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他便整理衣袍袖摆,决然离去。
林晗在远处看了半晌背影,朝姜拂交代道:“派人暗中盯着他,有情况便抓起来。”
姜拂飞快拱手:“是。”
辰时整军,接着挥师南下,匆匆行军十来日,逐渐逼近凉州地界。
两国再度开战的消息传遍了草原大漠,贺兰稚拥集本族武士,与盟军赛拉顿东西并进,拉开阵势,扬言要杀入长城,夺占西都。
梁廷如今只有一支官军在塞外,便是卫戈手下的八千轻骑。他们每隔五日朝南边呈送一次战报,一份寄到林晗手上,另一份飞马送至朝廷。
西峪关外,烈日炎炎,黄沙漫卷。
兰庭卫大营议事帐,几个得力下属聚在高悬的塞外舆图前商议对策。
林晗环顾众人,缓缓道:“达戎和珈叶来势汹汹,需得严阵以待。今早斥候传信,辛夷带领的两千兵马入夜便能抵达凉州。王若的奏本也得了朝廷应允,不日便会有将帅领兵西征。我们现在要做的只一件事,那就是拖,在援军来之前防住达戎人,断绝了他们犯边的机会,挫一挫胡人的锐气。”
有人担忧道:“殿下,兰庭卫只几百人,如何拦得住胡族骑兵,不如请丞相……”
林晗垂下眼睛,断然否决:“丞相在养病,才将大事交予我处置。行军打仗并非要硬碰硬,我也不会让你们去冲锋陷阵。阻碍骑兵进军的法子多得是,听我慢慢说。”
姜拂呈上名册,林晗翻过一遍,点出两人名字,要他们带人潜入草原,烧光沿途草场。接着,他手执墨笔,再圈出四人名姓,各叫了一次,让他们率人在胡族南下之路上挖掘陷坑,阻挡骑兵大军突击。
“剩下几个……”林晗合上名册,聚精会神望着那几人,“带着麾下布置路障,修鹿砦拒马,每日建了什么工事,都要到我跟前细细回报。”
“遵命。”
林晗看向一侧,道:“姜姑娘,你是兰庭卫统领,方才吩咐的事项交给你督办,如何?”
姜拂抿了抿唇,谦敬地躬下身:“定不负殿下所望。”
林晗点点头:“去吧。把王若叫来。”
众人一齐行礼,依次告退。王若独自在外静候许久,即刻走进帐子,交掌道:“衡王。”
林晗邀他入座,请人上了茶水,问:“朝廷派的哪位将军?”
王若缓缓低下头,目光朝着虚空,道:“云麾将军安子宓、归德将军齐琒任正、副元帅,大军不日便可抵达凉州。”
林晗长叹一声,无奈地闭上双眼。
朝廷战时册封了元帅,意味着军中诸事都要听他人决断。
“也罢,只要能赶跑达戎人和赛拉顿,谁掌握兵符并不重要。”林晗轻声道,“王若,辛苦你了。”
王若轻笑一声,忽而问:“衡王何时回盛京?”
“回去?”林晗一怔,古怪地望着他,“我何时说过要回去。”
“塞外兵荒马乱,不是好待的地方,”王若沧桑地叹了声,“这几日我也托人往家中送了信,再过三日马队便该到了,殿下不嫌弃,与臣一同回京如何?”
林晗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王若眯了眯眼,换上亲和的口吻,道:“殿下在勒桑救我一命,臣没齿难忘,此番是真心为衡王你考量。”
林晗把杯盏捏在手心,直直看着他,两指不断转动杯沿。
“这么快就想回盛京了?”
王若面色一滞,继而愁苦不已:“我既不会上阵杀敌,又不能运筹帷幄,留在西北有何用?叔父死讯传回盛京,我躲在塞外不回去,一失了德行,二则有欲盖弥彰之嫌,平白惹人猜忌。”
林晗低着头,淡淡注视着杯上纹理,道:“也是。”
王若眉目一动,轻声追问:“殿下不愿跟我一块回去?”
林晗冷笑一声,干脆敞开了谈:“王若,你小子有什么瞒着我?”
王若笑着连连拱手:“我岂有那个胆量。”
林晗心烦意乱,便找了个借口轰他出去,让人唤姜拂进帐,询问这厮近来动静。
姜拂如实具告:“除了赶路,整日都待在营帐里,不见异状。”
林晗心底暗暗不安,总觉得王若已经看破他们的伪装,知道裴信不在了。倘若他在此刻拦着不让王若回京,岂不是坐实了心里有鬼。
三日之后,朝廷大军果然抵达凉州。兵马大元帅安子宓奉诏节度诸边军,分三路大军北出长城,援应安国郡王世子突击达戎。
林晗也收到元帅令状,即日率领两千燕云军为先锋,前往若泽草原疆界讨贼。
大军开拨之日,雷云滚滚,沙尘垂野,热风盘旋,一场暴雨就在眼前。
王若带着车队,再度前来同林晗辞行。林晗设下宴席,两人会饮片刻,又听他说起回盛京之事。
林晗道:“我奉命出征,如今走不了。”
王若不以为意,浅笑道:“殿下,军令和性命孰轻孰重,想必你分得清楚。”
林晗骤然逼视着他,索性挑破了窗纸:“当初我们说好的结盟,你却瞒着我行事,有些不厚道吧?”
