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钰的呼吸一瞬近乎停滞,睁开眼也什么都瞧不见的黑暗里,还能听到隔壁不断传来打牌喧闹的声音:“四个二,炸!”
周琨钰总觉得夜里隐隐有点声音时,反而更能衬出那份安静,她能听见怦怦、怦怦的心跳声,说不上是来自她的胸腔,还是来自身后的代珉萱。
她想转身,可代珉萱轻声说:“别动。”
那是一个很克制的拥抱。
两人真正相接的皮肤,其实唯有裸露在外的两截脚踝。
那年她已十九,代珉萱二十二,若说完全没察觉两人间的微妙气氛,着实有些虚伪。
当代珉萱的体香环绕着她。
从那冰冷冷的大宅里唯一有温度的姐姐,到青春时懵懂悸动的对象,她和代珉萱待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多了,连她自己都很难说得清,心态到底是何时起,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她又一次想要转身,可代珉萱箍着她胳膊,又说一次:“别动。”
“就这样。”
她把手往上抬,在被子里摸索着,握了握代珉萱的指尖。
代珉萱犹豫了下,反手握住了她。
在隔壁传来的打牌声和两人的心跳声中,周琨钰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第二天早上睁眼的时候,代珉萱已经回自己床上去了。
代珉萱有和她一样的心绪么?当天她们就随同学返回邶城,她没有任何机会去问代珉萱这件事。
又过了很久,沈韵芝找她们谈了一次话,两人的关系陡然疏离。
在周琨钰的青春岁月里,那便是她们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了。
她们从未越界。
这时,距那次旅行十年后,越发成熟端庄的周琨钰坐在美容院里吹头发,美容师见她看着手机,探头瞥一眼:“水城?周小姐要去旅行?”
周琨钰笑道:“随便看看,等有时间再说吧。”
“说起来虽然这么近,我还从来没去过水城呢。”美发师问:“周小姐去过么?”
“去过一次,还是上大学的时候了。”
“好玩么?你喜欢那儿么?”
周琨钰默了下,才答:“说不清楚。”
当时的心情,已被后来岁月里的太多际遇混淆了。像一张年代过分久远的画,矿物提取的华彩都在空气分子里弥散,以致画卷上的景致模糊了细节,只剩粗浅形状。
喜欢么?怀念么?
好像真的已经说不太清了。
妆化得差不多的时候,接到陈祖铭电话:“过来接你了么?”
周琨钰礼貌报上美容院地址。
倒并非陈祖铭多体贴,也非周琨钰多享受殷勤,两人都清楚,这是为了陈家和周家面子好看。
从美容院出去的时候,陈祖铭的豪车在门口等,司机在车里,他西装革履的站在车边。
望着周琨钰笑道:“很漂亮。”
周琨钰回以微笑:“你也不差。”
而两人都知道,这只是客气的恭维话罢了。
陈祖铭请她上车,周琨钰坐在车里想,真正觉得对方漂亮的时候,会表达的不是嘴,而是眼睛。
上次辛乔在出租屋见到懒得脱下礼服的她时,虽然满腔愤怒,但那愤怒撞碎了眼底的星河溢出来。
一点一滴,都是惊艳。
周琨钰和陈祖铭两人同时出现在酒会,引起不小关注。
有贵妇终于忍不住,过来攀谈,热情笑问:“你们这是定下来了?”
周琨钰柔润的扬唇:“柳阿姨,年轻人互相了解是很正常的事。”
贵妇走后,陈祖铭问:“这是什么意思?”
周琨钰淡定道:“话不能说太满,如果出现变数,对两家名声都不好。”
陈祖铭:“还能有什么变数?”
他的生活是没有变数的。
他被友人叫走,周琨钰一个人持着软饮举目四望,这些人虽穿着不同的礼服、做着不同的发型、端着不同的酒,但他们都顶着一张面目模糊的脸,他们的生活都没有变数。
她是他们中的一员,从出生那刻起就望的到终点站,像列沉闷的列车顺着既定轨道行驶。
不像辛乔。
辛乔表面的淡漠下藏着鲜活的愤怒,不受任何人控制,甚至不受她自己控制。
站得累了,周琨钰走到桌边坐下,在桌布掩映下悄悄脱下高跟鞋,扭转放松自己的脚趾。
她忽然觉得这一幕很像她的人生。
露在桌上的那一面是端庄的,优雅的,无可挑剔的。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会叛逆到在白衬衫下穿妖娆繁复的黑色蕾丝,又或是在桌下脱掉自己的高跟鞋。
在酒会掏出手机是不礼貌的,可周琨钰一手按在自己的手包上,留心着手机是否震动。
可是谁会联系她呢?
