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有些怅惘,仍没忘了同下人致谢:“劳烦你了。这株碧桃花长得很好,能让我再瞧瞧么。”
“檀王请便。”
待到那人退去,他眼里立时被一股萧瑟盈满,好似也变成了那株了无生气的桃树。
穆思玄与裴信都做过柳太傅的学生,两人却并非同辈。他初时与裴信并不相识,当年母亲受宠,平白无故招了许多嫉妒,被人设计陷害,流落到宫外,慌张地逃避仇敌的搜寻时被裴信所救,阴差阳错结识了这位师兄。
谁知道后来造化弄人,裴氏因为立储的纷争一落千丈,穆思玄一直颇为自责,却没法在裴信受难的时候报恩。
当年裴信回京后,他在千里之外想法设法打听他的事,听说裴信得以活命,却受了极大的折辱。郭准要他身着囚衣,从盛京城的正门清明门,沿城中主街朱雀街直到宫城正门,向着皇城三步一跪拜,五步一叩首,以示虔敬归服之意。
如此苛刻的条件,任谁都不会答应,郭准不过是忌惮柳太傅的人望,变着法要裴信死。哪晓得他居然一口答应,硬是走完了这条路,保全了自己和家族。
穆思玄怔愣地站在枯树下淋雪,脚底好似生了根,仿佛怕一走远,出了这院子便再无见面的可能。如今就算见不到人,好歹离他近一点,也是足以慰藉的。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乐音,他侧耳谛听,辨出是有人在鼓瑟。
相传古瑟五十弦,黄帝曾令素女鼓瑟,因其调太过哀婉悲绝,哀不自禁,便令人将弦一分为二,自此后世的瑟都是二十五弦。
庭中曲调初时哀抑,而后越来越凄愤,好似易水悲歌,凄绝慷慨。他为琴声所动,自腰间抽出白玉萧,即兴与那瑟曲相和,不出一会儿,竟见方才那提着灯笼的院仆回来了,口中惊奇唤道:“竟真是檀王?”
穆思玄放下萧,“我听见有人弹瑟,情不自禁,便和着调子吹奏一曲。可是打扰到了?”
“檀王说哪的话。主人说吹箫的是您,问您怎么还没走,要请您去书斋避避雨呢。”
穆思玄喜形于色,“方才弹瑟的是裴师兄?”
“哪会是丞相。大姑娘这几日在府上,两人不知因何闹了脾气,正不痛快呢。檀王随奴婢过书斋去,丞相抱病,才喝完药,恐要等一会,您多担待。”
裴信的书斋设在兰庭后,前头是厅堂,后头便是书房,中间有道镂壁隔断,整个室内一年四季兰香馥郁。
穆思玄没心思落座,视线细细扫过书房的陈设,忽地被一副挂画吸引住目光,便走近了去看。画上描绘着一个俊俏轻灵的少年,身着薜荔衣,腰系芰荷裳,正在一株云霞般的碧桃花下摆弄乐器。
重瓣桃花开得艳烈,映得画中人的容颜也似桃花芙蓉一般。画上题着一行小字:阆峰绮阁几千丈,瑶水西流十二城。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他仔细打量着画中人的面容,竟觉得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一时间心中怦然,震惊地垂下头去。缓缓抬头再看,却又觉察出几分不像,那人的眉眼比起他稚嫩得多,亦比他活泼得多。穆思玄心生疑窦,正要凑得近些,却听见有人进来,回身一望,便见一袭乌衣的裴信。
“裴师兄安好。今日特意来探望,听闻师兄有恙,不知好些了么。”
裴信的脸上染着病色,显得苍白。穆思玄嗅到一股清苦的药香,见他朝着那画淡然望去,继而看向自己,眼神好似一面镜子,将他整个人照了个通透。
裴信道:“坐。”
不等穆思玄动作,他自己倒先走到书案后头正襟危坐,不带感情地端详着他。穆思玄迟疑一瞬,在他对面落座,柔声关切道:“师兄有什么烦心事?”
裴信微微一笑。他不笑的时候比笑的好,笑起来总像覆了一层霜,平白令人生出寒意。
“近来清闲,哪会烦心。多亏生了一场病,已经多年未曾如此闲适过。读诗作画,实在惬意。”
穆思玄的目光朝那画偏过去,低声笑道:“原来那是师兄作的画。”
裴信却似不曾听见,淡淡道:“如今我抱病在身,朝中有惠王监国,有事该去找他,檀王到我这来有何贵干。”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眼中流露出些许凄然,惶恐道:“没有别的事就不能来见你?”
裴信不说话。穆思玄自嘲道:“难道师兄以为,我来看你就是有别的心思?”
“旁人的心思我无从知晓。”
“师兄还真是个冷情冷性的人。”穆思玄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冷淡,咬了咬嘴唇,“我能有什么心思,难不成是皇位?”
