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一眼床头柜,之前周可玉端着的那碗粥已经被吃完了。
开口问:“她喂你的啊?”
辛乔默默不说话。
周琨钰又问:“你一回来,她就到你家帮你熬粥?”
“你们,挺熟啊。”
辛乔大着胆子顶了一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有。”
周琨钰不坐椅子了,直接坐到她床沿,柔和的视线丝毫不闪躲:“我吃醋。”
辛乔的心跳猛漏一拍。
定了定神,嘴里轻描淡写:“犯不着。”
周琨钰:“镜山的医生让你回家后卧床的?”
“嗯,但我觉得,其实没必要。”
“身体有什么不适反应么?”
辛乔刚要摇头,被周琨钰伸手捏住下巴:“身上有伤,别摇头,说话。”
滑腻的触感让辛乔一滞。
然后才拂开她的手,嘴里回答:“没有。”
周琨钰点点头,起身拿了个苹果开始削皮。
她突然觉得,心理科同事一直跟她说的、而她从未完成过的“自洽”,这一刻辛乔身边完成了。
在辛乔身边,她觉得坦然,觉得安宁。
两人之间默默无话,窗口透进的月光洒在周琨钰身上,又淌到地上,让逼仄的卧室变成了一小片银白的海。
床成了托着两人的行船,随着风吹树影的光影变迁,于海面的摆荡间轻轻摇曳。
辛乔觉得心跳很快,不是因为身体的伤情,而是因为眼前的周琨钰。
甚至她没看周琨钰的脸,只盯着她握刀的手指。
周琨钰切了一小片下来,递给辛乔。
“我不爱吃苹果。”辛木住院那段时间吃伤了。
“不爱吃苹果,爱吃粥是吧?”
辛乔:……
下意识伸手去接。
周琨钰挪开了手,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张嘴。”
辛乔瞥一眼:“你刚才不还说我不用人喂么?”
周琨钰笑道:“所以你刚才没让人喂?这么听话?”
辛乔撇了下唇角。
“那我现在说,夜深了,你累了,所以需要人喂了。”周琨钰声音放轻:“我是医生。”
原本正常的四个字,被她混着月光说得无限旖旎。
辛乔盯着那苹果逐渐氧化的表面:“周琨钰,真的,你能不能别招惹我了?”
她终于肯看向周琨钰的脸,一双眸子透着倔:“我跟你认输,好吗?”
“你来招惹我,我抵不住你,可继续这样不清不楚下去,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不喜欢这样的你。”
周琨钰垂下手。
这下反而是她不看辛乔,盯着自己手里的苹果。
左心房微微发颤。
她发现自己所有的难过,并不来自于辛乔那句“也不喜欢这样的你”。
而是那句——“我跟你认输”。
从她跟辛乔初识的时候,吸引她的就是辛乔那倔强的灵魂,无论表面看着淡漠或颓靡,自有风骨和傲气,好像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低头。
她不断接近、不断引诱,曾经就为了看这样的辛乔对她认输。
可现在,当辛乔真的跟她说出那五个字——“我跟你认输”。
月光化作一把带来钝痛的刀,让心室收缩。
她看过辛乔在镜山,无论一张脸怎么蒙尘,一双眸子始终闪耀。那才是她认识的辛乔,永远骄傲,永远明亮,永远不会湮没在黑暗里,哪怕没有日光和月光的日子,辛乔就是光亮本身。
到了现在,周琨钰深刻的认识到,她一点也不想要辛乔改变,一点也不想要辛乔认输。
她想改变的,是她自己。
她站起来,把苹果放在一边:“你一会儿想吃的时候再吃吧。”
“对了还有这个。”她打开自己的包,掏出一双手工缝制的鞋垫,古朴的红梅与翠鸟花样:“这是镜山的一位奶奶自己做的,我们医疗团每人一双,你也有,奶奶托我转交,我给你带来了。”
“今天我先走,你不适合太累。下周五晚一点我来找你,有话跟你说。”
走出门的时候,她回了一下身:“辛乔,不要对任何人认输。”
“我也不行。”
******
接下来的一整周,周琨钰跑了很多趟周济言的公司。
辛乔这边,伤情未愈,队里批准她在家休养,暂不归队报到。
周四辛木放学的时候,看到辛乔在阳台上浇花。
她赶紧冲过去抢下水壶:“干嘛呢你?”
