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钰笑。
这时间店里已没什么人了。周琨钰一身衬衫西裤的坐在这里,润而闪亮的长发柔顺披在肩后,辛乔瞧不出她化了妆没有,只像天生的好皮肤与好气色。
尽管她神色自然,噙着很浅的笑旋着手中软塌塌的一次性纸杯,时而抿一口里面装的大麦茶,辛乔还是觉得格格不入。
直到两碗清汤面端上来,周琨钰挑了一筷子:“刚才我在路边停了会儿,你看到的那家店。”
“盛宣是那里的常客。”
辛乔吃着面,睫毛往下轻翕了翕。
“他在那里呼朋唤友吃一顿饭的钱,大概就是他今晚赔的那些钱。”
辛乔顿了下,把哽在喉咙的一口面咽下去,抬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周琨钰吃面的姿态也优雅,一只腕子轻轻抵在桌沿,连衬衫袖口露出的尺骨形状也清隽:“只是跟你聊天。”
辛乔埋下头去继续吃,感到她视线在自己额前停了停。
辛乔没抬头的说:“我知道那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他道歉了。”
周琨钰又笑了。
嗓音清泠泠的,带一点气音,似淡风拂过芦苇荡。
她吃面吃得很慢,辛乔感觉她一直饶有兴味的看着自己。
“辛小姐,你好不好奇我是怎么让他道歉的?”
“他们盛家,与我们家有生意往来,合同的数目大约是……”周琨钰压低声线报出个数目,辛乔提筷子的手顿了顿。
“我话里话外的点他两句,他虽然混,能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再给个台阶,他自然就坡下驴。”周琨钰抽了张纸巾摁摁唇角,她在笑,可那双柔润的眼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辛小姐,你告诉我,这句道歉算不算钱买到的?”
“现在你还觉得,这句道歉有意义吗?”
辛乔扶着面碗的另只手蜷了蜷,觉得周琨钰在看,又刻意让自己放松。
“有意义。”
她也抽张纸巾擦一擦嘴,抬头,直视着周琨钰。
发现了——周琨钰在心里说。
她发现辛乔那双眸子的确很亮,哪怕在这样不甚明晰的灯光下,仍然黑白分明,清朗朗的。
辛乔说:“白雯雯听见了,我听见了,你听见了。”
她说不出“窗外的月光听见了”这么中二的话。但确实,天地日月听见了。
她握着筷子复又低下头去吃面:“这至少说明,错的事没有被混淆成对的。”
“你在生什么气?”
辛乔是生气了,因为周琨钰让人道歉后又来说这样的话。她发现周琨钰的确很擅激怒她,像拿捏蛇的七寸那般精准。
但她不欲在周琨钰面前承认:“我没有。”
“现在你是不是也发现,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
“我不是说过了么?”辛乔放下筷子抬头,表情很平静,只是撤放到腿上的那只手在周琨钰瞧不见的地方,紧紧攥起来:“买不到命。”
还有一句话她忍了很久,这会儿忍不住说了:“还有,良心。”
周琨钰埋下头去,肩膀轻轻的晃。
辛乔发现她在笑,好像自己说了什么无比好笑的话。
“你笑什么?”心里的隐怒像蒲公英种子,被她笑出的这阵风一吹就漫了天,但辛乔忍着,面目平和。
“我是笑,”周琨钰抬起头来:“有一点可爱。”
辛乔望着她。
她唇角的那抹笑意漾开来:“天真的辛小姐,还有很容易生气的辛小姐,有一点可爱。”
而其他人是怎么评价辛乔的呢?
——性格稳,没什么事能影响她的心情。
可周琨钰那双清润的笑眼望过来,好似看穿了辛乔一般的笃定:辛乔就是在生气。
辛乔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去结账。
两碗面,十八块,辛木的手术费已凑够,她不是负担不起。
回眸跟周琨钰说:“我先走了。”
“这就走了?”
辛乔不欲与她多谈,很浅的点一下头便往外走。
身后应该是周琨钰跟了上来,高跟鞋踩得很轻。
还没走到周琨钰停车的那儿,高跟鞋声却停了。
辛乔犹豫了下,没忍住,回头。
一束路灯下,周琨钰站着,身边围着两个染了金发的男人。
周琨钰大概鲜少这么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吧?她跟那种男人多说什么?
