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山山区,暂且的放晴是消防员凿通隧道的最好时机。
两名被困工人已顺利救出,接下来便是更多的清理隧道,创造排爆手进去拆除炸弹的条件,避免在这样极端的天气里留下任何安全隐患。
辛乔和龚远他们在一旁待命,经过现场情况分析,这一次的任务确认交由辛乔小组。辛雷一开始对她的判断没有错,她是最好的排爆手苗子,胆大心细,成为主排爆手的这几年,也攒了越来越丰富的经验。
龚远看她一眼。
辛乔勾勾唇:“担心我啊?”
龚远:“哪儿的话。”根据现场探查,这次隧道里挖出的疑似炸弹,应该就和那片残存雷区是同一种,他们对那种炸弹其实有过研究,心里有数。
“只是,这段时间雨太多了。”龚远嘱咐辛乔:“这凿通的隧道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塌,你动作快点。”
“知道。”辛乔掏出一颗糖,剥了很老式的玻璃糖纸,塞进嘴里。
她昨晚没有在这里帮忙,争取让自己睡了个好觉,这会儿的一颗糖,则是对她体能的补充。
龚远看着她抿化那颗糖:“哪儿来的糖啊?你带的?”
辛乔望着前方的隧道,那儿即将变作她的“战场”,守一方安宁的接力棒,即将由消防员交到她手上。
她没答龚远,龚远刻意跟她多说话:“给我一颗。”
“不给。”这一次辛乔答得很快,望着隧道那边消防队伍传来的指示,趁着入隧道前的最后时间,细细嚼碎了齿间的糖。
然后叫龚远:“走吧,让操作手给我穿排爆服。”
龚远永远记得那一刻辛乔的样子。
其实她在笑,丝毫不见紧张,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被山间的雨气洗得越发闪耀,龚远问:“你笑什么啊?”
她唇角挑着:“我就是笑,这糖吧,还挺甜的。”
******
另一边,周琨钰和同事赶到当地医院,立刻投入工作。
很多病人的情况不能再拖,早一分钟手术,就多一分生存希望。
面对复杂的局面,周琨钰的神情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柔和。
她很清楚,要当好一个医生,很多时候需要的是坚决,甚至是残忍,你必须抛开一切情感因素去做最理智的判断,不能慌,不能怕。
最重要的,你拿手术刀的手,丝毫不能抖。
相较于医术,这也许更接近于对意志的考验。
她紧绷着这根弦,接连的手术对人体能的消耗极大。
两场手术间,有人给她们送来红牛和巧克力,周琨钰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大口咀嚼。
辛乔抛回给她的那颗糖,她没吃,装在兜里,像一枚小小的护身符。
护佑的不是她,而是她心中惦念的那个人。
******
结束两台由她负责的手术后,周琨钰冲了杯速溶黑咖,踱到窗边暂歇。
这样的天气,丝毫没有秋高气爽的疏朗感,空气里的潮湿因子像一只湿哒哒的手,紧捂住人的口鼻,让人连呼吸都滞涩。
她还不能休息,不能松劲,要一直关注病人的情况变化。
这种情况下,再去谈什么咖啡的味道和香气就太奢侈了,只是用来吊着精神的一味“药”。
另一个同事走过来,同样也端着一纸杯咖啡,两人相视笑了笑。
忽然,周琨钰纸杯里的深棕液体荡了荡,漾开一圈波纹。
接着她发现,那是自己的手莫名抖了一下。
对面的医生带着疲惫的笑意:“周医生,太累了吧。”
周琨钰回以柔婉微笑:“嗯,就是。”
她是一个不信神佛的人,但此刻远远的望着天,虔诚对诸神许愿:愿还留在山里、比她更累的那个人,无灾无厄,平安归来。
哪怕,她今后的人生,再也不能与那个人在一起。
******
镜山山区,隧道现场。
辛乔穿着排爆服进入,龚远他们守在外面,大气都不敢喘。
辛乔用X射线透视仪再次对炸弹进行扫描,与她们初步判断一样,炸弹与残存雷区的那种一样,其实发火原理并不复杂。
难就难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隧道很难被清理得干净,消防员并非专业排爆,也无法太靠近炸弹清理,不够平整的促狭环境,辛乔若穿着排爆服,很难稳住重心操作。
她暂且退出,与队友们商议一番,又向上级请示,脱掉排爆服进入操作。
“有没有把握?”
