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准备好了,这就开始了。不许耍赖!”
腊梅花枝在辛夷指间悠悠地转了一圈,她望着对面的卫戈,咧嘴一笑。击箸的声音一响,花枝在席间流水般传递,轮到林晗时,清脆的声音恰好停住。
那四人阴谋得逞似得欢笑出声,拍掌的拍掌,嬉笑的嬉笑,一时都围过来起哄,七手八脚地给林晗斟酒。方黎昕握着签筒到他身边,连连招手:“快抽快抽!”
“等等,”卫戈抬手把方黎昕拦下,夺过签筒,“这里面有没有动过手脚?”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以往在镜谷过年的时候,席间也会玩些酒令划拳的游戏助兴,起初光是罚酒,玩得多了便觉得没意思,改用抽签罚人。有时候,某人抽出的签会非常奇妙,比如卫戈自己,曾连着五次受罚,五次都抽到了相同的一根。
至于那根签上的处罚,则将镜谷众人的缺德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几人平日里就喜欢偷懒,更别提逢年过节,靠着那根签,卫戈曾一人包揽了谷中一整个月的扫除。
后来一年中秋宴,辛夷与公孙师暗地里拉拢卫戈“坑害”嵇风,他才知道那签筒是个小型机关,能藏两副签子,专用来作弊。
卫戈检查过签筒,这回似乎并无问题,才将信将疑地交给了林晗。林晗随意一抽,拈起来看:“罚酒一杯。”
害得他提心吊胆了半天,原来就这?
他面不改色地满饮下桑葚酒,温酒下肚,便有一股热意温暖住脏腑,不一会涌向四肢。
这回轮到辛夷来做“令官”,辛夷颇有气势地起身,笑道:“公公正正,全看自己的运气。”
卫戈对林晗耳语道:“你我换个座。”
林晗的上位正是小鬼嵇风,此时笑得一脸奸猾。林晗唔了一声,便跟卫戈交换。果不其然,这回传到嵇风时,他便慢条斯理地拿着腊梅枝,笑嘻嘻地瞧卫戈,全无要传的意思。
林晗暗叹,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坑人么!
卫戈也不恼,自顾自吃饺子。击箸声停的同时,那束梅枝飞快地朝卫戈落去,被他扬手稳稳地攥住。
除了林晗与卫戈,几人捧腹大笑,仿佛捡到了宝贝。卫戈从签筒了抽出一根,对众人道:“‘肺腑之言’。只许问一个,快点问。”
“我来问!”嵇风自告奋勇,嘿嘿一笑,“你有没有心爱的人?”
一旁的辛夷皱着眉道:“你这问的什么蠢话,浪费机会。”
林晗很有自知之明地垂下眼。卫戈沉吟片刻:“有。”
嵇风轻咳一声,眼神在林晗跟卫戈身上来回转:“那人叫什么,也喜欢你吗?”
“这是第三个问了。”林晗道。
卫戈想了想,还是答了:“或许吧。”
嵇风听完便拧着眉头,与其他三人一样,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伸手将腊梅夺到手里。
“再来再来!”
林晗斟了一杯酒,心不在焉地抿着。卫戈是头一个,下位就是他,哪晓得这次只敲了两声,林晗刚把梅花拿到手里,声音就停了。
卫戈把签筒递给他,两人凝望一瞬,少年淡笑启唇:“抽吧。”
他随手抽出一根,签上用簪花小字写着四个字:海誓山盟。
“这是什么意思?”林晗不解。
公孙师道:“简单。找到一个人,跟那人立下誓言,两心如一,山海不变。”
林晗愕然。卫戈皱眉道:“这个玩笑不可轻易开,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重新抽吧。”
“那可不成!”方黎昕急道,“刚才说了,不准耍赖。”
辛夷点头如捣蒜,怂恿道:“这有什么,你俩不是生死之交吗。让他跟你发誓,不也没差?”
卫戈总算明白了他们撮合自己跟林晗的“良苦用心”,无奈道:“辛夷姐姐……”
“好了,”话还没出口,林晗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想让我当着众人耍赖不成?”
