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轮本来清明的月,被磨出了毛茸茸的边,那月光就不再泠然,转而有了人间的温度。
周琨钰调出面对辛乔时惯常的表情,有一丝狡黠,有一丝魅惑:“欺负你?”
“你想我怎么欺负你?”
辛乔忽然抬手,轻轻抵在周琨钰的唇角,摁住。
周琨钰一愣。
她还没来得及成形的轻佻笑容,就被辛乔的这一只手指尖叫停。辛乔望着她,自己也不笑,但眸光被走廊顶灯打得有些柔和:“答应我。”
周琨钰的心神晃了晃。
辛乔是那种会步步紧逼的人,逼着她把想混沌在心里的话说出来:“答应我,别骗我,好吗?”
辛乔可以不够了解周琨钰。
可以慢慢了解周琨钰。
“喜欢”这件事离她的人生太遥远,她也从未像其他人那样,一笔一画在心中慢慢勾勒未来喜欢的人的模样,再贴上一些关键词,比如美好,比如善良,比如衷情。
当辛乔人生第一次喜欢上什么人的时候,她早已越过了十多岁年纪,来到成熟的二十多岁。有了阅历,不再天真。所以她是以一种清醒的奋勇喜欢上了周琨钰。
她知道周琨钰心机深沉。手腕颇深。冷情冷性。
她对周琨钰没什么其他要求,任何美好的关键词通通都可以不要。只要周琨钰守住那条底线,是一个好人、不要骗她就行。
周琨钰望着辛乔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她以为辛乔手指上会沾些药味,但是没有,就是很清淡的柠檬香。贴着她唇角的指腹很暖,辛乔这样赤诚的人,连体温都似比其他人更高些。
下蛊的人终被蛊惑。周琨钰轻翕了下双唇,吐息打上辛乔贴在她唇角的手指:“好。”
辛乔阖了阖眼,撤开自己的手。
足够了。
有周琨钰这一个字,对她来说便足够了。
捻了捻微微发烫的指腹,辛乔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害羞,眼眸垂下去,盯住走廊木地板老花纹路的拼缝:“那,我先走了。”
周琨钰轻轻的妩笑了声。
走近一步,堵在她面前:“有这么害羞?”咸驻府
是,两人先前曾无数次在对方面前袒露过自己,发生过一切肌肤之亲。
可有什么样的袒露比得上一颗心的袒露呢。辛乔现下便是在周琨钰面前做这样的事,把曾经裹得严严实实的一颗心,摘掉帽子,扯掉围巾,毛衫和衬衫通通脱掉。
让周琨钰去看,去看它涌动的血脉,蓬勃的跳跃。
它对周琨钰不再设防,周琨钰拿一把小小的刺刀,便可让它遍体鳞伤。
辛乔只得承认:“嗯,害羞。”
“你要害羞多久?”
辛乔不知怎么回答。
周琨钰退开一步,倚住身后的墙,纤弱的颈项便有了支撑。放松时她有一种别样的风情,藏进清雅端正,藏进霁月风光,又问辛乔:“下一次什么时候轮休?”
“初六。”
“那害羞五天,够不够?”周琨钰微偏了偏头,乌发擦着身后的墙。
辛乔瞧着她。
周琨钰:“我们是不够了解彼此,所以,是不是要多一些时间来相处?我朋友在景山开了温泉山庄,要带木木一起去吗?”
辛乔刚要说什么,周琨钰添一句:“你自费。”
辛乔问:“贵吗?”
周琨钰笑了:“对你来说,可能有那么一点点。”
但也就那么一点点。
辛乔压压下巴:“好。”
周琨钰真的很聪明,也很体贴。这么多年为着攒辛木的手术费,辛乔从来没带辛木出去玩过。
周琨钰:“要我送你回去么?”
辛乔摇头。
“公交早停了,今天大年三十,应该也不好打车。”
辛乔只是说:“没关系。”
周琨钰不再勉强:“那好,不送你。”
辛乔心想,有什么好送的呢。
火车站要送,站台见证过很多的别离。机场要送,远渡重洋的人可能此生都不再归来。
可眼前的人,只消五天,她们便会再见面。
辛乔的一颗心涨满满的,去客厅拿了棉服踏出玄关。
直到听见她的关门声,周琨钰倚住后墙的姿势还没改换,只是脸上的笑容落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在心里,把刚才辛乔问的那个问题,又问自己一遍:
周琨钰,你算个好人么?
