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不是在城中,”赵伦道,“请他帮忙调度安排,不就好了。”
林晗摆摆手:“不妥。城中说不定潜伏着暗探,很容易走漏风声。”
聂峥皱眉道:“若不想大规模交战,那就只能等他们撑不住,自己退兵了。”
“他当宛康是集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林晗冷笑道,“既然敢来,就别想再回去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斟酌再三,他却拿定主意,要想法子歼灭这股大军。若放他们退兵,赛拉顿会带着人马去哪?自然是往北支援贺兰稚,牵制卫戈去了。
“不必和他们使计策了,这回非得会战不可,”林晗环顾众人,目光中似有冰凌,决断道,“等息谨带了人来,就在宛康东、西两面摆开阵势。我就要看看孰强孰弱。”
照卫戈所言,番兵战力不如中原军队,只是战术新奇,难以捉摸罢了。
敲定计划过后,林晗便让人放出消息,扬言要斩杀番族人的妻女。胡族不会因为俘虏退兵,这样做不为逼他撤走,只为打击士气,明面上点着了番兵的怒火,可实际上也让他们恐惧。
若亲人性命攥在敌军手里,家都快没了,谁还有心思上场杀敌,久而久之,赛拉顿手下便会军心涣散。再者,他们都是佣兵,迫于武力屈服卖命,又能有多忠诚。
又过了几日,凉州大军集结完毕,连带着等来了灵州的援军。三路大军在宛康以南会合,摆开阵势。
决战当日,朔风哀旋,千里雾笼。长天空茫,飞鸟绝影。
塞上的厮杀声仿佛滚滚的雷霆,林晗在帐中指挥若定,犹如端坐钓台,静听江潮。
他面前摆着一副白玉棋枰,黑白二子紧追缠咬,刀光剑影,杀气腾腾。这是他少时闲暇无聊,在上昀书阁翻到的棋谱之一,多年冥思苦想,尚且破不了这残局,今晨斥候回报敌情之时,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些眉目。
凉州军牙官络绎不绝地在帐前禀报战况,林晗并未穿甲,着了一身藤紫的袍服,宽袖重衫,绮丽繁复,腰间一束皎白的玉带,下坠青金碧玉,俨然一个霞明玉映的翩翩公子。
恰在这时,一骑飞至营前,携着黄沙血气,匆匆下马,抱拳长跪。
“禀报主帅,赛拉顿不敌我方夹攻,似要寻空突围了。”
林晗神情自若,执起一枚棋子,闭眼反复思量,而后一手拢起衣袖,两指轻拈白子,啪嗒落局。
他纵览棋局,会心一笑。多年困惑的迷局,今日终于破解了。
“传令,不许他跑了。若是跑了,那就追。”林晗从座上起身,望向射入帐内的日光,玉脂般的嘴唇轻轻开合,“除了赛拉顿,其余人杀无赦。”
第160章 国蠹家贼
那斥候抱拳应道:“遵命!”
须臾之间,营帐外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林晗紧跟着出门,极目远望,广阔的荒野上一片金红瑰紫,云层淡薄如云母,透着绚丽的绯红,胭脂色的日光斜斜而下,打在眼睛上,热烫锐利,令他不由得抬起袍袖遮阳。
一列人马迤逦而来,不多时便到了他身边。翻滚的尘埃当中,为首一骑跃下战马,在林晗面前屈膝半跪。
“主公!”
林晗连忙上前,扶住王经的袖子,道:“快起来!宛康情况如何?”
王经本就文质彬彬,这些日子苦熬过来,两颊消瘦了许多,脸色也是苍白的,带着操劳过度的疲惫。
他见了林晗,浮出个庆幸安稳的笑容,道:“臣听闻城外交战,赛拉顿遁逃,就让宛康守军出城助阵。如今城里困局稍解,便前来拜见陛下。”
“赛拉顿已经突围了?”林晗问询道。
“臣未至战场,尚且不知。”
林晗点点头,拉着他进帐,一边等几路援军的消息,一边询问宛康灾情。
王经脸上露出少有的忧愁之色,道:“城中确是缺粮,宛康一年收两次税,每次收两种,一是田税,二是丁税。夏收一回,秋收一回。今夏未过,不到收税的时候,府库中也没有多余的粮。田亩里的作物冻死了,这一季没有指望,农户吃不上饭,还要缴税,苦不堪言。”
“还能撑多久?”林晗皱眉道。
王经沉吟道:“今时是五月,往年约莫七月初收获一季。定户余粮,或许能撑到那时候。”
等到七月初,那保守估计得要一个月。裴信的意思是要从北越购粮,取一箭双雕之法,救济饥荒的同时为进攻北越的图谋打基础。可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大概不够北边的粮运到宛康。
他以往在位的年月里,也有遇到过春荒的时候。应对饥荒,除了调粮赈灾,开仓放粮的举措,还得抑制物价,从豪强富户手里要粮。
豪强兼并土地,富户囤积居奇,这帮人掌握便宜,或是权或是钱,平日里钻得不少好处。
若是寻常,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轮到灾荒这样的大事,连官署都开始放粮了,必然也要让他们做出表示。
宛康的情形要比其他地方简单清楚,这里没有世族,而商贸发达,只有堆金叠玉的富户。商人就是富可敌国,地位仍是不高,没有权势,因而比世族好对付得多。
林晗思忖片刻,道:“宛康商贸通达,总有大户积攒余粮,撑到七月初,或许问题不大。”
王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轻叹了声。林晗瞧他两眼,正要他畅所欲言,外头一阵马嘶兵响,便听赵伦的大嗓门快活地飘荡开来。
“主公,主公!咱们赢了,哈哈!”
