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揉了揉额头,暗叹昨天被搅得昏了头,忘了向裴信过问杨家的事。
“姜姑娘,东都有户姓杨的富商,据说被你们兰庭卫带走了。”林晗看向她,淡淡道,“杨家救过我的命,被你们带到何处去了?”
姜拂有些怔,随即压低了嗓音:“公子说的是勾结白莲教与怒川水寨的杨家?”
林晗不想杨家的事还有隐情,愕然道:“什么东西?”
第80章 作践
怒川沟通南北,水脉形同一把宽大的扇叶,历经南方多个重镇,可谓皇朝漕运的关键。南方的货船要到北方,多走水路,经怒川前往奉陵,再从奉陵分水陆运到各处。如此一来,怒川便聚集了一窝水匪,号称十八寨,专门劫掠过往的船只。
姜拂交代了一件往事。不久之前,南海小国的贡船经怒川运送至奉陵,途中被怒川水寨的水匪扣留,使者大臣沦落贼窝,满舱的金银宝物全部落到了贼人手里。
此事一出震动朝野,区区小贼竟敢抢掠贡船,简直是胆大包天。朝廷当即着令楚王赶回荆川镇压匪徒,务必追回贡船救出使臣,一面令京中官衙追查此事。
兰庭卫顺着蛛丝马迹摸排下去,发现东都有一户富商账目有异,仔细查探过后,这杨家居然暗通黑市,借着自家买卖的遮掩,私下里做些洗钱洗货的勾当,从中赚得不少油水。
白莲教和怒川水寨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杨家与他们勾结,将来路不正的钱财珍宝改头换面,或是贩运到域外,或是卖到别处,借此源源不断地捞取利润。兰庭卫查出此事,把杨家众人带回刑台审问,最终没审出什么,杨氏夫妇就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林晗知道,肯定不是畏罪自杀那么简单。先前明无心逃狱,就说明朝中有大鱼跟白莲教沆瀣一气。杨家为白莲教和怒川十八寨洗货,此等大事,岂是寻常百姓有胆量做的?从中赚取的金银少不得要孝敬给那位高官。他们一被抓,那就成了弃子,死在狱中再正常不过。
林晗找人唤来方黎昕,将此事统统告知。方小少爷惊得目瞪口呆,面色一片灰败:“不,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看来你是不知情?”林晗问道,“也对,这样的事情,表叔与表婶怎么会告诉你。”
方黎昕不相信,在他眼里,叔叔婶婶是最寻常不过的夫妻,偶尔有些贪财,怎么会不知轻重,犯下这等大罪?
他抬起眼睛,眼尾染上一圈红,声音哽咽:“怎么会这样,林晗,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既然你不知道,料想你表姐也不会知情。”林晗叹息一声,转向姜拂,“不知者无罪,姜姑娘觉得呢?”
姜拂心领神会,交掌拜道:“公子说得对。”
林晗点点头,拍了拍貌若挨了一道霹雳的方黎昕:“走,先跟我去裴家。坊间找不到人,杨姑娘很可能混进去了。”
方黎昕咬紧了唇,两肩微微颤抖,虽是心神崩塌,眼中却比以往更为坚定。
“好。”
大梁两都设有市政司,专理坊市庶务。裴氏是高门显贵,旁支亲戚嫁女儿,东都市政司特许开三坊,暂不禁夜,可谓给足了面子。
申时催妆,未时送亲,到夫家后乘鞍施帐,新人青庐交拜,行共牢合卺之礼,意为比翼连枝,百年合欢。
裴纯行知道林晗的身份,不敢怠慢,给他找了个雅致清静的屋子待着,旁敲侧击了几句裴信的消息,有些惋惜地接待宾客去了。
林晗独自坐了一会儿,拿起一卷书看,才读了几句,便被人从后头蒙住眼睛。
他放下书卷,无奈地叹了一声:“好玩吗?”
“嘻嘻,猜猜我是谁?”
林晗愣了一下,本以为是卫戈,孰知竟是个活泼的女声。他实在记不起是什么人,抬起手,方想拨开女孩的手掌,顾念着男女大防,又把手缩回去。
那姑娘等了一瞬,有些沮丧地把手拿开:“表哥,你不认得我了?”
他转头去看,望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身茜红云锦袄,肤白如玉,眉眼好似在哪见过。
林晗轻嘶一声:“你是?”
他飞快地在脑中翻阅宗谱,可惜理不出什么头绪。正当犯难的时候,屋门边传来另一个柔婉的女声,泫然若泣:“凤凰!”
林晗好似被这声呼唤抽动了魂魄,望向来人颤着声道:“娘亲?”
