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风大喊道:“你们拘着我干嘛,怕我告状吗?我要见殿下,殿下,兰庭卫真不是东西啊!”
第218章 最后一面
林晗听得心急,扬手卷起一方帘幕,探出半边身子:“嵇师弟!”
嵇风甲胄残破,白净小脸沾着污血,鬓发湿淋蓬散,被几个兰庭卫反剪双手,挣扎不休。
他见着林晗,顿时叫唤得更卖劲,嗓中夹杂着低哑的哽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晗皱眉厉喝:“抓他干什么,把人放了!”
兰庭卫闻声松手。嵇风踉跄两下,扑跪到林晗跟前。林晗瞧他腿上似乎也有伤,不由得揪心,慌忙悬出半身,从车辇上伸手扶住他。
两人手臂交叠,他明显感知到少年在发抖。勾破的甲片挂在嵇风身上,露出的衣裳黏湿一片。
“你怎么了?”林晗捧着他脸蛋,抹开鬓发上的血迹,“怎么伤成这样?”
嵇风眼眶里噙着泪,猛然垂头,呜咽道:“殿下……我有负重托,请殿下治罪。”
林晗怔怔开口:“怎么回事……使节呢?”
旁边立时有个乌黑的影子跪下。姜拂俯首躬身,喉咙里发颤:“殿下,是、是误伤。”
林晗一阵迷惘,抬头看向众人,苍白的脸上逐渐浮起愠怒,压低声音追问:“使节呢?”
无人应声。他的目光不断在姜拂和嵇风脸上流转,两人眉宇间都露出功败垂成的悲怆,更有股无力回天的挫败。
林晗逐渐明白发生了何事,难以置信地望向后方一众肃立如林的兰庭卫。他们面上的黑甲冰冷坚硬,闪着寒光,不像是人,而是一行行青铜浇筑成的塑像。
他迟滞地转过头,凝视着裴信,满脸怀疑。
“误伤?兰庭卫办事周全,能出这等岔子!”
姜拂扑通一下伏地,颤巍巍地膝行到他跟前,争先道:“殿下,都是奴婢办事不力!”
裴信镇定自若,淡淡启唇:“乱军当中刀剑无眼,含宁,别太苛责他们了。”
林晗如鲠在喉,望向嵇风,轻声问询:“使节呢?”
嵇风愤然垂首,双手攥拳,道:“刀剑无眼,使团全军覆没了。”
这句话像是一下重锤,敲在林晗天灵上。他呆滞片刻,呼出口闷气,双目闪烁不定,迷惘许久,抬手轻轻拍了拍嵇风肩膀。
“不怪你。去换身衣裳,好好养伤。”
裴信柔声唤他:“你也要保重自己。风大,帘子放下。”
林晗捏了捏少年肩头,叮嘱他几句小心,便神色如常地退回帘后。
炭炉火光炽盛,晃得人眼前发昏,林晗嗅着馥郁的龙涎香,车辇尚未启动,便开口:“你是不是早就打算除掉王致了。”
面对这番毫无根据的猜疑,裴信温和照旧,甚至笑出了声,眯着眼瞧他。
“含宁,这话全无道理。”
“当初你到宛康,提说过要做使节前往达戎议和,后来王致却成了使节。他们远行到塞外,只带着两百禁军,根本不合常理,简直就是来送死的。”林晗深深吸气,出神地盯着炭火,“王若的担忧是对的,你确实想要他们的命。”
裴信沉默良久,道:“宛康都护府那回,王致也想要你我的命。”
林晗听出他是默认了,嗤笑道:“他是使节,代表梁廷议和的,你让他不明不白死在塞外,便只能开战了!”
他悒郁不平。千方百计要保的使臣,没栽在达戎人手上,反而死在自己人剑下。
裴信面上无波无澜,委婉道:“贺兰稚狼子野心,不拔除他的獠牙,西北永无宁日。”
林晗闭上眼:“你想过边关的百姓没有?想过出塞征战的将士没有?我做了这两月宛康都护,才知隶民寒苦之家想在世上立锥的难处。寻常人没想过封侯拜相,官居几品,唯愿天下太平,安居乐业。边关开战,不就是把泱泱黎民往绝路上逼。”
车辇缓缓前行。林晗嗓中一哑,扶着额角低喃:“况且……我本以为你分得清大是大非,怎么也在达戎面前明争暗斗,置大梁安危于不顾呢。”
“与其姑息养奸,不如刮骨疗毒,”裴信道,“含宁,除去一个世族头领,对江山社稷未必是坏事。”
林晗不敢苟同,忿忿道:“你太不择手段了!”