林晗匆匆迎上前。营外旌旗林立,猎猎作响,一队骑兵凯旋归来,密密麻麻的刀兵映着日光,泛着森冷的寒意。
“赛拉顿呢?”林晗关切地问。
赵伦翻身下马,因穿着铠甲,不便下拜,只能半跪行礼。
“跑了,”他果断一应,叹道,“算他命大,被包了饺子还能突击出去,聂二已经去追了。”
胡族精于骑术,当真是名不虚传,人山人海围攻之下居然也能苟延残喘。
林晗轻叹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场仗从清晨打到正午,是时候该结束了,便吩咐赵伦准备清扫战场,计算首级,好论功行赏。
不过半刻,凉州和灵州的援军也回来了。林晗正在帐中翻看王经带来的税册,息谨便带了两个亲兵请见,要向他辞别。
这个十七八岁的表弟明面上是凉州主帅,可他们彼此都清楚,息谨领兵,不过是裴信给林晗做的衣裳,此役全靠林晗在背后指挥调度。
不管如何,对于肯雪中送炭的凉州军,林晗是存着几分感激的。息家父子如今被王致拿刀指着鼻子,却毫无顾忌地伸出援手,着实可贵。
息谨容貌秀美,与他父亲肖似,而息慎和息夫人是两姐弟,容颜亦是相似。如此一来,这小表弟眉目流转间,竟有几分息夫人的影子。
“晚上开庆功宴,咱们还要大飨三军,”林晗放下书卷,闻声起身劝道,“不如多留两天吧。”
息谨眉间愁锁,面带忧悸,摇头道:“表兄美意,愚弟心领。只是凉州如今的情况,表兄是知道的,留父亲一个人,我实在不安心。”
林晗体恤他心念父亲,一时有些感慨。
“那好,我就不执意留你了。等清点完毕,就叫人将露布送到凉州。”
息谨朗然一笑,道:“表兄不如亲自回凉州吧。”
林晗摆摆手,便出门送他启程。塞上大风旋涌,吹乱了彼此的头发和衣袍。
“替我问舅舅安。”
息谨跨坐上马,回眸笑道:“多事之秋,表兄也要保重。”
林晗轻轻点头,淡笑道:“表弟珍重。”
那少年的笑容越发深了,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捏着马鞭,脊背笔挺,英姿飒飒,宛如一柄明亮的利剑。
林晗一怔,从他笑颜里觉察出深意,道:“怎么了?”
“别再叫我表弟了,”息谨拍了怕马鬃,一笑便露出两排皓白的牙齿,“其实我是表妹,哈哈哈!”
林晗大惊失色,上上下下端详着她。息谨居然是个女孩子?!
“你……”
她不再多言,恢复了沉静的模样,铿锵道:“表兄,后会有期!”
林晗还沉浸在惊愕当中,失神地挥了挥手。息谨一扬马鞭,带着几十凉州骑兵呼啸而去。
天穹中云层狂卷,像是聚散的海潮。彩练般的光束徘徊不定,骏马掩入暗影斑驳的荒漠石丘,很快就消失不见。
夜幕时分,林晗率领麾下回到宛康。围城已解,捷报迭传,城中一片欢腾,不少居户点着火把蜡烛聚在街道中迎接援军。
息谨走时留下一部分凉州军,现在林晗手上不仅有苍麟军和燕云军,还有这一股凉州兵。虽无十万百万之众,但也能成事了。
他安排赵伦在军中操办飨宴,一通欢庆宴饮,直喧腾到了夜半。弦月高悬中天之时,聂峥带着几千追击敌酋的兵马回来了。
几人离了宴席,步入中军主帐。林晗坐上高位,盯着灰地上蜷跪着的外族人,轻飘飘地瞥向聂峥。
“让你去抓赛拉顿,”他微微责怪道,“你给我抓的什么玩意?赛拉顿是珈叶人,哪会是达戎长相。”
那人受了重伤,吁吁地喘粗气,右肩上一团血肉模糊,用薄薄一层纱草草地缠着,还在不断冒黑血。
林晗一眼便知,那伤痕是聂峥手上落雁弓的杰作。落雁弓威力巨大,一箭足以击穿岩石,射碎区区人骨,和虎牙嚼食一般,轻松至极。
这达戎人金发碧眼,像是嗅到危机的野兽,蓦地抬起眼珠盯着林晗,周身漫溢出嗜血的杀意。
聂峥有些讳莫如深地开口:“这是赛拉顿的心头好。”
林晗乍然会意,横他一眼。
“有什么用?你会为了小情儿受制于人?”