凤凰是他的小名,会这样叫他的只有息夫人。
息姮裹着雪白的披风,脸上泪光涟涟,人似弱柳扶风,比林晗上次见她时,鬓边多了几丝白发。
他迟疑着往前踏了两步,还未走到息夫人跟前,她便抛却所有的礼数,朝着儿子扑过去,将他紧紧地抱住,埋在林晗肩头哭泣。林晗听着她的哭声,亦是觉得心如刀割,眼眶发涩,嗓眼里好似嵌着一块石子。
息夫人擦了擦眼泪,从他肩上抬起头,双手捧住林晗的脸颊左右察看,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凝脂般的脸蛋往下掉:“先前娘听说你不在人世了,恨不得一死了之,去黄泉路上陪我苦命的孩子。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还好吗,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娘一声?”
林晗望着她泪盈盈的眼睛,握着母亲的手,不知如何开口。他抬头一望,门边靠着个倜傥的身影,卫戈偏头一笑,对他眨了眨眼。
他向他报以一笑,朝息夫人柔声安慰道:“没出什么事,孩儿过得很好,娘亲不必担忧。”
息姮静静地凝望着他,她看见他笑,反而哭得更加伤心。那红衣小姑娘适时地扶住息夫人,劝道:“夫人莫伤心,今天和表哥团聚,应当是天大的喜事啊。”
息夫人笑中带泪,攥着手帕擦拭眼角,强忍着伤心做出端方的模样,点头道:“玉善说得是,是我一时之间忘了分寸。”
怪不得林晗看这小姑娘眼熟,原来是老楚王的女儿,穆惟桢的亲妹妹玉善郡主。林晗以往没跟穆惟桢见过面,但玉善郡主与息夫人相熟,小时候来府上玩过几次,因而结识了。时隔太久,他对玉善印象变浅,如今只记得她从前也是个调皮捣蛋的,所过之处鸡飞狗跳。
林晗跟息夫人没说几句话,余光察觉到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人影。卫戈朝外看了一眼,对他做了个口型。
“你爹来了。”
他深吸了口凉气,安抚息夫人坐下,从容地走出门去。穆恒升的气色比昨天更差,好像风一吹便会倒下,一见了林晗,枯朽的双眼立时注入了活水,殷切问道:“含宁,丞相走了吗……昨天的事,陛下可有怪罪?”
林晗弯了弯唇角:“西平侯不必担心,揍他的是我,他要找麻烦,也该找到我头上。”
穆恒升面如死灰,喃喃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莽撞。如今时过境迁,你不过是个庶人,岂能还像以前一样行事,就不怕惹下祸端?”
林晗沉默片刻,缓缓地交叠手掌,应声道:“父亲说得是。”
一旁的卫戈将情状尽收眼底,略微别开脸,眸中若有所思。
穆恒升看他还算听劝,继而叹道:“我还听说,你从前那个好友聂峥犯下重罪,叛逃塞外了。含宁,往年聂氏于家中有恩,聂峥又是你的好友,你既然已经回到京中,不如在丞相面前求求情,也算一件好事。”
“聂峥是我好友不错,”林晗皱起眉头,不悦道,“可聂家对我有哪门子的恩?”
他越想越烦躁。当年林晗跟聂铭的事穆恒升是知道的,自己亲儿子被人当畜生糟蹋,他丝毫不记恨不说,反而对聂家惟命是从,小心翼翼地恭维着。
如今聂家已经倒了,他还记挂着,明明是个王侯,硬生生把自己作践到了骨子里。
穆恒升没料到他会如此问,便道:“你忘了吗,当初哀皇帝处置楚王一家的时候,咱们家可是牵连在案的,若不是聂大将军动用关节,恐怕为父如今跟老楚王一样,早就死在狱中了,这还不是恩……”
林晗回想起不堪入目的往事,听得血脉贲张,强压着怒气:“你倒是惦记着他聂铭的好,可曾想过你亲生儿子的死活?”
第81章 贼心不死
穆恒升被他说得一愣,面上有些挂不住,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脆弱,不知是羞愤还是怨怒,渐渐浮现出些血晕。
“你,你离家十年,我是管不了你了!等到吃亏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
林晗沉重地闭了闭眼,无意再提起当年的事,于是放轻了声音:“是我不好,顶撞了父亲。我也知错,昨日是莽撞了些,听见他羞辱你与母亲,一时按捺不住心神。”
穆恒升安静地盯着他,眼神中充满着复杂的情绪,当中找不到父亲看待儿子的亲善,反而多了一层古怪的防备。
屋子里的女眷听到说话声,息夫人款步走到门边,见父子二人之间气氛沉凝,微不可见地惊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凤凰,你惹郎君生气了?”
这间屋子设在花园里,四面都是荷花池。穆恒升一拂衣袖,转向一旁的池水,偏过的眉宇间藏着些戾气。息姮一怔,手指绞紧了锦帕,胆战心惊地看向林晗。
林晗不由得有些心疼她,便道:“娘亲别担心,我再去同父亲认错。”
“罢了。”穆恒升骤然转过身来,看了看不远处的裴桓,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是在裴府,别让世子与郡主看笑话。”
他说完一句话,定定地瞅了林晗片刻,便脚步如风地离开。息姮慌忙叫了丈夫两声,穆恒升却头也不回。她眼睁睁地看着人影远去,倏然变得六神无主,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失魂落魄地朝穆恒升追过去。
“娘!”林晗喊道。
玉善郡主回过神来,忙道:“表哥莫担心,我跟上夫人看看!”