辛乔走回去,隔着几步便听那两个男人在说:“一起去喝一杯嘛,我们请。”
辛乔过去挡在周琨钰身前:“她跟我一起的。”
“所以呢?”
“所以她不去。”辛乔说这句话的语气犹然平和。
男人上下扫视她一眼,见也是个清秀的姑娘,黑发在脑后绑个马尾,没化妆,但五官天然长得好。
“不如你也一起去,我们都请。”
“说了不去。”
啧,这平静的语调怎么这么容易激怒人。
男人还笑着,眼底已没了笑意,伸手就想绕过辛乔去抓周琨钰的手腕:“喂,我们可是很有诚意的。”
辛乔又往他身前一挡,伸手想去推他的肩。
忽然。
在她抬手前,周琨钰握住她手腕,温润的指腹贴着她脉搏,轻轻一摁。
“一起喝酒,可以,地方我挑。”周琨钰对着停在前方的保时捷扬扬下巴,摁了下车钥匙解锁:“我车停那儿,一起过去吧。”
“哦对了,我们在这等我男朋友,他也可以一起吗?”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保时捷。男朋友。
不知是哪个元素让他们决定放弃,这女人,不是那种惹了可以不承担后果的类型。
“算了,我们不想走远。”两个男人撤了。
辛乔望着他们走开,才对周琨钰说:“走吧,送你去车上。”
周琨钰这一身衬衫西裤的太显身段,站在这样的旧巷里太惹眼。
虽然周琨钰看起来完全有能力自己解决。
辛乔在心里略烦躁的啧自己一声,觉得自己就是操心的命。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你都做不到不管对不对?”周琨钰同她聊天。
她不语。
周琨钰换了个话题:“你看起来不像会去酒吧的人,怎么会遇到白小姐?”
辛乔简练的说:“路过。”
“那个时间,本来要去哪里?”
“乱走。”
周琨钰挑唇。
她几乎能够想象辛乔的姿态。穿着松垮垮的T恤和牛仔裤,因着日常训练肩背总是挺拔的,邶城这样的大都市,夜空里自然没什么星河遍布,只是在灯火照不透的地方,天边或许会缀着一颗星,亮得像辛乔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辛乔也许表面很平静。
可她心底最深处,藏着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某种隐怒,与往事相关,只能往浓醇似酒的夜色里泡。
她不喝酒,所以这是她的排解方式。
辛乔送周琨钰上车,自己站在车外准备转身离开。
“辛小姐。”周琨钰降下车窗。
辛乔望她一眼。
“这次我就不说再见了。”路灯亮着,周琨钰的神情藏在车内的暗影里,这让她原本柔雅的笑,显得有那么点意味深长。
“再见是期许。”她笑着说:“可是这一次我确定,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升起的车窗截断了她那意味不明的笑容,保时捷平稳离去。
辛乔莫名觉得周琨钰的意思是,在辛木入院前,她和周琨钰,便还会再见面。
并且,是个躲都躲不掉的理由。
第8章
“不去。”
辛乔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食堂里埋头干饭。
简单家常的菜式,青椒肉丝,番茄炒蛋,配一碗黄瓜蛋汤。辛乔一手扶着不锈钢餐盘,另一手执着筷子,正把米饭往嘴里送。
食堂操作间门口,“咔嚓”一声。
“晓乐,你干嘛呢?”唐姨擦着手,发现了她的异动:“你拍辛乔干嘛?”
“唐姨你不觉得,她坐那儿吃饭都特像那什么日式电影海报吗,特文艺那种,你看我随手加个滤镜。”
唐姨瞥一眼:“你要发网上去啊?你这可是那什么,侵犯隐私权。”
“那哪儿能够啊。”赵晓乐又看一眼,叹口气,把照片删了:“没经她允许,这照片我自己都不留的,就欣赏一下,删了删了。”
这会儿坐辛乔对面的是队长陈行远——备注:方才没被赵晓乐纳入拍摄画幅。
“人家请你去家里吃饭是想感谢你,哪儿能不去呢。”陈队说:“知不知道你上次救的是谁?”
“知道,是医生。”
“哪儿是医生那么简单啊,她是慈睦集团周家的女儿。”
辛乔顿了下筷子,抬眸:“你是说,慈睦就是她家开的?”
“可不是嘛。”
“那上次会所是针对她们家的绑架?嫌疑人抓到没有?”为什么周琨钰还这么随意的深夜四处走动?