卫戈微微抿着唇,眼神深邃地望着他。
他轻叹一声,道:“以前读诗,总觉得所谓诗情,皆是‘雾花云影,终为虚妄’。诗中赋里,儿女情长,如斯乏味。看得再多,刻骨铭心的唯有一首。”
林晗取来酒杯,为他和卫戈斟满,举杯敬道:“我念给你听,你陪我喝一杯吧。”
卫戈沉默不语地端起酒杯,两人彼此相对,看见林晗脸上温润的笑意。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他仰起头颅,将酒一饮而尽,抬指擦了擦唇角。卫戈久久地凝望着他,眼神越来越温柔。
“天地合——”林晗微微皱眉,“下一句我不喜欢。”
“那就不要念。”卫戈豪饮而尽,才一杯而已,眼底竟有些微醺的醉意,“海誓山盟,我已经听到了。”
另一旁有人窃窃私语:“这傻小子,合卺酒要同时喝的,这都不知道。”
“闭嘴吧你,就你话多。”
林晗佯装受了寒风,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低声道:“虽说是游戏,但你要当真,也没关系……”
辛夷笑得合不拢嘴:“不玩了,先吃饺子吧,再不吃就冷了。”
卫戈替他盛了碗饺子,拿小勺往蘸碟舀了些玫瑰醋:“你也尝一尝。”
林晗抱着热气腾腾的汤碗,望见一个个胖鼓鼓的水饺,花边宛如针绣般细腻玲珑,不禁叹道:“这是你包的?”
卫戈点点头,神色有些不自然。
林晗尝了一口,浑身充盈着暖意,哑着声道:“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
卫戈闻言垂下头:“哪有那么夸张。”
“你怎么包得这么好看?”林晗皱眉望着自己的饺子,“我明明是照着你的方法包的。”
“你要是喜欢饺子,我包给你吃就是。”
两人正在说着话,辛夷与公孙师满脸喜色地从厨房出来,道:“来来来,发压岁钱了。”
林晗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小孩才要压岁钱的吗,况且这才冬至,发什么压岁钱?
卫戈道:“我不要。”
“你不要算了。”辛夷拿着两个红纸封,瞥他一眼,“你不要,我就给他。”
林晗手忙脚乱地接过两个红彤彤的纸封,仍有些愣,随后克制不住内心深处溢出的温情。
“我,我也有?”他头一回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忐忑道。
“在我们镜谷每个后辈都有,”辛夷笑道,“今年若有机会,再来镜谷过除夕?”
方黎昕开心地插话:“现在发了压岁钱,除夕还有吗?”
“你想得美,能回去再说。”嵇风讽笑道。
林晗疑惑不解:“为何不能回镜谷?”
“他们准备去救公孙大师,”卫戈沉声答道,“就是公孙引。”
前镜谷主人公孙引乃墨门大师,精通机关术,两年前被白莲妖教抓走,从此下落不明。不久前镜谷得到消息,公孙引被关押在奉陵总坛,于是众人立刻动身前来东都,为救人做筹谋。
第75章 雪夜相伴
“今日是冬至,”辛夷轻轻笑了声,眉宇间却有股掩饰不住的忧愁,“我们这拨人,都是脖子上悬着刀口过活的,不管前路如何,大家好不容易有平安团聚的时候,今晚就不要再想烦心事。”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墨家门人零落四海,走遍天下,多行侠义之事。这样一个既精通机关术,又仗义慷慨的势力,实际上早已式微,不复从前鼎盛之时。
单靠他们几个对抗人数众多的白莲教,还要闯入妖教总坛救人,简直是九死一生。
镜谷几人虽然偶尔爱争抢斗嘴,但都与辛夷一条心,听她如此说完,桌上立时恢复了热闹的气氛。吃过饺子佳肴,众人仍觉得不够尽兴,便开始玩起了酒令,卫戈酒量向来惊人,以一敌众不说,还将那几人喝得东倒西歪。
公孙师滴酒不沾,是唯一清醒的,擦桌洗碗的善后事宜就交给他了。
东边厢房的屋子已经收拾好,嵇风提着一盏灯照路,卫戈扶着晕头昏脑的林晗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红木雕花扇门吱嘎洞开,一汪鹅黄灯火照亮干净整洁的内室。嵇风把灯盏放在桌子上,半醉不醉地笑道:“你就不用回自个房了吧?”
卫戈没回话,把黏在他身上的人放上床榻。林晗的脊背刚触到被褥,两手八爪鱼似的缠上他的脖颈,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吟。
嵇风看这架势,捂着嘴窃笑几声,飞快点燃了屋里的蜡烛,而后一溜烟地跑出屋子,带上了房门。
屋里只剩他们两个,燃着灯,墙壁间的影子不时颤抖。
林晗双手搂住不放,仿佛抱着什么宝物,闭眼紧靠着坚实的胸膛,不时呢喃着蹭两下。
桑葚酒入口酸中带甘,越喝越馋人,可辛夷酿的酒后劲十足。
“我好热……”
林晗神志麻痹,捂着心口张嘴呼吸,胸间暖得像炭火,滚烫的温度随泵流的血液传到四肢百骸。
他摸索到卫戈的手,直往衣领边带,道:“你帮我解开。”
卫戈手指一缩,触到一股细腻温热的湿意。林晗出了一身汗,鬓边发丝都黏在脸颊边。
他抬眼望着他人事不省的模样,缩回的手指再度探入领间,抚过小丘似的锁骨。
林晗皱着眉头,睁开眼催促:“你帮我解开。”
卫戈只好照做,纤长的手指在他腰间动作。才脱了腰带,林晗忽然把他的手背按住,通红的眼中满是警惕:“你做什么?”