林晗心灰意冷,疲累地道了声谢,玉善便伶俐地追上前去,明媚的衣影片刻就消失在花木之间。卫戈上前两步,在他耳畔轻声问了句:“那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林晗瞥向他,“旁人见了家务事都避之不及,你倒好,自个往上掺和。”
卫戈不语,沉默半晌,柔声开口:“记得躲上郁山那回,你让我去伏击裴信,途中被人通风报信。后来你说知道是谁做的,却始终不肯告诉我们。”
林晗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树影:“这不是很明显么。救聂琢之前,我只去找了西平侯。”
“为什么?”卫戈不解道,“他不是你父亲吗?”
林晗淡淡一笑:“你不明白,如今的世道每个人都有高低贵贱之分。身为宗室又如何,一样会被人从头到尾地评判。我母亲出身不高,以前是伶优的身份。伶优的儿子,即使坐上皇位也不能脱胎换骨。”
他的眼神始终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略微停顿一瞬,忽然问道:“卫郎,你觉得,西平侯他真的在乎我吗?”
卫戈一怔,思索一瞬:“你跟他是骨肉至亲,他肯定是在乎你的。各人性子不同,或许西平侯只是不善表露而已。”
林晗点点头,转开视线,心中的阴云却驱散不尽。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从小到大,他没得到过父亲的爱护,两人之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纵然他百般讨好,穆恒升始终不冷不热。有时候想讨得父亲疼爱,反而会弄巧成拙,换来一顿斥骂。
早年西平侯站队聂氏,处处巴结逢迎,可惜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宗室,聂家完全不放在眼里。等到再大一些,林晗渐渐看透了,心也变凉了。穆恒升好像从来没有把他当儿子,只是当作稳固地位的棋子,他受过的折磨侮辱,在父亲眼里居然是天大的恩赐,是条攀附权势的捷径。
他呼出口气,决心不再让这些陈年旧事坏了心境,想着离接亲的时辰越来越近,打算去府外看一看。
此时天色敞亮,两人走到半路,遥遥地望见门外冒出滚滚浓烟,隐约可见通红的火光。林晗与卫戈对望一眼,神情都有些不妙,快步朝门口冲过去。
奢丽的府宅里张灯结彩,处处飘着喜庆的红绸,此刻门堂却乱成一团。堂前燃烧着熊熊烈火,一股刺鼻的焦臭凝在空气中,附骨的蛆虫般直钻口鼻。
众人跑的跑,散的散,口中嚷嚷着救火救人。有些来不及逃开的,被几个白影硬拖着浇洒火油,烈焰一瞬爆开,好端端的活人顿时就被火光吞噬。
林晗逆着逃跑的人流上前,跟提着一杆银枪赶来的裴纯行撞个正着。两人皆是一顿,裴纯行横握着银枪,皱眉道:“你去躲一躲,这交给我来!”
林晗按住他的手臂:“救人要紧,你带着宾客退下,这几个人交给我!”
裴纯行怔了怔,权衡片刻,终是点点头。林晗倒提着长锋,几步上前,挥臂击倒一个张牙舞爪的恶徒。背后陡然响起尖锐的叫喊,好似地狱的鬼魂,他侧身一躲,避开当头而来的火油,紧接着倒捋枪身,刺向张狂袭来的白影。
银枪倏然见血,林晗转身看去,身后的人影扑腾两下,便跪倒不动。头顶几簇火焰坠落,倏然引燃了溅洒的油脂,地上升起半人高的火舌。
他咬牙暗骂一声,这帮人贼心不死,兴许是察觉到计划被识破,不等送亲的时辰到便跑来作乱了。
未待他细想,又有几个白衣人从四面接连扑上来,卯足了劲要拉他见阎王。林晗挥舞长枪,挽起几道明亮的寒光,顷刻间刺倒两人。未等他再出手,耳旁传来几声连续的清响,眨眼之间,剩下的几个恶徒便躺倒在地。
林晗抬头看去,卫戈正缓缓收回手里的袖箭。
此时已经看不到白衣人的踪影,一番混乱过后,惊慌失措的宾客们尽数被带了下去,转瞬之间,门堂沉浸在诡怪的阒静中。
卫戈朝林晗使了个眼色,望向大门边的柱子。林晗顺着看去,只见宽大的门柱后露出些大红的袍角。
林晗小步上前,卫戈则默契地退开,须臾便不见踪影。后面那人似乎感知到有人靠近,倏然从门柱后现身,厉声喝道:“别过来!再动我就杀了他!”
他闻言便停下脚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说话的女子满眼怨毒地盯着他,穿着大红的喜服,头上戴着凤冠,一手勒紧了新郎的脖子,一手握着锋利的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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