裴信皱了皱眉头,顿时起身,就要走人。穆思玄胆战心惊地跟上,像要哭出来,唤道:“是我失言!丞相莫要生气,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要再谈以后。”裴信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你知我起初为何避而不见?”
穆思玄嘴唇颤抖,眼角已然泛着水光:“为何?”
“你我无话可谈,着实乏味,不如不见。”裴信温柔地看向他,“檀王,不管有什么心思,从今往后都断了念想吧。站在庭中太久身子受不住,若无人心疼,至少该自己心疼。”
穆思玄心中难过,却拦不住他,眼睁睁见他离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会面,还不到一刻钟便到头了。如若无话可说,又为何要见他一面,留给他一丝奢望,再毫无感情地斩断?
他望向那幅画,心思百转,顿时犹如冷水浇头,几乎要站不住。
裴信把他当成了谁?
跋涉许久,林晗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繁华的宛康城。之前在马上遥望城池,他便暗叹宛康城修建得极好,好似铜墙铁壁。
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他在官署里找了纸笔,绕着城墙各处走动,将所见的城楼,雉堞,马面,瓮城一一描画在纸上,还在旁侧耐心做了批注。
聂峥办完事,便骑着马出来找他,远远瞅见夕阳余晖下,林晗蹲在城墙边勾勾画画。他牵着马走到他旁边,伸长了脖子往纸上一瞧,拍手叹道:“妙啊!”
林晗睨他一眼,赞许道:“算你有点眼色。”
聂峥望着纸上细致的图画啧啧称奇:“你怎么画工也这么好?”
林晗眼中的赞赏消失无迹,叹息一声,“就只看到画。学学人家怎么建的城,这样的城池才能金瓯永固,你那座破城,一阵风来便吹倒了。”
聂峥恍然大悟,点点头,往行人熙攘的街道上望了一圈,低声催促道:“画完了没,还要多久,咱们玩去。”
“不去。”林晗一口回绝,将笔杆衔在唇间,把手里的纸页抖了抖,嘴里的话语含糊不清,“正事不干,哪有心思。”
“达戎人还没来,凉帅也没到,咱们在这有的是时间呆着。”聂峥笑呵呵地拉他袖子,悄声道,“我听说这里有一家百花馆,客人随意抽花签,抽到什么签子便能一睹花仙真容,是不是跟在盛京一样?”
要换了往日,林晗必会被他说得心动,忍不住前去一探。如今他却心如止水,兴致缺缺,拿笔头在他额上敲了一下,“你收敛点,当心有人告你的状,没事找事做什么。”
聂峥盯了他半晌,却是会错了意,看着林晗的眼神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卫戈又不在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偷偷去,绝对不告诉他。”
林晗一惊,人还没到百花馆,莫名心虚起来,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这跟卫戈有什么关系。”
第21章 我要打十个
聂峥笑道:“你方才不是暗示我不要告状?放心,我嘴紧得很,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对他还挺上心的。”
林晗被他拽着胳膊往那灯火煌煌的温柔窟去,还未靠近,风便把丝弦笑语送到耳畔,涓流似的往脑中灌。
宛康地处边塞,旖旎乡与别处大不相同,少有缠绵情调,多了些豪迈之风。百花馆共有二层,馆内燃着众多花枝般的巨灯,每个足有一人高。每座灯台燃灯十五,烧着昂贵的蜜蜡,厅堂楼栏灯火璀璨,煊若白昼。
灯光照彻屋宇,四面垂悬的异国织锦流光溢彩,宛若金辉银线,堪比日月灼目。丝弦婉转,胡姬起舞,众人高歌笑谈,行止放浪不羁,到处充斥着盈盈笑语。
两人入座。林晗百无聊赖地作陪,自斟自饮,身在莺燕丛中却似入定,脑海中始终盘旋着城防之事。聂峥着人上了酒菜,再抽两副花签,芙蓉与茉莉,不一会便有两抹倩影朝他们而来,朝着二人盈盈一拜。芙蓉抱着琵琶,是个容颜清秀的梁国女子,茉莉则不同,生得高挑丰腴,眉目深邃,肌肤好似春雪一般,一眼便知来自达戎。
聂峥显然更喜欢达戎女孩些,可他要听故国旧歌,她不会弹。芙蓉矮身一礼,犹自拨弦引吭,絮絮唱道:“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歌声绕梁不绝,惹得林晗也凝神静听。那女孩缓缓唱到“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聂峥眼里居然闪出了泪意,不一会便同两个歌伎抱头大哭,在欢声笑语的一群人中格外显眼。
林晗心烦意乱,交代了一声便离开酒案,也不知聂峥听见没听见。空中漂浮着脂粉和酒食的香气,他胸中沉闷,像是梗着一块石头,禁不住要去透透气。
没走出馆门,忽然有个人影挡在他跟前,林晗略微一瞧,是个少年人,怀里抱着一张琴,忐忑不安地抿着嘴唇。再瞧仔细些,似乎有点眼熟,模样像极了他第一回在宛康城外见到的骑骆驼的少年。
这人的容貌比那回憔悴了许多,几缕头发蓬在鬓边,身躯弱不禁风的。他酝酿许久,对着林晗近乎求告地说话:“郎君要听曲子吗,你想听什么我都能唱。”
他的嗓音确实悦耳,珠圆玉润的。林晗摇头,“我没什么想听的。”
少年见林晗要走,连忙挡住他,匆匆开口:“来这里的客人总不会只是为了看个热闹,郎君不想听曲的话,别的——”
林晗皱眉盯着他,眼神里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少年顿时噤声。
他仔细把林晗打量一遍,反复确认他不过是个与自己一般年龄的人,再度开口:“别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我也都能做。”
他说完便羞耻地垂下头去,耳根渐渐浮红,不敢看眼前的人。林晗更是不悦,打发道:“我没兴致,找别人去。”
少年愕然抬头,脸上既羞又愤,咬着唇瓣,眼角滚出几颗泪水,倒似受了奇耻大辱。林晗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独坐,不经意间又瞥见那人的身影。他重新挑了个人,踌躇了许久才凑上去,开口问道:“郎君可想听曲?”