******
辛乔踏出周琨钰公寓的小区。
这样安静的邶城,可能一年也就见这么一次。确如周琨钰所说,公交早已停运,马路上也没什么出租车和网约车,万家守岁灯火的璀璨间,深灰的马路像条蜿蜒的河。
辛乔双手插在棉服口袋里,顺着回家的方向,慢慢走着。
不要周琨钰送,一来就算喜欢周琨钰,她还是她,不想习惯周琨钰那阶层的某些便利。二来,她就想一个人这样走一走,理一理这样一个奇妙的夜晚。
坦诚说,以前过春节,她更像较劲。
心里并不真的对来年抱什么美好的期许。更像咬着牙热闹给天上的辛雷看:看吧,没有你,我们也能过得很好。
可是今年的大年三十,老天给了她一个真正的新开始。
辛乔缓缓呵出一口白气,雪还在簌簌落着。她短靴靴尖一扬,那些还未积实的雪便被扬起,纷纷扬扬落在她鞋尖。
她忽然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攥拳,开始跑。
跑过落雪。
跑过万家灯火。
跑过过往十年的时光。
她也不知自己在跑什么,也许过往十年她都在做这样的事。跑得快一点,生活的压力就追不上她们。跑得快一点,病魔和死亡就追不上她们。
也许这是第一次,她不为身后有什么追着她而跑,而是主动的、积极的,想去追寻眼前的一些什么。
眼前有什么呢,大约是,一个与“喜欢”有关的春天。
辛乔是常日训练的人,耐力极好,可她一直跑、一直跑,刚刚理疗灯照烤过的腿部旧伤也没拖她后腿,一直跑到实在没体力,她堪堪停下,勾着腰,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唇边挂住一抹笑。
原来不被什么追着跑、而是自己主动去追逐的跑,是这样畅快的感觉。
好疯啊,辛乔。
可人生这样的酣畅又能有几次呢。
辛乔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有些庆幸今夜是大年三十,没人看到她的这场疯。
又有些遗憾今夜是大年三十,没人见证她的这场疯。
她缓匀了呼吸,直起腰,继续向前走去。
她真的一路都没打着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家。
一直到钻进旧筒子楼,辛木早已熟睡,她轻手轻脚洗了澡,把自己扔到床上。
******
辛木这个人,大约也有辛乔的倔,为了卷死班里那些同学,大年初一也不给自己放假。辛乔起床准备去值班时,她也起来准备早读了。
辛木心里其实有一些遗憾,为什么她昨晚就那么困呢。
回房以后,她本想等等看辛乔送周琨钰,要多久回来。
如果五分钟就回来了,那估计是没什么戏。
如果十五分钟才回来,嗯,有那么点意思。
如果半个小时才回来,妈呀,不敢想不敢想。
但很遗憾的,她平时太卷了,所以一沾上暖烘烘的电热毯,秒睡。
到现在她也不知她姐昨晚多久回来的,这会儿和她姐一同坐在小圆桌边,把一颗水煮蛋往桌面一磕,掌根压着蛋壳在桌面滚一圈,悄悄观察她姐。
她姐淡着一张脸,和平时没任何区别,夹一块酱菜就白味的粥,开口问她:“景山那边有个温泉山庄,想去玩玩么?我值班到初五,初六初七,我们可以去。”
辛木第一反应和辛乔昨晚一样:“是不是很贵?”
“我查了下,还好。”辛乔咬一口水煮蛋:“春节反而没什么人去景山,淡季,价格可以接受。”
辛木问:“为什么去景山啊?”
“就是想着,这么些年也没带你出去玩过。”辛乔问:“还是说,你想去更远的地方?”
辛木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景山足够了。”
出去旅行,固然是好的,但短途就够了。
不然守着她姐这么个闷葫芦,她得疯。
“那就这么说定了。”辛乔淡着一张脸站起来,把碗筷收进厨房。辛木到写字桌边摆开早读的架势,她换了衣服准备出门上班。
“对了。”手都把防盗门推开了,扭回头,甩出一张王炸:“周琨钰跟我们一起去。”
说罢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辛木一个人呆呆坐在写字桌前,傻了,彻底傻了。
这两人,她昨晚琢磨了一晚上,脑子都快烧起来了。
结果这两人,这就要一起去旅行了?到底什么进度啊?别是已经谈上了吧!