辛乔扬扬手:“看清楚,这是右手,没伤。”
“没伤也不行啊。”辛木直瞪她:“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懂不懂?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太闲了。”辛乔说:“要不我出去散会儿步吧。”
辛木:“不行!”
辛乔有点头疼:“我这都无所事事好几天了,浇花和散步,你自己选。”
辛木想了想,妥协:“那你去散步吧。”
辛乔终于换了衣服,踱出旧街。
纵使动作还不方便,事实上她身体已没什么大碍了。在家里呆这些天,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辛木放心,所以门都没怎么出。
现在闲散走着,瞧着旧街里的景色,与她走之前别无二致,只是秋意更浓了些。
她从小在这旧街里长大,熟悉里面的每一块灰砖,每一扇重新漆过的木门藏着怎样的裂隙,每一根衰草从屋檐以怎样的角度冒头。
这里的一切也熟悉她。
电线杆知道不过几岁的她是怎样跌倒,破花盆知道她是怎样蹲到腿都麻了想抓一只蛐蛐,灰砖墙上的缝隙又怎样见证了她的沉默寡言,吸纳了她躲在墙根下抽的一根根烟。
而此刻残阳如血,她在这好似被时光抛弃、什么都没改变的旧街里走着,心底却清楚的意识到,她自己是变了的。
从前的她怎么会浇花呢?
周琨钰带来的改变如春雨,一点点沁进人的灵魂,让她变得柔和、放松。
她盯着那轮已不再刺眼的夕阳想:周五周琨钰要来找她说什么呢?
毕竟周琨钰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难道周琨钰来找她和好?
可周琨钰能解决周家的那么多破事么?
辛乔甚至不敢这么想。
上一次她痛彻心扉,她以为,周琨钰还是如初的那个周琨钰。
一个合格的周家人。
******
周五,沈韵芝打来电话:“今晚回来吃饭么?”
周琨钰很平静:“嗯,要回。”
沈韵芝:“那我让阿姨多做些菜。”
下班以后,她开车回周家老宅。
走进去,来迎她的果然是陈祖铭,笑道:“回来了?”
周琨钰柔婉的笑容下藏着并不意外的心情。
自然是陈祖铭要来,不然,沈韵芝怎会特意打电话叫她回家吃饭呢?
沈韵芝笑道:“你们俩很久没见了吧?知道你们都忙,我就自作主张,让祖铭来家里吃顿便饭。”
饭桌上,周承轩跟陈祖铭说:“等阿钰忙完这段时间,约上你爸妈,我们两家坐下来,正式谈一谈你们订婚的事。”
陈祖铭从善如流,笑着举杯:“好的,爷爷。”
周承轩兴致颇高,端着黄酒杯跟他一碰。
代珉萱瞥一眼周琨钰。
以她对周琨钰的了解,她觉得周琨钰会心里难受,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她能看出。
此时,周琨钰却只是夹着一块丝瓜酿肉,小口小口仔细吃着,十分平静。
代珉萱心想:周琨钰是打算妥协了吗?
如她所期盼的那样。
饭后,周承轩本想拉着陈祖铭杀两盘,陈祖铭却接到电话,跟他约一个临时会议。
周承轩表示充分理解:“去忙吧,年轻人有自己的事业是好事,无论周家还是陈家,说到底,以后还是都要指望你们年轻人。”
周承轩的理解在于,他已把陈家的兴旺纳入了周家版图拓展的一部分。
因为周琨钰和陈祖铭的关系。
阿姨端上水果,沈韵芝叉起一块猕猴桃笑道:“看祖铭在餐桌上的表现,很喜欢我们阿钰呢。”
周琨钰想,陈祖铭的表现固然是礼貌和得体的。
但真正的喜欢,却包含着不问得失、不计代价的冲动。
理性的背后,往往有着太多的考量和算计。
她这么想着,脑子里辛乔的一张脸,无比清晰的冒出来。
“爷爷。”
周承轩看向她。
“我不打算跟陈祖铭订婚。”
所有人一下子看向她,周济尧嘴里咬着块火龙果嚷道:“三妹你说什么呢?为什么不想订婚?”
