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传出之后,立刻引发了朝中世族勋贵的不满。崇庆十年秋,燕国公裴辅在燕都起兵,广发檄文,召集诸侯清君侧,目的是诛杀郭准一干宦官。
燕云军几路南下,势如破竹,却在次年六月吃了败仗,王师兵围禄州,双方血战半月,禄州守将裴佺战死,拉开了燕云军溃败的帷幕。
自禄州战败后,燕云军节节败北。九月初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燕国公裴辅箭伤复发,含恨而终,第四子裴信被困在安阳县三月有余,弹尽粮绝,最终率部投降。
此役过后,原本蒸蒸日上的裴氏一蹶不振,族中子弟几乎全部战死沙场。
裴信作为罪臣之后被押送回都,后来经由柳太傅的斡旋才保住命,被流放到了凉州。崇庆十二年,郭准等人密谋除掉魏国公聂唐,却反被聂铭铲除干净。
聂铭将郭准的人头悬在盛京城头半月,一并清除宦官余党,凡是同郭准有牵连的都以谋反罪处斩。
郭准一死,原先反对过他的人们自然得以平反,裴信便在那之后回京,短短几年重新聚集起势力,甚至能跟聂铭分庭抗礼。
崇庆十五年腊月,哀皇帝驾崩。正是在那个阴云蔽日的冬天,裴信选中了还在平留的林晗,将他接到了盛京。
冥冥之中好似有根丝线在拉扯,原本与他全无关系的燕云之乱竟然改变了他的命运,然而他对这段往事的了解却仅限于史籍的记载与众人的传言。纸笔的记述终是太浅薄了,史册上寥寥数语,背后却是无数的血汗与沉重不堪的岁月。
卫戈跟他不一样,他是战乱的亲历者,因为战乱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最后依附高门大族,做人家的爪牙。
林晗垂下视线,落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轻声道:“快十年了,想家么?”
卫戈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忍不住苦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说‘家国天下’,家是一人之家,国是万民之家,天下是苍生之家,即使他们身死,我仍旧有国和天下为家。他还说——”
少年略有些沉吟,林晗觉得他父亲的见解倒是豪迈豁达,一手托着下巴,柔声追问道:“还说什么?”
卫戈看向他的眼睛,“还说让我平生不要恨。”
林晗失笑,边摇头边望向水中的倒影,“你父亲一定是个极旷达的人。这我可做不到。”
月色清亮,水里的倒影却黑糊糊的,看不真切。卫戈听完也笑了笑,“跟你一样,我也做不到。所以我理解你。”
“理解什么?”林晗不解地眨了眨眼。
他方想说出心底话,眼神触到林晗的面庞,回想起方才他跟聂峥吵架的情状,便觉得未出口的话有些僭越。卫戈叹了口气,一站起身,衣服上的水便哗哗地往湖里淌。
“该走了,夜深了大漠里会很冷。”他拧了拧自己的衣摆,望着林晗,“回去吧。”
林晗没追问,晃晃悠悠地从水里爬起来,拉着卫戈的衣服,“我醉了。”
卫戈盯着他的眼睛瞧了半刻,有点迷茫,“你怕是醒得差不多了。”
“我走不动。”林晗哀叹着,一双清明的眼睛里带着窃笑,“怎么办啊?”
他站得笔直,生怕卫戈看不出来他清醒得很。卫戈心中狐疑,暗道莫非是耍赖不成,盯着他上下端详,“你这副模样哪里像走不了路?”
谁知林晗反倒强词夺理起来,趾高气扬道:“你说了不算,我说走不了就是走不了,你把我怎么样?”
他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朝着卫戈嬉皮笑脸,还狡猾地眨了几下眼。卫戈更加迷惑,思忖片刻,“那你说怎么办?”
也不知道他哪点戳中了林晗的笑穴,林晗忽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怎么这么呆……”
卫戈骤然会过意,无奈地看向他:“你想让我背你?你为什么不直说。”
林晗一掌拍上他的肩膀,“你胡说八道,我才没这么想过。”
话一说完,他便潇洒利索地转身离去,步履匆匆地爬上沙坡,身后留下一串水痕。卫戈跟着他的脚步往回走,很快追上林晗,唤道:“你等等我,我背你回去!”
蒙蒙夜色里,只见林晗冲他回头一望,脸上佯装着恶狠狠的神情,两手拢在嘴边,冲着他喊道:“你快点,小心我把你关在门外!”
话音在风里飘荡,林晗说完便加快了脚步,往盐院的方向跑去。他跑得急迫,到了盐院门口实在撑不下去,躬下身又咳又喘,喘了半天后抬起脑袋,看见有人从上方给他递来一张巾帕。
林晗接过巾帕擦脸,便听见卫戈的声音:“够快了吧?”
