。
她不敢再去揣测周琨钰的任何想法了。
总让她想起洗过头没吹干、盘腿坐于床上的那个夜晚,她勾着颈,头上搭着条干毛巾却吸不干发尾的水珠,其中一颗啪嗒落下,打在手机屏幕上。
那时她正握着手机查玫瑰的象征意味,水珠模糊的,恰就是“喜欢”的“喜”字。
她曾怀着悸动的心绪,反反复复,怎样用心的去揣度过周琨钰呢。
到头来。
辛乔的唇角,自嘲地勾了勾。
更令她想要自嘲的是,觉得受伤了,那又怎么样呢?她现在能够拥抱的,也不过周琨钰一人。她生日这天想要联系的,也不过周琨钰一人。
她告诉周琨钰:“我很多年不过生日了。可是今年,木木想要给我过生日。”
周琨钰问:“那你过了么?”
“过了。但你知不知道过生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她凑在周琨钰耳畔,声音很低,似从喉咙最底部发出来的,那里连接心脏:“我在想你。”
周琨钰的心又跳出一个空拍。
耳后忽然似过敏,痒痒的。这令她抬起一只手,微蜷着指节,手背轻轻擦过。
没有缓解。
其实她仍在理智的分析,分析这样强烈的感觉,不止是因为太久没见,而是因为辛乔在对她主动。
可周琨钰不欲丢失主动权。她感受到了今晚辛乔的不同,于是凑在辛乔耳边,吐息温热的,轻轻撩上辛乔的耳垂:“这一次,是你在主动招惹我吗?”
周琨钰觉得,辛乔一定会否认的。
以辛乔的倔强。以辛乔素来的淡漠。以辛乔对她的排斥。
可辛乔没有躲,等她直起身,辛乔望她一眼,今晚第二次出乎她意料的,低低地应了句:“嗯。”
周琨钰一瞬的心跳,如按捺、按捺、按捺到春日最好时候才忽尔迸开般那一树的花。
摧枯拉朽,不可抵挡。
第32章
周琨钰全然没想过辛乔会承认。所以这一刻, 很难说她们是谁在掌握着主动权。
这触动了周琨钰,但她掩藏得很好,表面瞧不出任何端倪。
她望着辛乔, 带着轻笑,那双如诗的眼本就柔润, 这会儿在灯光映照下,更显得水光潋滟。
也许她这样故作妩媚的姿态, 反而让辛乔没那么紧张。
辛乔问:“你知不知道木木怎么给我过生日的?”
“她怕太郑重, 让我压力太大, 所以找我们楼下邻居帮忙, 一起去邻居家聚餐,好像只是吃顿便饭。”
邻居?周琨钰神思不清的想:什么邻居?
辛乔扶住她后颈,眼神落在她双唇,像是在瞧着灯光于她唇上所凝的一枚小小光斑。
但她们从不接吻。她们不是那样温情且真挚的关系。
辛乔继续说:“木木想让我多交朋友,你知道么我还真的想过, 在去邻居家做饭的时候,炒菜时我甚至想过,如果我正常去交一个女朋友的话,是不是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了。”
“房子不用太大, 也不用太新,每天下班回来买些水果和菜, 我现在不是一定要买打折的了你知道么?然后一起挤在转不开身的厨房里,很充实也很热闹。有时候, 还能听到木木在外面看电视。”
“或许还应该养一只猫, 因为我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不对, 还是养一只狗好了,这样可以下楼散步遛它, 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那样,在下了班的傍晚,挽着手遛狗,等到天气变热了,走得渴了,就去街口的小超市买一支冰棍,分着吃。”
“你知道么?那会儿我想得很认真也很细,我甚至想,买一只什么狗呢?泰迪还是柴犬?应该取什么名字呢?可乐还是巧克力?”
也许辛乔的描述实在太细致了,让周琨钰好像得以亲眼窥见那一幕。
那时的辛乔会放下自己的倔强,脸上挂住柔和的笑么?周琨钰发现自己心里,不大那么舒服了。
不过现在两人动作旖旎,她暂且没空去料理心中那不大舒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辛乔讲述这些时声音低低的,可这时染了笑,一种无可奈何的、略略自嘲的笑:“可我好像,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走近一个人,也没有办法突然变得快乐。我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木木祝我生日快乐,可我要怎么跟她说,生活不是童话,不是打败恶龙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手术成功了,可过去十年已经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人了。”
“性格很差的。”
“不爱说话的。”
“根本不会也不愿再走近什么人的……”
当辛乔仰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水汪汪的,吐出那个“我”字的时候,周琨钰胸腔里几乎抽动了下。
因为辛乔下一句问出的是:“为什么这样的我,只有你呢?”