王若先是一怔,随后摇头讪笑:“殿下救我一命,臣从没想过瞒你。”
林晗脸色阴寒,强压着愠怒:“那你还不交代?”
王若踌躇不决。林晗瞪他半晌,放出狠话:“你若是不守规矩,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今日休想走出大营!”
王若周身大震,迫于无奈交了底,拱手道:“他们要除裴桓……殿下,塞外当真不安全,还是速速脱身吧。”
第223章 出奔
林晗拍案而起,双眸暴怒,猛地攥紧王若领子。王若不防他骤然变作一头凶悍的狮子,惊得身形歪斜,连连踉跄,双手好似船桨,不住拨弄颈边铸铁般的手腕。
“冷静些,衡王,衡王息怒……”他舌头打结,惨白着脸陪笑,“此事与我无关,否则我也不会给你传话了。”
林晗眼中沁出血丝,额间青筋毕现,两手止不住发抖,嗓音艰涩。
“谁主使的……谁要除裴桓?”
王若别过脑袋,唯唯诺诺道:“是宫中的消息──”
林晗冷笑一声,倏然躬身,从杯盘盏碟间捡起柄银刀,挥向王若脖子。这银刀锋利,切割烤熟的整羊腿犹如削割泥坯,骨肉筋膜触之即断,才刚碰到脖颈,便划开道鲜艳的血丝。
刺痛虫子似的钻进肉里,刀刃上的阴寒之气丝丝入骨,激得王若战战兢兢。他强撑一瞬,便哭丧着脸认错:“真不是我!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交代不出眉目。”
林晗眼底像是要滴出血,克制住颤抖,哑着声道:“你不知道……好,那我便来问你,你只用说老实话。有半点胡言,就送你去见王致。”
王若叫苦不迭。
林晗冲他膝上踹去一脚,王若便折腰跌回茵席,摔得四脚朝天。他慌忙起身,另一脚紧跟而来,正中腰腹,足尖微微踮起,不怀好意地碾动几下,如同轮轴一般,沉甸甸的,压制得他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林晗居高临下审视他,手里寒芒熠熠。
“我问你,他们准备怎么除掉裴桓?”
王若垂头望了望身前的靴尖,咽了口唾沫,道:“他们想大军出征后再半途撤退,让裴桓孤军陷进达戎重围。不派援军,不给粮秣,借达戎人铲除他。”
孤军困在塞外,除了殉国便是投降,无论哪一条路,裴桓都回不了盛京了。这便是主谋想要的。
林晗面覆寒霜,瞧不出喜怒,淡淡道:“从哪听来的?”
“安子宓是我多年好友……”王若浑身僵硬,“衡王,我并未与他谋划此事!”
“所以,”林晗眯起眼,“都是安子宓的主意?”
王若斟酌片刻,道:“殿下,不是我为他开脱。安子宓绝对没有这等胆量,必定是有人授意他设计世子。”
林晗周身一凛,杀意昭然:“那就是宫里那位。”
王若转了转眼珠,谦敬地拱手:“安太后。”
林晗笑意森然,抚着手里刀柄,道:“安太后怎么敢陷害朝廷大将?除非……”
他出神地摆弄刀锋,不知不觉割破了手指,鲜血淋漓,涌流不尽,却像感知不到疼痛,注视着帐中光影浮动的虚空。
王若张了张口,被浓烈的血腥呛得皱紧眉头。
林晗冷漠地望着他,眉峰一挑,缓缓启唇:“除非她知道,裴信死了。”
王若浑身一震,汗珠滚了满额头。
林晗道:“安太后远在盛京,她如何知道边关的事?”
王若满脸狼狈,支吾开口:“衡王──”
兰庭卫不会走漏风声,就算他们知道裴信已死,绝不可能把消息传给盛京。跟他一块从勒桑回来的人里,林晗只信不过王若。
他疲惫地捂上额头,两指轻轻压按穴位,长叹一声,收回腿。王若卷起身子,慌忙整理了袍袖,双颊憋得通红,铿锵有力地高呼:“裴信杀了我叔父,我就是想杀他侄子,有何不可!”