裴信一笑置之,端起茶盏品茗。
行军许久,日落时分抵达黑山北麓,寻到一处山势陡峭的密林安营扎寨。兰庭卫探查过周遭情形,绘制出一卷地图,呈送到主帐当中。裴信对着图纸细细观摩,林晗却心神惶惶,担忧那一百多个滞留在勒桑的燕云军士。
除了他们,勒桑城外还有卫戈分给他的两千人马,辛夷和子绡都等着他回去,将近一日没收到音讯,不知他们何去何从。
黑山一带地形复杂,山脉丘陵彼此嵌套,还有达戎人埋伏在暗处,传信十分困难。唯今之计,便是突出围困,南下前往梁国城池。
林晗在帐里如坐针毡,忽听裴信道:“你冷吗?”
他愕然抬头,左右一望,道:“你在问我?”
裴信不答话,专心致志盯着地形图,指腹摩挲着图上蜿蜒的线条。恰有阵山风掀起帐幔,卷到两人身边。林晗便裹拢蟠龙锦袍,几步踱到门边,扯紧帘子。
裴信道:“含宁,风很大。”
林晗揭下悬在门楣上的羊皮毡子,挡住缝隙,又走到几扇小窗跟前,挂上厚布,遮挡得严严实实。
“还冷?”林晗问。
裴信抬起头,望着几重雪白厚幕,墨黑的瞳眸里浮现出怆然之色。
林晗没来由一慌,道:“我把火炉生上。你要不再披身棉衣?”
正值盛夏,他却好似活在三冬,感知不到丝毫暖意。
“不必了,”裴信笑道,冲他很轻地招手,“你过来。”
林晗依言过去。裴信摊开图纸,温吞地指给他看。
山川湖海,在他苍白的指尖绵亘明晰。
“这三处都是极佳的地势,在此布下伏兵,引达戎人前去。”
林晗道:“怎么个引法?”
“他们现今应当在找我们,派几个斥候出去,假意被他们抓住,透露出营地所在。等他们一来,便拔营朝伏兵所在奔逃。”裴信抬袖掩唇,微微垂首,轻咳几声,“诱敌交给我就是。伏击歼敌,要你亲自出马。”
林晗郑重点头:“好。”
裴信眉宇舒展,道:“兰庭卫随你调遣,违令者军法处置。”
林晗思忖片刻,盯着他的脸色,道:“你去诱敌……真没问题?身子不好,能骑马么?”
两军追逐交战,当然不便乘车,只能骑马。
裴信玩笑道:“最后一回了,爬也要爬上马背。”
林晗轻呸两声,出营帐去点齐人马。
第219章 镜花水月
分好兵马,他折返回营帐,隐约听见有人谈话,孤身站了半晌,听清裴信冲谁无奈地笑。
“再等一会。”
林晗揣度他在跟人议事,不愿进去打扰,便在门口逡巡。哪知候了半天,也不见人出来。
他悄悄撩起帐帘,歪头打量。
裴信端坐在小几前,身边空无一人。微弱烛火照亮一隅,勾勒出他削瘦的肩背。
他不禁毛骨悚然,未等告别便匆匆离开,在营砦门口遇着巡视的姜拂。
姜拂记挂着先前的事,胆怯地请了个安。
林晗问:“谁在跟丞相议事?”
姜拂双目懵懂,迟疑道:“议事?”
林晗有些不祥的预感,叹道:“方才听他跟人说话,偷偷瞧了眼,屋里只他一个。”
姜拂战兢回话:“不是头一回了。几天前连夜赶路,宿在民房里,丞相总说有人吵闹,还看见门边有两个小孩追逐嬉戏,让我们把人赶走。”
“军中哪来的小孩?”
林晗正要脱口而出,问他是否糊涂了,紧跟着回想起裴信分派军务时条理清晰的模样,又不像病入膏肓。他凝眉想了想,只能嘱托姜拂护好他,别让他独自待着,便带着人马动身。
夜凉如水,山峦峥嵘,林间暗影叠叠,静谧如坟柩。
马蹄踏过条条溪涧,重重岩土,乘着夜色到达一处山谷。这地界山高林深,林晗兵分三路,两路从侧方突击追赶,一路守在林中封死前路,静待他们自投罗网。
等候多时,林中晨雾腾腾,四面八方弥散出细微的鸟鸣。临近天亮,游荡的白雾染成幽蓝,东面山坡一线白光炽烈耀眼,隐隐透出万千金芒。
一只灰鹞掠过高峻的陡坡。刹那间风声呼啸,草木低伏,山谷另一头传来空荡的喊杀。
林晗心中一紧,潜藏在草叶间,默念道:达戎上钩了。
他目不转睛地锁定声响来处,片刻后便听人喊马嘶,望见一行丢盔弃甲的敌军。胡人跑上山道,两侧鼓声大作,忽然飞箭齐射,密集如雨,驱赶着残兵加紧落荒逃窜。
林晗看准时机,低声令道:“扬旗击鼓,杀!”
