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谨眼神坚定,犹豫道:“表兄,我想向你借兵,由我带着人去就好,不用劳烦将军们。”
裴纯行从后方转出来,沉声警示道:“衡王,你不听朝廷调遣,已经犯了大忌,要是私自调兵,有人说你包藏异心,那你就是反贼。”
息谨柳眉倒竖,针锋相对:“胡人都打到凉州了,调兵救急的是反贼,作壁上观的当元帅?这还有天理王法吗!”
裴纯行一怔,正欲长篇大论辩驳。息谨却扯下皮弁发簪,青丝披散肩背,满眼是泪,铿锵有力道:“我一个女子,从凉州奔波到宛康,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解除凉州危难。息谨不怕做反贼,只怕到了家国沦陷,苍生涂炭的地步,整个凉州百姓只能做猪狗,任胡人屠戮!”
裴纯行顿时噎住,移开目光,稍稍伸出手,劝慰道:“姑娘别急,我没说不让衡王出兵……”
“我跟你去吧,”林晗道,“桓儿打了许久仗,留在宛康。”
卫戈不放心,道:“我去叫聂峥。”
林晗:“不用。”
卫戈神情严峻,上前一步:“我不放心那姓安的。”
正巧此刻聂峥从居处回来,见衙门前拢了一圈人,便兴冲冲地跑来凑热闹。林晗朝他勾勾指头,道:“收拾行装,跟我到凉州打仗。”
息谨狠命点了几下头,眼带期冀地望着聂峥。聂峥与她一齐打过宛康会战,也算同生死的交情,两人关系相当融洽。
安静了许久的裴纯行轻咳两声,道:“衡王,出兵可以,监军是谁?”
林晗注视他一瞬,饶有深意地看向息谨,笑道:“裴谏议想同路?行啊,我来者不拒。”
卫戈悄摸走近他背后,在林晗腰间轻掐一下,耳语道:“带他不带我?”
林晗身子一抖,面不改色地瞧他:“留在宛康,等辛夷、嵇师弟和姜姑娘回来过中秋。”
他顿了一顿,补充道:“我也回来。”
众人商量定,事不宜迟,林晗便点齐兵马,任命聂峥为先锋,率领大军浩浩荡荡驰援凉州。夏日天气晴好,他们行军神速,不到十日就逼近西峪关。
聂峥带兵在前,遣派斥候向林晗回报军情。凉州城风平浪静,没发现胡族身影。中途休整时,林晗寻了处高坡,登上坡顶遥看城墙,却望见些寂寥的狼烟。
他心中涌起些不祥的预感,望向身旁一脸稚气,眼巴巴盼着父亲的息谨,正欲开口安抚两句,便有人抢先说话。
裴纯行一身燕云银甲,握着马缰,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轻声道:“息将军为国为民,乃是我大梁之福。”
息谨不解地望着他。
林晗清了清嗓子,道:“歇够了,继续往前走吧。”
大军一路南下,畅通无阻。到了凉州城门前,偌大的城市竟出奇地静寂,烈风中散发出一股浓稠的焦腥味。
苍麟军守在大开的城门口,聂峥策马而来,神情凝重。他走到林晗跟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私语。
“达戎屠城了。”
轰隆一声,达戎屠城四字宛如晴天霹雳,砸得林晗神志恍惚。
他捏紧缰绳,找回些冷静,颤着声问:“息将军呢?”
聂峥轻轻揽着他的肩,别开目光:“含宁,别太难过。”
林晗挣开胳膊,低声道:“替我拦着谨儿。”
他催马进城,身后一队燕云军迤逦相随。马蹄走过几条大道,越往城中,血腥气与腐臭越浓,仍有些余火在垮塌坍圮的房舍间张牙舞爪。
街道上不见半个人影,整座城变成了死城。达戎人、梁人、寒疆人的尸首堆叠成山,残躯断肢散落遍地。
胡姬酒肆被烧得只剩歪斜的木架子,一具雪白的躯体暴露在废墟中,双手反绞,臂膀布满了青红淤紫的勒痕。
他认出那是救过他的康姑娘。她衣衫破烂,歪靠在断成半截的柜台上,浑身都是遭过凌辱的痕迹,下巴被敲打脱臼,悲愤惊恐地张大嘴,死不瞑目。
林晗脱下斗篷,翻身下马,抱起她的尸首,替她穿好衣裳,用斗篷紧紧裹着身躯。他将她抱上马背,一手牵着缰绳,慢慢走过尸山血海的凉州城。
一行轻骑停在凉州城府衙前,林晗手臂垂落,倏然跪倒在地。
“舅舅……”
凉州府衙垒满了士卒的尸体。此地经历过一回惨烈的巷战,到处都是歪斜的旌旗。梁军大纛飘在府门前,已然破碎残缺,旗上挂着个被砍断手脚,剥光衣衫的人,正是息谨的父亲。
第233章 人间炼狱
林晗盯着满目疮痍,人间炼狱的景象,眼眶中热泪突突跳动。
“都是,都是我的错……”他恍惚地低喃,眉心拧出几道丘壑,面庞因痛苦而扭曲,“都是我的错。”
马蹄哒哒响起,踩过血泥污浊的街市。裴纯行在府衙前勒马,展望高处,被惨状骇得大惊,垂眼四看,见林晗跪在门前,急促唤道:“衡王!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林晗仰面朝天,泪水如同珠串下坠,覆盖满脸。
他颤着喉咙,愧歉道:“是我抗旨去孤阴山找裴桓。我若是听命去草原打达戎人,兴许凉州城就不会沦陷。”
裴纯行身居高位,心思缜密,曾听得些许朝中风声,厉声斥道:“简直糊涂,你要是去若泽草原,按安子宓这德行,你和裴桓就都回不来了!”
