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乔有段时间没出去散步,是因为她有段时间没见周琨钰了。
倒不是周琨钰没联系她。
周琨钰给她打过两个电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响一声便挂断。她没回,也没去周琨钰的公寓。
一晚上看了好些次手机,周琨钰也没再来电话,也没发任何一条信息。
辛乔想,两人之间的牵连,其实就是这般微弱。
如果有天其中一方不再打电话。
如果有天另一方不再回应。
她们是不是便也如这城市里的任何一对陌生人那样,永远的断了联系。或许有一天,她和辛木同乘于公交车上,一般来说没座位,她会站得直挺挺的拉着吊环,让辛木勾着她的胳膊。
路过那家她曾救援过的高端会所,数九寒天,或有落雪,她会看到一个衣着精致的女人,轻薄的衬衫和一字裙勾勒出纤窈背影,连大衣都懒得穿,从温暖的豪车快走两步,直接踏入同样温暖的会所。
而她裹着厚厚的棉服,指尖方才在户外等车时冻得微微有些发硬。那个她瞥见的背影,或许是周琨钰,或许不是周琨钰。
可等她俩分开以后,辛乔应该就只会在那样的时候想起周琨钰了。其他时间,回归她原本的生活,把周琨钰抛在脑后。
就像忘掉一场绮旎的噩梦,或浑噩的绮梦。
就算她本来的生活一层不变又怎样呢,几近麻木又怎样呢。
至少,安全。
不跟周琨钰联系的副作用是,她又开始抽烟了。
通常等辛木睡了后,她轻手轻脚下楼,站到她熟悉的街口,指间点一支烟。天冷了,偶尔需要跺一跺穿短靴的脚跟,整个世界都已沉睡,唯余她和一盏昏黄的路灯。
辛乔抬眸望了眼墨色的夜空。
总疑心要下雪。可天憋了这许多日,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到底也没落下来。
口袋里的手机便是这时震起来的。
响一声,便断了。
以辛乔敏锐的听力和观察力,自然能分辨响一声就挂断的电话,和短促的信息提示音是不一样的。于是她不用掏出来看便知道,是周琨钰。
她吸吸鼻子,沉默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
忽地眸光一凝。
因着职业关系她总对周遭环境有敏锐感知,好像是身体的毛孔先感知到街口走来了一个人,眼睛才不那么争气的跟上。
束腰款墨色大衣。
披在脑后的黑长直发。
步子很轻,像雾,又像一阵暗夜里的风。
辛乔夹着烟的手指紧了紧,心便是在那时怦怦跳了起来。
聪明如周琨钰,是不是预料到这个电话她也不会接,所以提前到这里来堵她了?
她肩膀都收紧,说不上是想周琨钰来,还是不想周琨钰来。
最先解除警报的还是浑身每一个毛孔,然后才是听觉跟上,那不是周琨钰的步频。
视觉跟上,那不是周琨钰的轮廓。
嗅觉跟上,那不是周琨钰身上菖蒲和槭木一样的淡香。
辛乔悚然发现:怎么,她的身体与周琨钰已经这样相熟了么?
在五感发挥功效以前,她好像凭直觉就能感知,来的到底是不是周琨钰。
不是,是周可玉。
看上去刚加完班,背着包,一脸倦色。看到她站在街口,微讶异了下。
辛乔对她扬了扬指间的烟,示意自己在这里抽烟。
周可玉笑了下,走到辛乔身边来:“能给我一支么?”
这下轮到辛乔讶异。
周可玉看上去也很文静端雅,辛乔没想到她抽烟。
多问一句:“你会?”
周可玉挑挑唇:“会,但平时不抽。今天实在太累了。”她松了下自己的肩:“加了大半个月的班做方案,今天终于过了,功劳呢,全算组长的,我们无缝衔接的开始做下一个方案。”
辛乔没再多说,把口袋里的烟盒掏出来,递给周可玉。
周可玉抽出一支,辛乔倒也不会做替人点烟这么暧昧的动作,直接把打火机递过去。
周可玉点了烟,把打火机还给辛乔。看上去她真的会,没咳,尽管姿势有种许久没抽的生涩。
也许辛乔对着她多看了眼,她又笑笑:“觉得我会抽烟很奇怪?”送到唇边抽了口:“前女友教的。”
辛乔“啊”了声。
她不擅聊天,更不知怎么就“前女友”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于是沉默下来,微微勾着颈,短靴的靴尖拨弄着不知又从哪里跑出来的一颗小石子。
只是有个问题,确实梗在她喉头。
周可玉很宽和:“问啊。”
大概她此刻抽烟的姿态,完全打碎了先前她和周琨钰的那些肖似,辛乔这会儿面对着她反而放松了不少,于是琢磨着开口:“那个,你是怎么发现你喜欢她的啊?”