卫戈抽出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头发:“帮你解衣服,睡一觉醒醒酒。”
林晗像是失去了记忆,上下打量他,忽然笑道:“这是哪里的美人,我在床上,你怎么还不来服侍?”
卫戈愣了刹那,盯着他,喉结动了动,而后不声不响地脱起自己的衣裳。
脱得只剩中衣,他便爬上床,俯到林晗身上,在带着泪痕的脸蛋上轻吻一下:“你想要我怎么服侍你?”
林晗眨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忽而上前抱住他的脖子,主动与他贴在一处。
一吻作罢,有些难分难舍。两人喘着气对看,卫戈注视着他潮红的脸,面露忧色。
“下次不许喝这么多。”
林晗敷衍地应了声,卧进他怀里,捉住手不依不饶:“快些,还等着你服侍呢。”
他指间拈起一束发丝把玩,双眼似乎蓄着一湖波光,盈盈地凝望着卫戈。
卫戈把他揽入怀中,替他捏肩揉腿,询问道:“舒服吗?”
手劲力道刚好,手心温厚,三两下林晗就半合着眼,启唇发出叹息。
按了不到一会,他捉住颈边的手,牵住亲两下,道:“啊……爱妃再使点劲。”
卫戈的伤已好了许多,另一只手却还有些不灵便,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肩头。
“用力些,没错,就是那儿——”
卫戈听得耳根烫,无奈道:“你别说话了。”
话音一落,趁他不备,林晗一把将人推倒,索性压在他腰间坐着。
正要俯身下去,门口吱呀一声响动,冒出个傻愣愣的人影。
嵇风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对着被压在床上,表情阴冷的卫戈,支支吾吾道:“我,我忘记拿灯了。”
卫戈坐起身来:“拿了就滚。”
嵇风硬着头皮走进门槛,拿了提灯便跑。卫戈跟上去关紧房门,转头回到林晗身边,正当干柴烈火的时候,忽然又听门响,紧跟着一阵咳嗽声。
“那啥……”公孙师怀抱着一只硕大的木箱,有些不自然,“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冷风灌进室内,林晗酒醒了几分,撒手松开卫戈,示意他过去。公孙师脚步轻快地进门,把箱子珍重地放在桌上打开:“你看看怎么样?”
卫戈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波澜不惊地走到公孙师身边,垂目凝视着盒子里的东西。林晗披上外衣,也跟过去看,木箱里静静地躺着一条特制的手臂,似乎是用铜铁打造而成,在烛火下光润冷冽。
林晗心底涌现出不好的预感,霎时清醒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公孙师迟疑地望向卫戈:“你没跟他说?”
“说什么?”林晗急切地追问,“好端端的,要这只假手做什么?”
“手废了。”卫戈合上木箱,语气淡淡的,“不是告诉过你。”
林晗哑然。对,卫戈确实是告诉过他,但他以为只是手上有伤,并没有严重到这等地步,他以为——
“他摔下河谷,摔断了手臂,伤势严重还非要去找你。”公孙师叹道,“把他救上来之后,辛夷暂且保住了他那条手,可是伤到了骨骼经脉,又耽搁了疗伤的时机,长此以往必定是废了。”
林晗心中乱成一团,喉中有些艰涩,张口几回,说出来的却是:“怎么会这样,你今天还给我包饺子了。”
卫戈犹豫了一瞬,道:“别担心,我没事的,辛夷她……”
林晗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辛夷是镜谷毒医,医术高超,她早年被天狼杀手害得双腿尽断,下肢换成了两条机关腿,如今行动自如。
可那又如何?换了义肢,他受过的伤就不复存在了吗?
公孙师离开之后,一室无话。
林晗不说话,卫戈不愿打扰他,将木箱藏在不显眼的位置,从书桌上找了笔和砚,对着烛火在纸上写东西。
林晗在灯下望着他挺直的身影,明明是个少年人,看上去却单薄而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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