这回的郎君是个纨绔阔少,生得油光满面,腰间插着把折扇,正倚在胡姬怀中听人唱曲。那人被他打断,原有些不耐烦,一见少年容貌,立时变脸,笑开了花,怀里的美人也不要了,调戏道:“我这有人弹曲子,你过来给我倒杯酒。”
那少年慢吞吞地走过去,想也知道下头会发生什么。林晗转头斟酒,酒杯还没递到嘴边,便听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循着声音瞧过去,竟是方才那阔少在砸东西,酒案上的杯盘碗筷被摔了个干净。
那少年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浑身淋满了汁水。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惹到那纨绔,被人揪着头发狠命地打,不一会便倒在地上,死尸般任由人拖着,满头满身是血。别处人见了这场面,都只静静看着,哪里敢劝。
打人的见了血,不说收手,反而越加凶狠,林晗眼见着要出人命,遥遥地喊了句:“住手吧,好歹是条人命。”
那纨绔冲他瞧过去,两眼冒着凶光,头上一大片濡湿的暗红,想必是酒液。
他对着林晗呵斥:“你什么东西,也来管我的闲事?”
林晗淡淡一笑,从灯影阑珊的角落踱到流明辉煌的堂中,“你要是打死了人,今天就别想出这屋子。”
“怪事。”那人嘲道,“爷爷打不打死人与你何干,这里是宛康,天高皇帝远,谁管的着?”
林晗没说话,镇定自若地立在原处。不消片刻,便有一群膀大腰圆的随从围上来,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一人率先出手,拳头捏着罡风,直朝林晗头脸砸去。
他侧身巧妙避过,拳风过处几缕发丝微微飘动,紧接着擒拿住身旁另一人的手臂,借这人的手一拳往刚才那人头上狠狠挥去。
两声哀嚎顿起,被钳住手臂的人掌背上沾染了粘稠的鲜血。这人往回挣扎,却似有千钧压在臂上,半点动弹不得。林晗抬臂一折,他便一声惊天的惨叫,捂着扭曲的臂膀倒下地。
旁人望见这段场面,立时大喝着冲他一拥而上,林晗捡起几块碎裂的瓦碟,扬手一挥,只听几声连续的闷响,尖锐的瓦片没入几人皮肉,眨眼的间隙,气焰熏天的恶奴们便杀猪似的叫唤起来。
林晗缓步朝着呆滞的纨绔走去,挑事的主人像是见了阎罗,一时软了腿脚。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同时脚下发力,这人便扑通一声跪倒。
他被一脚踹得趴在地上,好不狼狈。林晗一只靴底缓缓地踩上他后背泛着光辉的绸缎,俯身从他腰侧抽出那柄非同寻常的折扇。
细白的绢扇在他指间展开,挡住了大半张脸,唯在扇缘边露出些剪水明眸。
那扇上书写了四个傲骨凛然的墨字:风华绝代。林晗盯着四个字半晌,不由得垂眸讽笑,眼神落至地上的人,“什么猪狗,也配拿王中书的墨宝。”
“这,我不晓得什么中书不中书,墨宝不墨宝的。”那人低声下气地求饶,“英雄饶命,这扇子是我从干爹那要来充充场面的,我也不认识字呀……”
林晗思忖片刻,“你干爹?”
话音未落,便听楼上有人高声道:“还请英雄网开一面,小人感激不尽,必有厚赠。”
第22章 回来搞个大新闻
王中书大名王致,朝廷中又一世家大族的头脸,官拜中书令,位比副相。王家虽然势力庞大,但到底不比裴聂,往年算是老实,常干些和稀泥的事,相比之下林晗对他们印象不算太差。
王致擅长书法,很受士人推崇。林晗看过他亲笔写的词赋,不得不承认他的字着实很漂亮,有股凌霜斗雪的风骨,天下绝无仅有,故而如今一眼便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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