“有啊,那必须有,镜山残存雷区的这种家伙,我们不是演练过很多次了吗?”其实辛乔这句话说得很平静,没什么表决心的意味,就好像在说“春天到了,所以花开了”这种顺理成章的事。
反而让人看到她的决心她的傲,她是真的有把握。
“同意申请。”
辛乔点点头,示意一旁候命的两位操作手,替她脱掉重达七十斤的排爆服:“进去了啊。”
龚远张张嘴,最终只说:“好。”
这种情形下,无论是交代“小心点”还是“别分神”,都是徒增辛乔的精神压力。
她是一个人,以一己肉身,去往死生一线的刀锋上闯。
望着辛乔的背影,龚远连呼吸都凝滞。
但说真的,这种情况都是在外候命的队友,比进去排爆的人更紧张。辛乔就更喜欢自己执行任务的时候,至少一切的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带着对讲机,随时与队友沟通着情况。
这炸弹,发火原理并不见难度,对她来说,小意思嘛。
谨慎起见,掏出火药,拆掉炸弹……
龚远和队友一同在外面守着,指甲都深深掐进掌心,他浑然不觉疼,直到对讲机里辛乔轻咳了一声,他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尔后才听到辛乔透着点傲的声音:“两枚炸弹,都搞定了。”
龚远长长的舒了一大口气:“太好了,你赶紧出来。”
“好。”
然而。
就在此时,前些日子滂沱的雨势,到底连累了本就不稳定的山体结构,好不容易挖通的隧道,又传来一声闷响——
“轰!”
刚刚可以望见的辛乔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飞扬的尘土间。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惊叫,也没有人惊慌,所有人默默上前,有条不紊开始想办法救援。
情绪是没有意义的,只是对时间的浪费。
不知过了多久,当坍塌下来的一块泥石终于被挪开,他们发现辛乔,左胸口被插入了一根钢筋。
******
周琨钰观察完一位手术后的病人,觉得脑子有些木。
胃不太舒服,也不想喝咖啡了,她呆呆坐在一排蓝色等候椅上,捏着自己的后颈,用放空给自己回神。
所以当那阵喧闹钻进她耳朵的时候,她大脑并非有效的处理这些信息:
“是邶城来的排爆手?”
“挖通的隧道怎么会又塌了一块?”
“胸口被插入了一根钢筋?”
“快去找心外科的医生!不是有一批邶城来的医生么?有没有现在能上手术的?”
周琨钰呆呆坐着,只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本能的站起来:“有。”
她开始往那边跑,越跑越觉得不对。
大脑开始逐步处理方才双耳听到的信息——“邶城来的排爆手。”
“隧道又塌了一块。”
“胸口被插入了一根钢筋。”
……
第70章
人对于坏消息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回避, 那时的周琨钰根本不愿往辛乔身上联想。
所以当她真看到辛乔那蒙满尘土、阖着双眼的脸;
那从胸口穿刺到肩胛骨后的被截断的钢筋;
那堪堪溢出的斑驳到刺目的血痕。
她很习惯也很擅于奔跑了,真的,作为一名成熟的心外科医生, 她每每都是迈着这样的步子冲向一台台紧急手术。
可是这一次,她一瞬滞住脚步。
死死咬着牙, 头也不回的往后走:“我去叫其他医生来做手术。”
她意识到自己在剧烈发抖。
齿关不停嗑嗑的扣着,连紧攥的拳都在不停的抖, 她尝试着放开, 又牢牢攥紧, 根本无济于事, 这样的颤抖让她根本不可能握住手术刀,不得不把手藏进白大褂兜里,死死掐住自己的掌纹。
周琨钰,枉你一向自诩为理智,一向自诩为最有专业素养。
原来, 你就是不够怕而已。
作为一名医生最残酷的是什么呢?她只要看一眼那钢筋洞穿的位置,便知很有可能伤及心脏,那辛乔的情况,根本就凶多吉少。
这时身后的声音, 好似自另一维度的空间传来,有人在说:“把她身上东西清空, 为手术做准备。”
“把这些糖拿走。”
糖?
周琨钰插进白大褂口袋的指节,也刚好触到了兜里的那颗糖。
那是辛乔抛回给她的。
她的脚步又一瞬滞住, 双眼平视着前方的走廊, 只记得走廊冷白的灯光很刺目。
有人说过, 不喜欢医院的光,太光耀也太冷静, 似平静的天国,像要引着那些跟病痛苦苦挣扎的灵魂,一路往河的另一端走。
现在的辛乔,有多痛呢?