他惊得往后退了几步,望着夜色里熟悉的人影,吞吐道:“你,你怎么这么快?”
卫戈展颜一笑,抱着手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会飞,你信不信?”
“信你个鬼。”
林晗擦干脸上颈边的水,把帕子往他臂弯里一塞,信步朝盐院里走去,走到大门边上停下脚步,回过身朝卫戈望几眼。
他凭着印象七拐八拐地回到下午呆过的院子,胡杨树边上正立着个黑黢黢的人影,一望见他便朝前走了两步,想上来说话,却又似忌惮着什么。
屋子里亮着灯光,把庭院照亮了些许。林晗如若无事地走上前去,静静地盯着那人影。聂峥踌躇了半天,硬着头皮走上来,瞧见他浑身水光,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掉进湖里了。”
聂峥迟疑道:“又去捞月亮了?”
他感到一股劲风朝脸上袭来,下意识出手,便捉住了林晗的手腕,“别气别气,我去烧水,你洗个澡,别着凉了。这里晚上很冷的。”
林晗挣开手,指了指聂峥身后立着的卫戈,“多烧点水,他跟我一块洗。”
“什么?”聂峥目瞪口呆地转向卫戈,“你们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吧,这种事情不藏着点?”
第19章 祸隐平波
林晗嗤笑一声,并不多言,转头跨进房里。聂峥无可奈何地往回走,末了拍了拍卫戈湿答答的肩头,朝着他挤眉弄眼地叮咛,“节制。”
卫戈并未张口解释,寻着半明半昧的灯火跟过去,没进屋,背靠气派的门框,静静地盯着林晗在灯下找书。
这间屋子原本是聂峥在住,收拾得干净整齐。屋里竖着两架宽大的书柜,密密麻麻地挤着书卷,足足有两车学问,给满是黄沙砾土的地方平添了些诗翰墨意。林晗在卷帙浩繁的书柜间找了许久,终于摸到一册,握在手中未翻,朝做门神的卫戈招招手。
卫戈走到他跟前。林晗指了指那两架书,“听你谈吐想必是识字的,平日里想读书,到我这来看。”
卫戈的视线落在他手中书册上,念道:“《经略策问》。”
“猜猜是谁写的?”林晗冲着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微微一笑。
卫戈垂首摇头。林晗笑道:“昔年聂峥选伴读时,在紫微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答问,年仅十四,胸中竟有经天纬地的才干,裴信大喜过望,当即就敲定他做我的伴读。这本书么,就是他自己写的,里头记述了当日情状。”
他说着竟然哀叹道:“聂铭轻侮于我,死不足惜。聂家鹰视狼顾,亦非善类。可聂峥在我心里不一样。”
即使他不说,谁都能看出两人关系极其亲密。卫戈垂着眼睛不说话,林晗眼中流露出赞许之意,自顾自地往下道:“看得出来他挺欣赏你,也不枉我一片苦心。”
“聂将军跟我印象里的世家子弟不大一样。”
林晗笑着,指头在书册上敲了敲,“自然不一样。英雄惜英雄,你会跟他处得来的。才一天不到,我看你跟他都赶上他跟我了。”
“没这回事。”卫戈忙道。
“我又没怪你。”林晗把书册放进他手里,“你们下午都说了些什么?”
卫戈犹豫一瞬,如实答道:“我以前在天狼营,知道有些关乎裴氏的事,就告诉他了……此外,聂将军听说我武艺不凡,有意托我替他送一封家书。”
聂峥被贬谪到边关苦地,自从离开盛京便同家里断绝了音书。想必是朝廷不允许他私下里跟聂家通信。
“好啊。那你答应了?”
林晗脸上沉静,辨不出喜怒。卫戈否认道:“我没有。我让他跟你说。”
林晗笑道:“他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友。你答应他吧,替我做个人情。只怕朝廷不许他传信,路上需谨慎些,别漏了风声。”
卫戈握着手里的书册,揣摩片刻,慎重地点了头。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聂峥便欣喜万分地来敲林晗房门,生生将他从梦里惊醒,一进门便将林晗抱了个满怀。
“还好有你们在!不然我这封信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送出去。”
林晗双手双脚地把他推开,犹带着困意,“多大点事。别谢我,谢卫戈去。”
聂峥嬉笑道:“一家人嘛。”
他正要捶他两下,便见聂峥骤然沉下脸色,愁道:“盛京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林晗缄默片刻,笑道:“总有机会,操这些心做什么。”
“自从你跟我说了那番话,我便忧心忡忡。万一裴信对我家中不利,那该如何是好?”