一声令下,鼓角齐鸣,藏身密林许久的兰庭卫纵马杀出,瞬息间马蹄下便血流成河。
林晗留守后方,静静观战,望见充做诱饵的一路友军从树林中绕出来,与他麾下一并剿杀胡人。
腥风烈烈,朝阳初升,山道上厮杀渐歇,上套的达戎人死伤过半,剩下的迫于威势投降,被绳索捆成一串,老实地蹲在山坡上。
林晗远远望见清点战俘的姜拂,策马追到她身边。
“伤亡如何?”
姜拂抿唇一笑,面庞迎着清亮的霞光,道:“主公用兵如神,亲率咱们冲杀,士气高昂,杀得达戎抱头鼠窜。只有几人受了轻伤,不碍事。”
兰庭卫正在山谷间收拾战场。林晗定下心神,居高临下地展望。
“他呢?”林晗轻声开口,话音淡得像是阵微风。
姜拂一时垂眉苦脸,忧惶丧气:“恐是伤了元气,下马歇息去了。”
林晗道:“我去看看。”
平心而论,林晗不信鬼神,这会却有些疑神疑鬼,担心受怕,唯恐裴信身边真绕着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匆匆告别姜拂,径自到了军中。守卫却说丞相不在,带着几个人登高看太阳去了。
林晗挑了匹马,沿着崎岖山路左拐右转,终于找见人影。裴信坐在那乘辇车里,四面帘子都束起来了,云间金辉披落在他身上,玄黑袍服映成耀目的白。
他催马到他跟前,看见裴信瞭望着浮动变换的云海,面庞温润,含着些期冀憧憬的笑意。
林晗不知他在期待什么,莫名不愿打扰,只是勒马,静静立着陪他。
裴信道:“这里的云海日出不及空山好看。”
林晗捏着鞭子下马,站在辇舆旁问:“你还冷么?”
他却前言不搭后语,看向林晗淡笑:“过来,给你瞧个把戏。”
林晗说不出话,心窍像是被什么堵住,窒闷压抑。他默然登上车辕,与他并肩坐着,回首朝天际眺望,云卷云舒,朝阳丹红如血。
裴信摊开手掌,向他示意。林晗咽下一口唾沫,闷声道:“什么都没有。”
那人发出阵轻快的笑,手掌探到他鬓边,飞快抓捏一下,竟然凭空变出件小巧物事,拿给林晗看。
林晗垂下眼帘。原是块果核似的糖。
糖纸皱缩干瘪,灰扑扑的,一眼便知不能再吃了。
林晗鼻子一酸,别过眼睛:“你给我干什么?十多年了,这颗松子糖早就不能吃了。”
裴信拈着糖块,感慨道:“给你看看,我一直都留着,不舍得吃掉。”
林晗摇摇头:“它就是一块糖,过了时机就不能入口了。”
他没来由想到,世间万事也是一样,错过便没有了,只余下遗憾。
有人回头是岸,有人却执念难消,抱憾终身。
裴信从袖中取出一物,道:“拿着,里面是解药。”
林晗循声去看,他将那颗糖藏得无影无踪,掌心躺着块双莲并蒂白玉佩。
林晗震惊不已,握着玉佩反复打量。
“这就是另一块……为何在你这?”
“醉萱花的解药就在里面,吃下它就能想起一切了。”裴信轻声道,“何去何从,含宁自己决断吧。”
林晗心头一钝,小心翼翼收好玉佩。高处大风翻涌,吹得他面庞麻木冰凉。
裴信面色苍白,凝望着虚空,低声轻喃:“含宁,这里太冷了。”
“我送你回去。”林晗道。
裴信静静点头,认真端详他片刻,便合上双目,倚靠在车壁上。林晗跃下辇舆,带着几人护送他回营,走到半路,撞见独自来寻人的姜拂。
她眼底殷切,朝林晗低头行过礼,眼巴巴瞅着朱车。
林晗道:“放心,丞相没事,正要回营。”
姜拂紧绷的身躯霎时松懈,道:“附近应该没有达戎人了。依殿下看,何时动身离开好?”
林晗拿不准主意,便一夹马肚,骑行在车辇右侧,朝里头问话。
“事不宜迟,要不休整一刻,及时上路?”
木轮碾过山道,轮轴吱嘎作响。许久没人应声,林晗凝眉扬手,叫停后方几个护卫。
辇车悠悠停下,他屏紧呼吸,喉头一涩。
“丞相?”
林晗翻身下马,倚近车驾,缓缓掀开帘幕一角。裴信像是睡熟了,双目轻合,神色宁静。
天空云雾奔涌,蓦然遮住喷薄的朝阳,林间一片阴冷晦暗。林晗被股寒意击中,浑身结成了冰柱,艰难伸手,颤巍巍探上他颈脉。
触碰到的一瞬,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手指太冷,还是这人眨眼间便换了里子,变成一尊冰冷的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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