林晗扬臂一挥,掌中银刀脱手,气势汹汹地冲他掷去。王若听见咻的一声,瞪着眼睛直勾勾望向破风而来的刀尖,下意识滚了半圈,避开袭击。
他回头一看,刀尖扎透了衣袖,钉入地缝半寸。柄头上一尊睚眦怒目盯着他,颤颤巍巍,仿佛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他生吞入腹。
王若见他跨步往帐外去,惊声大喊:“衡王,你去哪?”
林晗闻声站住,略微回首,漠然道:“你们都想着害他,我便去救他。”
王若怔了片刻,上半身吃力地往前弓,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摁着袖子,使劲拔刀。他飞快盘算,裴信暴毙,裴氏衰败已然板上钉钉,安国郡王世子在朝中根基不稳,人人都想着攻讦他,凭衡王一个,该如何救?
“衡王殿下,听我一句劝,莫管裴桓的事。如今裴氏就是当初的聂氏,人人都想在他们身上分一杯羹,裴桓就是这回不死,也难逃后来的明枪暗箭。执意管他,就是让他拖累了你……”
林晗怒极,狠声道:“你跟盛京通风报信,让安氏知道裴信已死,我没空跟你算账,你也别碍我的事,听懂没有?”
他取下悬在帐中的刀剑,大步流星离开,正走到门边,抬起一条腿朝外跨,王若忽地大喊道:“衡王,你这是以卵击石!”
林晗脚步不停,将刀剑分挎在腰肢两侧。
“衡王,你这是送死……”
他走进阴云滚动的荒原,几束白绫似的天光从云间缝隙垂落,恰恰坠到双目上。
林晗草草缠好手掌上的伤,平静开口:“我知道。”
王若费劲气力,奈何那刀子扎得极其深,乍一看,与林晗落在军帐上的笔直身影很是相似,一样的坚如磐石,不可转移。
鬼使神差,王若心头一撼,紧跟着涌出些不知是惧怕还是忧虑的念头,不甘地呼喊:“你会送命的!”
“我知道。”
林晗重复抛下这句,步履迅疾,须臾便到了营门,令军士唤来辛夷。
辛夷策马匆匆赶到,见林晗孤零零立在辕门。他一手牵着马缰,眉眼温柔似水,正向一匹鬃毛顺长的白马窃窃诉说。
她俯身半跪,狐疑道:“主公这是要去哪?”
林晗揉了揉马颈,骏马呼哧地打了两个响鼻,便温和地偏过脑袋。
“我手下两千兵马,你和子绡务必带他们平安回到宛康。”
辛夷抬起头,不解道:“不是要去塞外,为何又回宛康?”
林晗强颜淡笑,远眺着密蔽的长天。
仔细想来,裴信说他太过心软,确是有几分道理。因着心软,他才寄希望于朝廷,让王若上疏,想着与他们一同讨贼,殊不知反倒害卫戈成了众矢之的。
如今的裴氏就是当初的聂氏,他不能袖手旁观,坐视老天把卫戈也从他身边夺走。
他要争一争,纵是人世鬼神皆不救,也要赌上性命,杀出一道生机。
倘若上苍不肯垂怜呢?
林晗凝神一想,豁然开朗,忽然觉得生死也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假如命中注定逃不过这一劫,裴桓那么喜欢他,那他便与他死在一处,九泉之下相依相伴,好歹不会孤独。
第224章 必死之约
辛夷定定地瞧着他,几缕发丝在颊边飘飞。她眼中噙着泪珠,像是已然读懂他的心思。
“卫戈出事了?主公,你带我们一块……”
林晗释然地摇摇头,轻声呢喃:“前路如何,我摸不准。假如我回不来,那便罢了。”
他凝望着灰云低垂的原野,将莫测的前程看做一条必死之路。即使如此,念及能与远方的卫戈再度相逢,便生出股豁达之意,无所畏惧。
林晗甚至暗暗领悟到,死去并非遗憾的终结,而是人世难觅的宁静。当他驶向那湾孤冷的黑色长河,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爱一个人。
这份爱意超脱所有桎梏,是两个魂魄相知相爱。灵魂之爱热烈纯粹。海枯石烂,不损不灭,与天同寿。
他牵着马缰,对辛夷挥挥手。女子青丝飞舞,披风摇曳,眼下憋成了胭脂色,却在送别他时强颜浅笑。
两人擦身而过,她立在原处,扭身目送林晗的背影,扬手慨然高呼。
“含宁,一定要回来!今岁中秋,咱们一同回镜谷!”
林晗眉目含笑,回首淡淡应声:“好。辛夷姐姐千万保重。”
辛夷再难忍住泪,脸上水光纵横,追着他走两步,迫切道:“让子绡与你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林晗默然垂首:“不必。”
他忽地想起自尽的姜锦,这些人都把自己的命看得太轻,可扪心自问,他的性命就一定比他们贵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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