陈队摆摆手:“抓到了,不是针对她们家,反社会人格,无差别攻击。”
“哦。”辛乔的头又埋下去。
“周家为了表示感谢,刚给队里捐了批设备。”陈队同她玩笑:“你说你不去,怎么,要更上一级领导来劝你啊?”
辛乔把一块番茄夹到米饭上,垂眸,看着淡粉汁液挂了糊似的往下淌,浸透了小一团米饭。
蓦然想起数天前周琨钰坐在保时捷里,被缓缓上升的车窗截断的那个笑容。
周琨钰笑着说:“这次我就不说再见了。”
“我确定,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辛乔的食指指腹抵着餐盘边缘摩了下,开口问陈队:“什么时候去?”
******
约定的那一天,辛乔下班后走往地铁站。
本以为有钱人的房子,都是往城外走的那种豪宅,占地面积特大的那种。
没想到陈队给过来的地址,是在老城区一著名景区附近,近处一片名为“澄海”的巨大人工湖,是旧时皇家所凿的一泓清池,酒楼歌台,垂柳拂岸。
辛乔下了地铁顺着老胡同往里走——得,是她肤浅了。
谁说城中心就不能有大宅子了?以前的王公府邸,不都集中在这一片么?
周家倒没那么夸张,只是从低调暗灰墙砖围出的体量,也知这四合院占地不小。
摁响门铃,在门口站了一阵。
辛乔想:这样的宅子,是不是来应个门都挺麻烦的?
夕阳从她背后烫过来,面前暗朱漆的门忽而洞开。
竟是周琨钰本人来应的门。
是时风动,门框边不知攀着什么植物的藤,风一吹,就把她轻软的白衬衫也染了绿,掉进她眼眸,又把人拉入那片芳草葳蕤的河畔,潮湿而润泽。
她的声音也是这般:“辛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微弯的笑眸很柔和,可语调里有种沉着的运筹帷幄。也许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媚惑,却又像人想太多的错觉。
辛乔随她走进去。
一进院里两棵古木参天,不知是多少年皇城之气养出来的,配着暗朱漆的飞檐显出肃穆。
而此时夕阳半落,天边残存小半个昏淡的圆,把天色染成一片饱和度不高的淡橘。
周琨钰走在前方,身边草木萋萋的清新香味和她身上的菖蒲香融为一体。黄昏很静,能听到她衣料轻轻摩擦的声音。
她好像有这样一种能力。
能柔化一切,她走过的地方,都变得宁馨而柔和。
再往前是类似苏式园林的叠嶂之景,便转进了二进院。一阵扑棱棱振翅的声音传来,那时辛乔跟在周琨钰身后隔着段距离,看到了近乎不真切的一幕——
像什么呢?像电影。
又或者,像幅笔触细腻的工笔画。
柔得像片芳汀的女人向侧边的天空仰起头,连那颈项拉出的线条也是柔和的,参天古木和灰瓦屋檐成为反衬她清润的背景,傍晚归巢的鸽群正振翅向她飞来。
她在这样的情形下回眸,淡淡的笑眼令人心跳漏掉一拍。
辛乔被生活磋磨着,早不是什么文艺的人了。
可是。
黄昏。草木。古院。女人。鸽群。
事实上女人西裤下露出的脚腕伶仃,白衬衫和纤瘦的身姿令她也像只优雅的鸽子。她回眸对辛乔笑道:“是我爷爷养的鸽子,他爱这个。”
以前的八旗子弟就最爱养鸽,玉粒金莼,看来古往今来的有钱人没什么区别。
只是周琨钰的眼神令她一瞬恍神。
那双淡色的眸子,在夕阳光影下泛一点淡淡的灰。有那么一瞬间,女人嘴角挑起,眼神却毫无笑意。
辛乔莫名的想:周琨钰有双鸽子般的眼睛。
******
周琨钰引着辛乔进了客厅。
官帽椅上端坐的老人,正与身旁的生活秘书说话:“既然不听话,剪了尾羽驯养段时间……”
说的就是方才的某只鸽子。
“爷爷,辛小姐到了。”
周承轩扬扬手,身旁的秘书浅浅鞠了一躬便先退下了。周承轩笑着向辛乔迎过来,同她握手:“辛小姐,感谢你拨冗。”
他年岁大了,鹤发而面色红润,仍有股从容的医者气度。
而其实最容易暴露人年纪的,不是脸,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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