“前女友啊?”
“嗯。”
这个问题对女性而言,好像是值得深思一下。女性之间有着天然的亲昵,也会主动挽着手臂,也会抵着膝盖在床头夜话。
那么到底是怎样发现,你对这个人的喜欢,跟你与其他任何人的亲昵都不一样?
辛乔试图通过这个问题,来理一理她对周琨钰的感情。
周可玉想了下,认真答她:“这个世界上,能让你快乐的人不少,能让你难过的人也不少。可当有一天,你发现有个人能让你笑着哭,又或者哭着笑。”
周可玉说:“那你十有八九,就是喜欢她了。”
辛乔的心被撞了下。
这时两人抽完了烟,一起走回旧筒子楼,就此别过。
辛乔仍是没回周琨钰的电话,也没去周琨钰的公寓。回家洗了澡,把自己扔到床上,老房子暖气不够好,很有些瑟瑟。
成年人谁没有自己的算计。
在发现周琨钰想全身而退后,辛乔想,难道她就不想全身而退么。
今晚周可玉给出的那个答案,辛乔没细想。因为她隐约直觉,那个答案快要触及问题的核心了。
要是她发现她真的喜欢周琨钰,她还怎么全身而退。
或许在她发现这一点前戛然而止,甚至不要再去琢磨,才是最好的选择。
******
第二天上班,辛乔恰好在单位门口碰上龚远。
龚远塞着耳机,望见辛乔便笑笑地摘下来。
辛乔也挑了下唇:“又听财经新闻呢?”这是龚远的兴趣爱好。
“是啊。”龚远问她:“你知道最近的新闻么?周济言回国了。”
“谁?”
“周济言啊。”龚远又笑了:“你一点都不关注经济领域对不对?木木做手术的那慈睦医疗集团,不是周家的么?周济言是下一任继承人,不是一直在德国对接前沿医学么,最近他回国了。”
辛乔愣了愣:“哦。”
生活永远都是这样。旁人甚至没有提到周琨钰的名字,便能在你的心上敲一下。
龚远口中的“周家”,便是周琨钰所在的周家。
辛乔和周琨钰永远待在一间公寓内,有时她都忘了,周琨钰的家境分明是可以上财经新闻的程度。有时她也忽略了,周琨钰分明来自她最厌恶的那个阶层。
“好了,你不感兴趣,咱们不聊这个。”龚远问:“这周五有同学会,去么?”
龚远和辛乔是高中同学,一同考上警校,又一同分到排爆队。因着辛乔这不喜与任何人亲近的性子,他们说不上是多好的朋友,但总归相熟。
其实龚远问辛乔这话的时候,没报太大希望。毕竟辛乔从不去参加同学会。
可今年辛木做完了手术,龚远又想,辛乔肩上的压力小了,是该跟外界多接触接触了。
但他没想到辛乔真的压了压清秀的下颌:“好啊,去。”
龚远讶异了:“真的?”
辛乔平静点头:“在哪啊?”
“……”龚远有点无奈:“你是不是一直把班级群消息屏蔽了?今年匡哲做东,他的文化公司不是今年借着帮扶中小企业的东风,赚了一笔么,他请咱班去一个还挺不错的会所。”
他报上名字。
辛乔跟辛木说,她周五下班要去参加同学会,会提前给辛木做好饭菜,让她放学自己热来吃。
辛木看上去比她兴奋:“你去啊去啊。”
辛乔不放心:“你热完菜从微波炉里端出来的时候,小心烫……”
“辛乔。”辛木不满意了:“你才二十多岁,怎么跟妈似的。”
话一出口,她倏然住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她们的妈妈离开家时,她才两岁多,其实她的记忆里就没有这个人。但是辛乔不一样,无论她们的妈妈有多不靠谱,但她长在辛乔过往的岁月里,是从辛乔的心上生生剜下了一块。
辛乔从来不提,不代表那块疤不存在。
辛木有些无措的望着辛乔,手指绞缠着,倒是辛乔笑笑:“是吧?”
“我是操心得太多了。”
所以她想改变。所以她想去参加同学会。
发现自己丧失了走近一个人的兴趣和能力又如何呢?她还是得千方百计的把这种兴趣和能力找回来。不然怎么办,在周琨钰一棵树上吊死么?