林晗思索半晌,安抚他道:“裴信也不是傻子。就是他有心,现今不会动手的。你忘了,聂家手上还有几十万苍麟军,岂是轻易能动的。”
这句是肺腑之言。世家大族好比参天古木,根系深埋地下数丈,并非朝夕可以撼动。林晗与世族角力多年,深有体会。
似是觉得有理,聂峥宽心许多,长舒了口气。林晗拍了拍他肩膀,“比起这个,你更要替自己谋划才是。”
正在说话间,外头院里又有人叫他们。林晗起身开门,见聂琢提着盏灯笼,手里捏着公文似的东西,脸上急匆匆的。
“陛下,凉州发来的公函,连夜送到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大事。”
林晗把公文捏在手里,转而交给聂峥,“你自己看,我还困着。”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喉咙有些发涩,干脆靠着床边围屏假寐。聂峥读了信,一脸凝重地望向林晗,“凉帅*写的。”
林晗沉吟片刻,“噢,息慎啊。”
息慎是他母族亲戚,暂时总领凉州军务,据说在凉州颇有威望。林晗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向聂峥,“他说什么了?”
聂峥眉间隐有不耐,“要我去宛康迎接达戎使节。”
“好事啊。”林晗道,“我听说息慎为人不错,谨小慎微,知人善用,还有爱民的美名。”
聂峥叹道:“凉帅的面子我自然会给。可是近来这达戎人不知好歹,咱们每年接待使臣,哪次不是尽心细致,厚礼相待,花了多少银钱。这帮子人不思感恩不说,竟还生出不臣之心。蛮夷之属,不可教化,依我看打就完了,给他长这些脸做什么!”
林晗忍不住轻笑两声,温和地瞅着他,“廷卓啊,这番话要是被朝中那几车主和的大臣们听了,他们可就不高兴了。”
聂峥冷笑一声,不以为意。林晗从他手里抽过公文展开来看,“时间还挺紧迫,看来你要马上赶过去了。”
“你跟我一块。”
林晗思量一瞬,对聂琢道:“把卫戈叫上,即刻动身往宛康去。”
聂琢领命出去,不一会便孤身回来了,吞吞吐吐地交代:“他说他不去。他要往盛京送信。”
“不去算了,不带他了。”林晗坐在床边穿鞋袜,佯作愁苦,“哎呀,我怎么连封信都比不上呀……”
聂峥虽是感激,心头亦过意不去,忙哄道:“你可不一样,昭昭日月,朗朗乾坤——”
林晗将公文贴在他脸上,他方住了嘴,憋下一大段歌功颂德的漂亮话。
聂峥清点几十随从,留下聂琢守着北受降城,一行人即刻出发,往宛康办事去。宛康距离北受降城不远,若是快马加鞭,一天便能赶到。
大漠的景致单一,放眼望去只见高低起伏的沙丘。从早跋涉到晚,宛康城所在的绿洲已然遥遥在望。城头竖立着几色军旗,迎着荒冷孤寂的风招展。
第20章 谜画
还未至冬日,盛京城便飘起了小雪。晨光和夜色交融为朦胧的深蓝,点点白雪在空中轻盈地纷飞交错。
庭院深深,好似被水墨晕开,雪瓣在灰蒙蒙的夜色里洒落,融融的石灯晕透浓稠的墨黑,静谧幽邃地竖立着。连着三季花木扶疏的园圃沉眠在飞雪之下,往日容光统统隐得苍白干净。
瓦楞上结了霜,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声响不绝如缕。
穆思玄在庭前等了许久,御寒的素白裘衣上晕湿了一滩水渍。飞雪落到他的眼睫发间,越发显得冰肌玉骨,不似凡尘中人。
他是白莲神君的儿子,承袭了当初宠冠六宫的妖妃的容貌,却无半点王孙贵胄的跋扈之气。容貌清冷出尘,性子倒温柔和善,待人接物恰到好处,与其接触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
仆从提着小灯笼,缓缓地行在庭中砖石小径上,身影在夜色中晃晃悠悠。
穆思玄身旁有一棵千叶桃花树,花叶已经凋零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黝黑如墨。他出神地盯着那颗树,像是想要从那一无所有的枝条间瞧出些生气,冷不防被人轻轻唤了声,失神地瞧过去,眼中陡然放出光彩,略低着头,露出个客气十足的微笑。
“檀王,丞相近来旧疾复发,说您的心意他领了,今天实在不便见客。”
他眼中的期待像是被冰凝住了,犹疑着开口:“我听说他几日不曾出门,原来是真的。是什么旧疾,看过医生了吗?”
仆役对他恭敬地一拜,守口如瓶,显然是不能多嘴的。穆思玄怔怔地转开视线,心头好似一瓣漂泊的浮冰,在风雨里上下浮沉,自语道:“我知道了,他是不愿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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