******
邶城另一端,旧筒子楼。
“老姐,你今晚去散步么?”
“老姐?”
辛乔这才回过神:“你吃饱了?”
辛木点头:“我问你去不去散步,你发什么呆呢?”
辛乔看一眼盘里:“怎么把蛋吃了苦瓜都剩下了?挑食可不好。”
辛木忍无可忍:“你知道大人为什么不挑食么?因为买菜的都是她们,自己不爱吃的可以不买!”
辛乔笑笑。
她是个寡言的人,但辛木挺会耍贫嘴,这有点随了辛雷。
方才她是刻意避开了辛木的问题。
要不要出去,她没想好。
周琨钰有事,她去南汇景苑做什么?
洗完碗,辛木问她:“老姐,今天有没有要买的东西?”
“嗯?”
“你不是说醋快没了吗?你要去小卖部买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辛乔忽然想起之前那一次,辛木也是放弃了刷卷子的时间,跟她一起去小卖部买洗洁精。
那次辛木是因为全班同学都有的那个麦当劳联名款玩具而低落,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像只小动物般依偎在辛乔身边,籍着她的体温同走一段路。
辛乔知道自己不会安慰人,也许这样反而是更好的方式。
当下应道:“好啊,我们一起去买醋。”
姐妹俩一起下楼,走到街口,照例是辛乔走进小卖部去买醋,辛木站在路灯下等她。
等她拎着醋回来,对辛木说一声:“走吧。”
辛木点点头,跟在她身边。
深深的旧街里路灯总算修好了,瓦数不高,灯光昏黄的好似起了一层雾,辛乔眼一瞥,瞧见电线杆边的草丛里藏了只蛐蛐。
她笑了声,问:“木木,你想养蛐蛐么?”
她小时候,辛雷就给她捉过蛐蛐。大概只有她们这种在老城区旧街里长大的孩子,才体会过这种乐趣。
辛木笑着点点头。
辛乔把醋递给辛木:“拎着。”
自己过去捉,想不到那蛐蛐灵巧极了,饶是她动作算十分快,也被它三两下蹦到墙根深处逃脱了。
如果抓到了应该是员“战将”,可以和其他大爷精心饲养的蛐蛐斗上一场。
辛乔有点可惜,走回辛木身边来。
辛木笑话她:“还片儿警呢,连只蛐蛐都斗不过。”
辛乔:“我这是让着它。”
瞥见自己手指上沾了泥,拍了拍,却仍是灰乎乎一片。
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周琨钰那件香槟色礼服。
辛乔的生活里是没有那样的缎子的,太娇贵,手指轻轻一揉就会打皱。深深浅浅的堆叠着,衬得周琨钰的皮肤上似有月光流淌。
那样的周琨钰曾在她掌下绽放,而现在呢?周琨钰会不会在另一场酒会,和陈祖铭在一起,穿着同样缎子的礼服。
而她站在被时光抛却的旧街里,带着刚抓完蛐蛐的一手泥。
辛乔把辛木手里的醋接回来,再次和辛木沉默的往前走去。
步子深深浅浅,时光摇摇晃晃,辛木忽然开口:“老姐。”
“嗯?”
“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
辛乔的脚步微妙一滞,又继续往前。
挑挑唇角:“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辛木说:“感觉。”
“有时候我觉得你比前段时间开心,有时候又觉得你比前段时间不开心,很矛盾。”
“小丫头。”辛乔笑:“别东想西想的装深沉。”
和辛木一起回了家,陪着辛木又刷了会儿卷子,直到辛木睡下了,她才轻手轻脚的又一次出门。
等来了181路夜班公交,她上车坐到窗边。
路灯混着月光,变作洒了金箔的牛奶淌进来,她往旁边挪了个座位,躲进一片阴影里。
她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周琨钰一样,不喜欢光照在自己身上了。
到了南汇景苑,辛乔下车。
上次周琨钰给了她门禁卡和钥匙,她上楼,打开2803的门。
里面黑漆漆一片。
当然,周琨钰是不可能在这里的。
打开灯,她坐到沙发上环视屋内。
来过好几次了,每次都被激烈的情绪冲撞着,或愤怒,或焦灼,或是冲昏头脑的欲念,好像又变成了她们初初认识的那时候。
不过,既然拿周琨钰没办法,既然决心要跟周琨钰和好。
今天趁着周琨钰不在,她想平心静气的看一看这里。
然后问问自己:辛乔,你不会后悔的,对么?