聂峥一脸悻悻,道:“含宁莫气。不如先问问他,兴许能问出赛拉顿的下落。”
林晗轻哼一声,知道他是跟丢了,只能抓这小美人回来交差,也不再计较。
赵伦观他神情莫测,轻声道:“主公,抓赛拉顿不急在一时,往后还有机会。”
林晗皱眉道:“留着祸首早晚还会出乱子,今日抓不到赛拉顿,他往北逃去,再纠集一波大军,学咱们今天一样,和贺兰稚一块围攻燕云军,又该如何是好?”
那两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古怪。林晗自知关心则乱,便软了声气,道:“我也不是偏心燕云军,战事归根到底是贺兰稚挑起的,北面才是主战场,裴桓等人孤军深入,牵制着达戎主力,实在劳苦。”
聂峥扑哧一笑,道:“主公的苦心,我等自然是明白的。”
林晗忽地一阵心烦,便下令道:“赵伦,你把这人带下去治伤,暂时别让他死了。聂峥你留着,我有话跟你单独说。其余人都散了,好吃好玩去吧。”
话音一落,几人纷纷告退,各自做事去。帐中烛火幽微,只剩下他两人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
沉默半晌,林晗和聂峥同时开口:“你——”
“你先说。”林晗揉了揉眉心。
聂峥轻叹,玩笑道:“以为你要单独设宴款待我,看来是没有了。”
“我们已经回宛康了,”林晗轻声道,“虽不比梁都,至少也是家国故土。”
聂峥睫毛轻颤,释然一笑,点点头。
“罢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林晗有意问道,“先前你说和丹朱部交好,如今却和我一同进攻赛拉顿,丹朱部的首领怕是已经知道了吧。”
聂峥知道他是在端水,怕自己心有芥蒂,特意出言关心了。
“知道又如何,我又不是给他卖命。”
这两个词刺得林晗眉头一皱,道:“你也不是在给我卖命。我一直把你当手足,你应该知道的。这次大胜,你功不可没,想要什么赏赐?”
聂峥心不在焉的,嬉笑道:“含宁,我像是缺你那点赏赐的人?”
林晗动了动唇角,直勾勾盯着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现在和他之间像是隔了层纱,两人连交心长谈都做不到了。
和好又如何?芥蒂种下了,遗留的裂缝永远都在。
半晌,林晗幽幽发话:“给你娶个媳妇吧。”
聂峥闻言大惊,俊俏的脸一丝丝变得惨白,而后别开眼睛,不再看他。
良久,他才徐徐点头,嗓音低得像是一阵风。
“好。”
林晗道:“若不合你心意,也不必勉强。婚姻大事,自要慎重。”
聂峥眼光闪了闪,目色中尽是失望,轻言道:“我尚在孝期,纵是有心顺从你,也会被旁人指摘耻笑。”
林晗双眸沉沉,见他像是快哭出来了,终是作罢。
“算了,你就当我昏了头,别再提这件事了。”
他长舒了口气,转头取了案上一盒糕点:“喏,我这只有甜食,你要不嫌弃寒酸,就拿去吃吧。”
两人在帐中坐着,不时听人进门汇报军中,城中情形。赵伦抱着一本簿册进门,正见他们坐在烛光下,林晗愁眉苦脸,旁侧的聂峥一边吃点心,一边眼泪汪汪。
他惊诧失色,脑子一钝,脱口便问:“怎还哭起来了,陛下揍你了?”
林晗撑着下巴,伸手朝他要簿册,口中轻轻道:“我打得过他?”
他刷刷地翻动册本,良久赞了声好,让赵伦拿回去,照军功爵制赏赐。忙完这边,王经也跟着进帐来,手里捧着一大堆卷宗。
林晗指了指,狐疑道:“这又是什么事?”
王经道:“府衙的诉状,特来交由陛下过目。”
“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交给衙门就是,”赵伦道,“拿来给陛下做什么?”
王经淡漠地瞥他一眼,交手恳请道:“臣请陛下过目。”
林晗心知有古怪,便让人举了盏灯来,细细翻看案卷。
一卷还没看完,他便心头火起,勃然变色,拍案道:“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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