周五下班,她和龚远一同坐地铁去了会所。
倒的确如龚远所说的那般,低调暗金的门脸,看上去便很高端,像周琨钰她们那种人所会出入的场合。
走进大堂,辛乔让龚远先去包间,她得去一趟洗手间。
倒不是为了上厕所。
而是她包里装着辛木送给她的那支口红,除了周琨钰叫她打扮的那次试用了下,还从未真正用过。今天带来,好似为了表明某种决心似的。
她该开朗起来。她该明亮起来。她不该让过去陷住自己,不管这“过去”指的是过去十年,还是周琨钰。
没什么涂口红的经验,第一遍抹上去未免瞧着也太红。她抽张纸巾抿了抿,嗯,好像看起来自然些了。
她把口红后收回包里,顺着走廊前行一段,提一口气,推开包间的门。
室内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齐齐朝辛乔这边望过来。
如若辛乔察言观色的能力和她面对炸弹时的观察力一样强,她便会发现这些眼底铺满了惊艳。
辛乔的五官长得很奇妙,瞧着素淡,也许在人堆里看起来也没那么打眼。可简简单单一支口红,却似倏然点亮了这张脸,让人意识到,这是个成熟的漂亮女人了。
她的清冽里也可以藏住一丝丝明艳。她的冷漠里也可以藏住一丝丝妩色。
“辛乔。”终于有开朗女生朝她招手,替她解围:“好多年没见你了,到这边来坐啊。”
有男同学在抵身边友人的肘弯,挤眉弄眼的,好像那人以前对辛乔有过意思。
辛乔只得假装没看见。
席间有人在吹捧匡哲:“匡总生意做得大啊,都能请咱班来这么高级的会所了。”
匡哲连连摆手:“哪儿啊,这会所刚修,就是门脸瞧着漂亮,不贵的。真要说富贵,还得看街对面那一溜,那才是真正老钱家族去的呢,咱们都办不上会员卡。”
辛乔所坐的这一桌,有同学在问辛乔的情况。
辛乔大略说了跟龚远是同事,因着工作性质特别,更多的也不好说,于是让辛乔更为寡言。
渐渐的,也没人找她聊天了。
辛乔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站起来走出包间,打算到门口抽支烟透透气。
路上碰到一个男同学,瞧见她,一愣。
就是方才被挤眉弄眼过的那位。
犹豫了下,好似鼓了鼓勇气才问辛乔:“方便加你一个微信么?”
辛乔礼貌的语调里藏满距离感:“我不怎么用微信。”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成年人谁会听不懂拒绝呢,男生一叠声的应着,钻进包间里去了。
辛乔独自往外,走出门口,在路边僻静处找了张长椅,坐下掏出支烟夹在指间。只是这街边车流人潮虽不算密,到底也熙来攘往的。
抽烟对她来说是件很私密的事,便又不想抽了。
就夹着,望着街对面发呆。
天好似真的要落雪了,云很低,夜色沉沉的往人身上压。
辛乔还记得在辛雷去世前的那个冬天,她和辛雷走在初雪的街道上,辛雷乐呵呵的问她:“阿乔,今天没跟哪个同学出去玩啊?”
辛乔有些疑惑的瞧他一眼。
“你们年轻人不都讲究那个,一起在初雪中走过,就可以一直到白头么……”
“爸。”辛乔打断:“我没早恋。”
辛雷挤挤眼,轻搡一下她胳膊:“我说阿乔,你也太乖了。”
倒也不是乖。
只是从小她爸和她妈的关系就不算好,她们也没什么亲戚。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段真正好的感情,该是什么模样。
只记得辛雷最后同她说:“以后我们阿乔有了喜欢的人,要带来给爸爸看啊。”
辛乔想着往事有些出神,觉得夹着烟微蜷的那只手虎口处,一阵微凉。
低头一瞧才发现,是一片雪花落在了那里。
她抬眸往夜空瞧去,果然下雪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借着她身边那盏路灯晕出的灯光瞧得很分明。
垂下视线来的时候,忽地眸光一凝,唇角抿了抿。
街对面便是匡哲口中老钱家族常来的那些会所。方才辛乔坐在这里,望着门口进出的人,都穿着轻薄的衬衫或礼服,连件大衣都没有,匆匆几步跨下台阶,很快上了停在路边的豪车。
而现下站在那台阶上的人,是周琨钰。
她们好似经常偶遇,真不知这样的缘分,是不是就叫孽缘。
周琨钰和所有进出会所的那些有钱人一样,穿着轻薄的衬衫和一字裙。
周琨钰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是,她没有匆匆几步跨下台阶,而是立在原处,望向了对面的辛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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