她站起来,踱到阳台,给自己点了根烟。
手机就在口袋里,她很想摸出来,给那串不能存名字的手机号发信息:“你在哪?”
她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现在才发现,她其实怕周琨钰的答案。
她从来不是任何人的第一选择。
现在,她怕她也不是周琨钰的第一选择。
曾经辛雷选择信仰,她妈妈选择了虚荣,而现在她怕周琨钰会选择过往。
周家是周琨钰生长了近三十年的根,就算周琨钰爱她,可她真能争的过么?
直到吐出最后一口烟,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之前辛木说,跟周琨钰和好的这段时间,她有时看起来比分手时开心,有时看起来比分手时不开心。
赤诚的孩子直觉总是敏锐,即便和好了,总是不断会有新的细节跳出来,往她心底最不安的地方戳。
时间晚了,辛木一个人在家,她该走了。
走出楼栋后,月光一路晒着,令她如芒在背。
她抚了抚后颈,回头看了眼罩在月光下的2803阳台。
总有一天的吧。
总有一天她会变回不再害怕光明的模样,和周琨钰一起坦坦荡荡走在日光下、月光下的吧?
******
邶城一百多公里外,水城。
表面青砖石雕的古朴建筑,内里其实十分现代化,包间里,周济言与客户谈着接下来的合作,代珉萱作陪。
真正能策动人心的,并非慷慨陈词,而是润物无声。
代珉萱便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周济言唇角笑意渐深。
事情差不多谈定,代珉萱反而开始出神。
她轻声招呼:“我去趟洗手间。”
周济言替她拉开椅子,一手轻扶她的后腰。
代珉萱身形微僵,但并未表露出来。
直到走进洗手间,锁上门,淡定从容的面具一瞬破防。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眼,不是没有犹疑和恐惧。
来水城之前,她妈替她收拾行李,特意塞进一件黛蓝吊带睡裙。
在周家和代家开始定二人结婚的日子后,所有人都知道这趟旅程意味着什么。
赴晚宴前,两人先回了趟房间略作整理。
一个房间。
那时并未做什么,周济言只是解开衬衫袖扣,挽起袖子去洗了个手。
代珉萱已经开始紧张。
到这年纪还未经人事,说起来是否有些荒唐。
这么多年,她是在为谁封闭自己。线诸傅
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其实从小她就明白,为了周代两家彼此牵连的更紧密,她和周济言的结合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把包里的手机摸出来,指尖发颤。
点出与周琨钰的对话框。
她要说什么?说她在与周济言的关系将成既定事实的这一晚,到底还是害怕了?
难道周琨钰会同情她么?难道周琨钰能给她一个解决方法么?
代珉萱把手机丢回包里,双手撑着盥洗台,头深深埋了下去。
三个地方,三种情境,三部手机,牵动着三个人混乱的思绪。
窗外摇摇晃晃,照着她们的,是同一轮阴晴不定的月。
******
今晚的酒会,陈祖铭不打算留太久,提前离场某些时候也是身份的昭显。
他的家族令他注定成为众星捧月的对象,不少人送行时都望着他和周琨钰笑。
周琨钰撩了撩头发,遮住雪白的肩。
那些人没有说话,眼神却在一个个往外蹦成语——“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周琨钰的皮肤太薄,觉得自己被这些眼神灼得千疮百孔。
陈祖铭把她送回了家。
周琨钰望着离去的车影忽然想:他是要去见之情人么?
她没有谴责的立场,因为她也在和辛乔做同样的事。
隐秘而不堪,藏在月之阴面。
周琨钰,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高贵?就因为你和辛乔之间有真正的感情、而其他人之间没有么?
你又怎么知道其他人之间没有?
说起来,只要她和陈祖铭订婚,陈祖铭和那男演员、她和辛乔,不都会被概括成辛乔口中的那两个字——“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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