周济尧即便在周宅里生长这么多年,也许,他的根不在这里。
除了他,无论周承轩、沈韵芝还是代珉萱,人人都听出来了——
周琨钰说的不是“不想”,而是“不打算”。
她不是在描述自己的感受,而是在通知自己的决定。
周承轩沉吟了一下。
这不是他习惯的相处模式,周家的人并不如骄纵,事实上,他们出人意料的隐忍,因为所有的个人意志都是屈服于家族利益的。
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无论儿孙,哪怕在成长过程中有叛逆的时候、不满的时候,那些反抗也都是迂回并缓和的。
他从没想到一向最柔顺的三孙女会如此直白的反抗他。
简直像一场起义。
“为什么?”他问。
他用了以前的策略,在儿孙出现任何令他不满的行为时,他从不疾言厉色的斥责,只是这样沉着声音问一句“为什么”,语气里透出隐隐的不满。
通常已足以令人知难而退。
因为那一声的背后,是家主的威严,足以让人联想到逆他心意的结果,是资源的切断、前途的尽毁。
无论是对待周晋鹏,还是稍显顽劣的周济尧,他这一招从来行之有效。
没想到此时周琨钰面色平静,丝毫不露畏惧之色:“因为他不是我喜欢的人,还有……”
“阿钰。”
代珉萱突然出声。
“你跟我来,我先跟你谈一谈。”
代珉萱难得的强硬,直接过来把周琨钰拉了起来,并对沙发上的沈韵芝使了个眼色。
周琨钰被代珉萱拖走,隐隐听见沈韵芝在身后道:“爸,阿钰估计就是最近工作压力大,闹情绪,让阿萱劝劝他,阿萱是最懂事的……”
代珉萱一路把周琨钰带回她房间,锁上门:“你想说什么?”
“你不会想跟爷爷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吧?”
周琨钰:“是,我就是要说这个,并且,我还要说爷爷的那件往事。”
“你是不是疯了?”代珉萱压低声:“难道你真的忘了,背叛家族到底是什么样的下场?”
周琨钰面色平静:“我没忘。”
代珉萱觉得她这副神情陌生又熟悉。
然后她反应过来,陌生是因为,虽然周琨钰一直顶着一副温雅端方的外表,但她能看出来,平静的河面下始终有暗潮涌动。
周琨钰一直是孤独的、压抑的、不快乐的,因为她一直在跟自己较劲。
而代珉萱觉得熟悉是因为,周琨钰现在的这副神情,从晚餐时间就开始了。
从她小口吃着一块丝瓜酿肉开始,代珉萱就发现,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平静。
原来是因为周琨钰心里已经想定了。
代珉萱握住周琨钰手腕,这一次的肢体接触与爱恋无关,单纯是因为她急了:“那你还要这样?”
周琨钰:“是。”
“你真的疯了。”代珉萱鲜少说这样的重话:“就为了那个排爆手?”
周琨钰看着她:“阿姐,我纠正你两件事。”
“第一,不要再说‘那个排爆手’,她的名字叫辛乔,请你谈到她的时候,语气里不要露出任何的轻视。”
“第二,如果我今天做的这个决定真是为了辛乔,我还是不会喜欢我自己,我想辛乔也不会喜欢我,我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真的瞒下爷爷当年的错,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代珉萱沉默良久。
周琨钰放轻了声音,叹了口气:“阿姐,我一直以为……”
不知为什么,她轻轻唤“阿姐”的这一声,忽然就让代珉萱很难过。
她知道周琨钰想说什么。
就像她们在这幽暗老宅里并蒂而生一样。就像周琨钰看着她学医说自己不会输给阿姐一样。就像她先入职慈睦、周琨钰前来观礼时淡淡的笑一样。
周琨钰想说的是:“我一直以为,阿姐你会站在良心的这一边。”
“站在正确的这一边。”
“站在……我这一边。”
代珉萱的一颗心狠狠揪着。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可她更知道,跟家族作对会落到怎样一种下场。
从小,她都是比周琨钰更成熟的那个人,更理智的那个人,她必须当周琨钰的阿姐,当周琨钰躺在床上懒声说当医生好难再也学不下去的时候、笑着把周琨钰拉起来的那个人。
所以这时她说:“爷爷他也救过很多人,很多很多。”
周琨钰:“所以就可以掩盖掉他当年漠视生命的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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