周琨钰回想起方才一眼看到辛乔侧躺在转运床上的那张脸,太苍白,也太平静。
辛乔胆敢有一秒,想过要放弃求生么?
周琨钰转身,不带任何表情的走回转运床前:“这手术,还是我来做。”
有人劝:“周老师,你要是太累……”
“不。”她已在指挥人把辛乔往手术室推:“就我来做,不过,给我一分钟。”
她站在原地阖上眼。
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更紧的攥成拳,拼命抑制住那近乎本能的颤抖,用力的深呼吸,在心里跟自己说:周琨钰,你要是再发抖,你就不配当个医生。
你也不配当一个排爆手的爱人。
她的年轻的、满脸蒙尘的、阖着双眼的爱人,她要亲自握着手术刀,把她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来。
周琨钰把酸涩强行逼退回眼眶,从看到辛乔的第一秒起,她一滴泪也没掉,说一分钟,她就只给自己一分钟稳住情绪。
她死死咬着牙关,几乎能感到那种淡淡的血腥气,不知来自自己嘴里,还是心里。
做完手术前的最后准备,“啪”的一声,手术室灯光大亮。
周琨钰戴着口罩,望了眼那张过于苍白的脸。
辛乔,就算你半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
与其把你的命交到别人手里,不如我亲手拖着你、拽着你,把你从忘川河的另一端带回来。
不好意思,就算再痛再难,你也一秒钟都不准给我放弃求生的挣扎。因为你的爱人,最擅长的,就是从死神手里抢人。
她对着手术台另侧的助手点了下头,口罩上露出的一双素来清润的眼,此时眼尾微微挂住一点红。
不是想哭。
是赌上全副心血的坚定。
******
办公室里的周琨钰,脸色苍白得一如被雨洗过太多次的天。
一旁的医助还在整理这份特殊的病案:“左胸上方被1.2厘米粗的螺纹钢筋刺穿。”
“从前胸第二肋骨间斜插到后背,靠近身体中央的心脏和大动脉,担心伤及心脏大血管,准备两千毫升的血和体外循环机。”
“周老师,你……还好吗?”医助小心翼翼的语气。
“嗯?”周琨钰抬起头来,脸色犹然苍白,神情甚至有一些木。
“你是不是太累了?”医助冲她笑笑:“你好厉害,简直是把人鬼门关给生生拽回来的。”
周琨钰缓缓摇头:“医生又不是真正的神,是很幸运。”
幸运到一阵深深的后怕。
手术过程中她确认,钢筋虽然穿透胸腔,但紧贴着心脏主动脉壁擦过,然后从肺叶中间穿过,没有伤及大动脉和器官组织。
哪怕钢筋再偏那么一毫米,心脏主动脉就会破裂,辛乔要么当场死亡,要么一动钢筋就会死在手术台上。
同样幸运的,是现场消防员都极富经验,救援切割时前后固定住钢筋保持平稳,否则稍微的震动都可能令心脏血管受到损伤。
这台手术,周琨钰花了三个小时。
一直到现下坐在办公室里,她好似耗空了所有的心神,木木的表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直到这时,她的手才又一次剧烈颤抖起来。
医生关切的问:“周老师,要不要喝杯咖啡?”
她点头:“好,谢谢。”
护士端一杯速溶黑咖给她,她望着纸杯内深咖液体漾开的那圈波纹,才恍然发现,她之前喝咖啡时手抖的那一下,似是对辛乔受伤的预感。
她与辛乔,或许真是有感应的。
周琨钰来到重症监护室外。
辛乔已被转移到这里了,镜山这家医院是慈睦的定点指导医院,监护室配备了电脑视频,可以看见躺在里面的辛乔。
病床上的辛乔还插着呼吸机。
周琨钰以眼神为笔,细细描摹过她倔强的眉毛;
紧阖的双眼;
清隽的脸……
周琨钰一点也没再鼻子发酸,她有个很坚定的信念,在辛乔醒过来以前她绝不会哭。
事实上她从不习惯流泪,哭是对事情最没帮助的发泄手段。
她默默看了辛乔一会儿,把护士叫回来,交代她,如果辛乔醒了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护士问:“周老师,你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啊?”
周琨钰:“嗯,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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