第44章
辛木坐在写字桌前, 心情很是百转千回了一番。
首先庆幸,不用跟她姐这个闷葫芦单独出游了。
接着生气,什么嘛, 分明是去约会的,还打着带她出去玩的旗号。
辛木放下笔, 双臂抱起来,一双圆眼微眯了眯。
真是不敢想, 这两人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难道就因为她住院时认识了?
看来还得靠她。这个家, 没她得散。
辛木骄傲的挺了挺胸, 又对周琨钰的眼光, 有一点点犯愁。
她姐这个人,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皮肤素颜都格外能打之外,优点真的不多。性格又冷又倔,话还少, 不会哄人,跟她聊天能把人气死。
辛木解开绞缠在一起的双臂,一只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另只手重新握住桌面的笔, 笔帽向下轻轻的敲。
要是这两人真的有事,那她过生日时找了周琨钰, 她姐还发脾气,还说什么人家“是和我们没关系的人”, 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
算了, 她姐本来就别扭, 谁知道怎么纠纠结结才踏出这一步的,她就不计较了。
时光一晃来到大年初六, 辛乔前一天备勤值班,直到这天早上才把行李包翻出来,快速收拾一番。
辛木从自己房间里钻出来,有些扭捏的走到她身边:“姐。”
辛乔直起腰。
“我送你的那支口红,你再借我用下。”
“为什么?”今天又不是什么圣诞活动。
辛木两只手叠在身后,绞着自己的手指头:“因为今天要见琨钰姐姐啊。”
辛乔斜眼瞟她:“这么重视?”
“那她,”辛木小小打个磕巴:“又漂亮,又温柔,我不得在她面前留个好印象么?”
“你怎么不惦记着在我面前留个好印象呢?”
“你?”辛木上下扫视她一遍:“不用。”
嘿!
辛乔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吃味。
别在有女朋友以前,先弄“丢”一个妹妹吧?
“不借。”不是不能涂,是不借。
小气。辛木在背后偷偷瞪她。
等她转回身来拿放在茶几的洗漱包时,辛木劝:“那你,你自己涂点口红。”
“为什么?”
“因为要见琨钰姐姐啊!”
“见她,”辛乔把洗漱包放进行李包,淡淡的说:“不用。”
辛木又震惊了。
这两人的关系,到底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啊?
她好像在看一本被锁了十来章的绿江小说,怎么觉得自己如此跟不上剧情。
待辛木背着自己的书包、跟着辛乔下楼时,真的泛起那么一些些紧张。
理了理自己的马尾,又扯了扯自己的大衣。
辛乔站在路边,瞧着她模样,有些想笑。
本来辛乔也有点紧张,但辛木这样,她又不了。
行李包放在脚边,身后是旧街的灰瓦砖墙。街口的树一岁一枯荣,冬日里总是嶙峋姿态,一根根枯枝直指天穹。
除此之外,天空蓝得很干净,高远得让人握不住。辛木为了缓解紧张,在她身边小小声哼着歌,嘴里呵出团团的白气。
她垂眸瞥一眼辛木,勾了勾唇,双手插在棉服口袋里,又抬眸去望苍渺的天。
直到一辆车缓缓滑到路边的声音,辛木的歌声停了,尔后是车窗打开的声音。
辛乔维持着先前抬眸望天的姿势没改换,在心里默默数了三个数:
三。
二。
一。
她好像许久以前就有在心里默默计数的习惯,大约从辛雷告诉她,排爆手总跟读秒脱不开关系开始,很多炸弹都有倒计时装置,排爆手在现场,要看着那鲜红的计时器一秒一秒不停地跳,所以作为一名排爆手,要时刻做到对时间心中有数。
所以她妈离开时,她用手指在掌心不停地敲,从一敲到六十,期待她妈能够回来。
所以辛雷出事时,警队领导带她去医院,她站在太平间,默默闭上眼,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七,因为佛教里说七是一个轮回,数完七秒再睁眼,会不会发现辛雷就醒过来了。
所以当她和周琨钰断了的那段时间,那日在公寓露台,周琨钰从身后抱住她,她在心里规定自己,数十秒,便不许再沉湎于这样的怀抱。
这好像是第一次的,计秒在她心中有了正面意义。
数到三,她把眼睫往下垂,周琨钰一张柔润的脸出现在窗口,在清晨过分清冽的空气中。
所以,是真的。
她数完三秒了,如若是幻象,也该消失了。
可周琨钰真真实实的坐在这里,对她与辛木露出柔和的笑意。
因着这是大年三十后的第一次见面,周琨钰纤指轻搭在方向盘上,对她与辛木说:“新年好,今年请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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