林晗一怔,稍稍找回了些理智。他抬起泪雨朦胧的眼睛,一看到尸横遍野的惨况,心中又是一阵揪痛。
裴纯行神情沉重,静默无言地望着息慎的尸首,半晌,沉声指使军士上前,叮嘱道:“好好安葬息将军。”
街道中哀风盘旋,几个燕云军收起大纛,安置了尸骨,寻来一张毡布仔细裹好。林晗颤巍巍起身,在他们近旁看了许久,哑声道:“息将军是为守凉州城战死的,城破人亡,能否上请朝廷为他追封?”
裴纯行略微点头,肃然道:“衡王,逝者已矣,节哀顺变。追忆逝者是好,也别忘了怜悯活着的人。”
“我明白,”林晗转向几个士卒,长叹一声,擦净脸上泪痕,“此事先不要告诉息谨。”
他命将士带走尸骨,暂时收殓了。不出片刻,息谨与聂峥便从城外赶到府衙前。
息谨一路上目睹了凉州城的惨状,脸色煞白。自小生长的家乡被祸害得面目全非,她两眼盈满了泪,六神无主地开口问:“表兄,见到我父亲了吗?”
林晗道:“方才遇着几个伤兵,都说凉帅带着主力退守灵州去了。谨儿莫担心。”
息谨看了看他,目光落到聂峥脸上,将信将疑。
“我爹不会不顾城里士卒百姓,退守灵州的。”
“谨姑娘,战事瞬息万变,凉帅定是有他的计较。”聂峥轻声劝慰,“这府衙是不能待了,你有没有好去处,供咱们先行下榻,商议讨伐胡贼的事。”
息谨思量一番,似乎觉得他所言有理,抬手擦了擦眼眶,呼出口气。
“那……去我家吧。就在凉州大营附近,顺道送将士们回营。凉州城这副模样……委屈大家了,应当不会有胡人在这里了吧?”
她的话久久无人回应。息谨来回凝视着周围人的神情,清丽的小脸逐渐皱起,眉头绞在一处,放声大哭。
众人皆是神色黯淡,压抑着哀痛。天地都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中。
息谨号啕哭叫,猝然跪地,对着成山的尸骸失声道:“凉州父老!是息谨无用,没能守住城池,害你们丢了性命——”
林晗挪动步子,有力地扶起她,道:“谨儿节哀,此事我必要达戎血债血偿。”
话音刚落,他便转向聂峥,道:“时值盛夏,达戎人迁居到了何处放牧?”
聂峥目光涣散,听到他问话,双眸中立刻聚起一团火苗。
“若泽草原边界,黑水河流域。”
“去给我杀。”林晗面如寒霜,“不管老幼妇孺,全部剁成肉泥。贺兰稚想报仇,告诉他到凉州来找我。”
“好。”聂峥果断应答,“我把凉州的事交给三郎,这就派人叫他过来。含宁尽管差遣他。”
聂峥俯首抱拳,朝身边亲信呼喝一声,点了一半苍麟军出城北上。息谨领着他们到了自家府中,林晗才知,她与息慎住的不过是件四方小院子,仅有三间屋子,房舍简陋,墙瓦单薄。
堂屋狭窄,只摆了几条胡凳,多塞张桌子都够呛。整座城都被胡人洗劫过,连这不起眼的夯土小院都没逃过一劫。院子一角垮塌,各处有火烧的痕迹。
她家中实在清贫,没什么能抢的,故而屋子里的物件没少,只是被翻得七零八落。
息谨将几条小凳整齐地摆在院里,供他们坐着歇息。林晗与裴纯行心事重重地坐着,仿佛丢了魂魄,良久不说话。
院里萧瑟寒凉,偶尔刮过一阵腥风,风声呼啸,好似鬼魂哀泣。息谨在三间屋子里穿梭,忙着收拾打扫,将散乱歪倒的物什归位,怀抱着几捆书册出门,摊在小院里晾晒。
裴纯行注视着她的动作,道:“这都是什么书?”