除了辛木,辛乔的生活里就只有周琨钰,以一种很不常规的手段闯了进来。
居心叵测的周琨钰。
心机深沉的周琨钰。
没有良心的周琨钰。
这些话辛乔没有说,她只是深深望着周琨钰的眼底,以一种近乎探究的眼神。
她不用再去洗手间,方才等周琨钰的时候她去过了,之后便再没碰过任何东西。
辛乔看不透周琨钰,所以她只能用手代替话语,以一种更直接的方法去探寻周琨钰的身心。探寻为什么这样一个周琨钰,可以闯入她的生活她的思想,以至于她现在只有周琨钰。
她那样专注的看着周琨钰,不放过周琨钰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那让她鼻尖冒汗。
然后她声音放得很低:“周医生,每次都是我满足你。”
“这次,你也帮一帮我,可以吗?”
******
对辛乔来说,今晚是她对人生的一次小型缴械,从她坐着时塌下的腰可见端倪。
从前她总是肩背笔挺,可是今晚,她有一些破防。
其实早些日子便可以寻到线索了。
比如那刀柄连接处累着深深黄铜锈的菜刀。
比如辛木运动会时看到那笑容开朗的大一女孩。
她从那时便意识到了,她不可能抛却过往的十年,重新变成开朗的模样。
生活也不可能抛却过往的十年,重新变成无暇的模样。
文人总说时间是把隐形刻刀,真是这样。因为它一笔一凿,不可倒转地,把辛乔刻写成了如今。
只不过今晚,辛木帮她过生日,让她对这件事有了更深切的实感。
她的笑是假的,她听那些热闹的笑语,好像是躲在自己厚重的排爆头盔里听,永远都隔着一层。
她笑得那么刻意,每一次抽动唇角,都像是调动了全身气力。
她也不爱甜食,去买蛋糕,是因为今晚过生日对辛木的意义,远大过于她。她让辛木选口味,倒并非谦让什么的,而是她发现,太久没有吃蛋糕的闲情,她已对这些甜腻腻的吃食失去兴趣了,什么口味对她来说都没差别。
换言之,她很麻木。
她的破防是因为她很惶恐——她惶恐的发现,自己对一切都变得很麻木。
对快乐。对甜。对生活。对自己。
所以她仔细观察着周琨钰。
周琨钰整个人很淡,唯独做这种事的时候,会有绯色的花铺满雪色。而周琨钰的那双眼永远清润,永远净澈,只是涌现出铺天盖地的水光,像是想要湮没谁。
辛乔第一次允许自己觉察,原来这种时候的周琨钰,是如此动人。
有感觉。
她发现自己很有感觉。
如果不是今晚情绪的破防,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周琨钰唤出那声:“周医生。”
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要求周琨钰对她做那种事。
她是在向周琨钰求救,请周琨钰撩拨她的身心,让她不要陷入那种可怕的麻木。
******
听了辛乔的要求,周琨钰抿了抿唇,走进洗手间。
在汩汩流水下望着自己纤长的手指,洗手时,她发现自己在犹豫。
以前她只让辛乔碰她。最粗俗不堪的字眼被她说得清丽婉转,这样的强对比总会令辛乔不堪忍受,很快被推到愤怒的边缘。
辛乔那样的人,到了这地步,好似还会为她对自己的不珍视而愤懑。
可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珍视自己的呢?她自私,怯懦,顶着光鲜清丽的皮囊,藏在她自小习惯的那团灰雾里。
或许她就是想要自毁。
是不是融化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怀抱里,她就能不复存在。
是不是她所有的纠结,在“质问周承轩”和“向优渥生活妥协”之间的矛盾,也就不复存在。
可辛乔呢?辛乔跟她不一样。
她走出洗手间。辛乔坐在沙发边等她,两只手肘架在膝头,听到她脚步,仰起那张素白干净的面孔。无论何时看上去,辛乔永远那么干净。
干净到,周琨钰想到要碰她,都会生出那么一点不忍心。
可辛乔望见她臂弯里搭的那条绒白浴巾,没有退缩,低低地又唤她一声:“周医生。”
周琨钰的那点不忍心,像宣纸上散开的墨,氤氲成更大的一片。
那么干净的辛乔,是不是该跟更纯洁的喜欢相关。
但周琨钰勾了勾唇,衬着那过分端雅的五官,反差太强,一笑便撩拨得过分。
辛乔望着她,但辛乔不知道,她其实是在笑自己。
周琨钰,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她有底线,她不妄图摘星,这不代表她要全然拒绝星星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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