息谨利索地翻开书本,轻声道:“家父平生有个心愿,他在凉州十来年,早将此地当做故土,便想在有生之年著成一套本地风物志,如今已写成半部书了。幸好胡人不识字,没把它毁掉。久没人照管,有些发潮,翻出来晒一晒。等到去灵州,我得把这些书好好交给他。”
林晗与裴纯行对看一眼。
裴纯行道:“没想到凉帅还有此等才情。息姑娘,我对凉州也颇感兴趣,能否借我一观?”
息谨迟疑地望着他:“这些书虽不起眼,但都是家父心血,裴谏议不嫌弃,便先将头卷拿去看吧。”
她低头一一找书,背后两人交头接耳。林晗弱着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裴纯行眼神微动,合目不语。
院外兵马响动,两人顿时起身,眨眼间便见聂琢带着人马前来。聂琢将手中铁戟横在地上,半蹲着行了个揖礼。
“殿下,微臣前来领命。”
林晗忙道:“三郎快起来!凉州城的境况你也看到了。夏日炎热,满城尸骨,指不定会惹出疫病。先让人把城里的尸首运到郊外掩埋了,再分出几拨人戍守警戒,一旦塞外有动静,立马回报!”
聂琢俯首道:“是!”
林晗忽然想起一处地方。清徽道长与他一同住过的小院也在凉州。事发仓促,清徽逝世后,林晗便将他葬在邻近的松岗。
此番胡人入侵凉州,不知那地是否遭到侵袭,扰了他的安宁?
林晗迫不及待想去看看究竟,可惜分身乏术,他终究得留在凉州城顾全大局。
第234章 挑拨离间
他阴郁地坐了良久,闷声自语:“安子宓呢,这畜生罔顾人命,藏到何处去了?”
裴纯行沉吟一瞬,道:“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贻误军机,必然是受人指使。衡王,你说这安太后……”
林晗冷笑道:“怎么,她真要登基称帝?”
裴纯行默然敛眉,起身叹道:“安氏绝非一般的妇人,早年随孝哀皇帝南征北战,襄助甚多,身怀不世之才。”
林晗顺着他的话细细一想,嘲道:“不世之材,就是害得凉州城尸横遍野?”
裴纯行拂了拂衣袖,讥笑道:“他们可不是冲着凉州,而是要诛衡王你啊。区区几座边城,换杀一个能继位的亲王,对盛京那帮人来说可是稳赚不赔。”
林晗双目一沉。
安后知道他在西北边塞生根,便趁达戎犯边之机,令安子宓按兵不动,逼迫衡王与胡族抗衡,消磨他的势力,借此剪除一道心腹大患。
林晗偏居西北,于公于私都得全力讨贼。等到他们与达戎两败俱伤,安子宓再挥师讨敌,无论哪一方都能被他轻松吃下,可谓渔翁得利。
林晗攥紧十指,指甲几乎要掐出血。
没有芸芸子民,那帮人凭什么作威作福?安子宓拥兵甚众,竟视黎民为草芥,坐视胡人杀到凉州。满朝文武,竟唯奸后是从,当真都是群衣冠禽兽!
他愤然起身,迈到门口唤韩炼。
“去探凉州四境还有没有胡人,各县镇伤亡如何,三日之内回报给我。找个会著文的来,替我写张檄文讨伐贺兰稚!”
韩炼震声一应,阔步办事去。裴纯行负手而立,道:“檄文交给我吧。”
“我要诛的不止是贺兰稚,”林晗眯了眯眼,娓娓道来,“还有那妖后安氏。此妇挟制当朝天子,仗着祖法肆意妄为,不顾边城黎民死活。然,她贵为皇太后,如今又临朝称制,讨伐她就是反抗朝廷。”
“安氏野心昭然若揭,此刻擅权弄政,无非就是为了那位子。”裴纯行皱眉反问,“难道轮得到她?她算什么朝廷!”
林晗愣神一刹,对他有些另眼相待。
他原以为,几个世族安逸百年,门下都是些朽木不可雕的子弟。裴纯行往日在朝中多以一副愚拙谄媚的样貌示人,怎么裴信一走,他倒似换了个人,如此胆识卓绝。
难道往日都是内秀于心,藏拙于外?
息谨听完他们的话,迟疑地看了看两人,懵懂道:“要纸笔吗?”
裴纯行:“要。劳烦息姑娘。”
息谨转身进屋,捧出纸张笔墨。缺一方砚台,她便找了块光滑平整的青石,洗净了安放在桌案上。
裴纯行铺开纸,笔走龙蛇,鸾翔凤翥。息谨侍立在他身旁,双手握着墨块研磨。不过须臾,洋洋洒洒三千字文写就。
林晗小心翼翼地捧起濡湿的纸页,当头一列雄浑有力的大字:《为衡王讨贺兰檄》。
第二篇名为《檄安氏文》,更是言辞凿凿,笔锋如刀,历数安氏藏奸卖国之举,直指她阴图不臣之心,观者义愤,闻者悲慨。
林晗握着轻飘飘的纸文,好似手执千钧利剑。锋刃在鞘中震颤,就要一展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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