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戈笑道:“……知道为什么那小崽子要跟我抢名字了。含宁每次叫桓儿,可不就像个唤人的小猫,喵啊喵啊地叫,听着心都化了。它听见你叫桓儿,还以为遇着伴了呢。”
林晗在奉陵出生,幼时长在奉陵,而奉陵位处荆川,当属南方,本地方言语调柔缓,说起话来像嚼着糖饴,一两个字常咬得含糊不清。当初跟着裴信读书的时候,就惯把“了”读成“鸟”,把“亮”读成“酿”。
他离家早,在盛京待了十年,常在人少的宅邸和深宫里,故而乡音未曾改变,不论平常交谈、发号施令,还是生气恼火,辞令间那股软和的南方水乡气,总是洗脱不了,避无可避。
他口音软溜溜的,无怪手下人偶尔脸皮厚,把他招惹上火了,仍一个劲地作死,非逼到林晗骂人才收敛。
林晗知他是在嘲自己口音,立时涨红了脸,争辩道:“你们禄州人说话还卷舌头呢,古里古怪的,跟胡人似的,还来笑我。”
“可没取笑你,”卫戈抬掌发誓,继而凑近了低声道,“我这是喜欢,含宁往后多叫叫。要是当着人叫不出口,在床上也叫得。”
话一出口,他便闪电般地往回缩,刚好避开林晗毫无预兆地呼过来的一掌,像枝箭一样往帐外溜。林晗翻身下床,趿上鞋子便冲出去抓人,恰巧对上远远走来的一个人影。
赵伦捧着几卷图册,抬袖挡着眼睛,念经般高呼:“非礼勿视。”
林晗没抓到逃之夭夭的卫戈,正逮住这个送上来的,在他脑袋上敲一下。
“讨打是吧,”他拉紧了敞开的衣襟,遮住里衣,一边扣袢一边喘气,“这么早就来,有什么事?”
天刚蒙蒙亮,远山边还悬着朦胧的月。闷热的晨风拂面而来,带着股湿润的泥土味。
赵伦呈了呈手里的卷轴,抬手做了个“请”。两人一前一后往军帐里走,末了,林晗回过脑袋,对着灰杳的晨雾间呼道:“我走了,你就在外面猫着吧!”
二人进了帐,各自安坐。赵伦把手里的卷轴尽数展开,笑道:“这几块地都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陛下挑一个。”
林晗点点头,明白这是他们选出来的学院地址。他在几幅卷轴上浏览半天,惊诧道:“这事不是交给聂峥了吗,他人呢?”
赵伦一脸高深莫测:“他这两天神神叨叨的,也不知是自己犯病,还是身边人犯病,老说胡话。今日休沐,箬翠山那边开庙会,一早就带着人拜神去了。”
门帘一响,方才跑得没影的卫戈颠颠地回来了,悄无声息地绕到林晗身后站着。林晗紧捏着图卷,担忧道:“该不是病了吧,怎不去看大夫?”
赵伦叹道:“先不说他了。陛下选个地吧,趁早办好正事。”
林晗端详半天,三处选址各有千秋,一时半会难以抉择,便挑了个依山傍水、涵雅灵秀的山麓,道:“不如就这处,远离人境,正好避人耳目。”
赵伦答应一声,把几幅卷轴收起来,道:“好嘞。我这就去,尽量今日把事办好了。”
林晗轻轻颔首,目送他出去。正唉声叹气,卫戈便从旁捧了衣服鞋袜来,仔细地侍奉他穿戴齐整。
“今日休沐,就不去衙门了,”林晗喃喃开口,“你军中有事没?无事就和我去周边县镇巡视农田。”
“我陪你去。”卫戈道。
外头一阵脚步响,两个伙夫送来早饭,放在二人跟前的桌案上,又匆匆退出去。他们简单吃了两口,卫戈便吩咐人套上马,两人并辔出营去。走到近郊,遥遥地便听社鼓喧天,金锣铛铛。
林晗算了算今天日子,笑道:“难得遇上庙会,大清早便这么热闹。”
道旁有熬糖的小贩,支起一口大铜锅,炉里火焰滚滚,烧得甜香十里。摊子上插着众多纤细的竹签,每一签上都勾勒了糖画,技艺精湛,栩栩如生,花鸟虫鱼,神仙人物,应有尽有。
林晗赞道:“画得真好。怎还有神仙?”
“这叫点天兵,”卫戈捏着马鞭,在他身旁按辔徐行,“看见签筒没?抽中地仙,就只能画鸟兽,抽中天兵,便是神仙。”
林晗玩心顿起,跃跃欲试:“走,刚好路过,我们也去试试。”
他跃下马背,一手牵着缰绳,踱到糖画摊前。卫戈付账,他便执起签筒,刷刷晃荡两下,抽出个乌木牌子。
木牌后刻着飘渺的云雾,林晗翻过牌子,只见上头绘了个赤翎羽衣的仙家少年,两袖云雾缭绕,衣洞间伸出雪白的羽翼。旁边还刻着字,道明这仙人的名字,乃是阐教玉虚宫元始天尊座下白鹤童子。
名号之下,用小字镌刻出一句诗:苍波万里茫茫去,驾风鞭霆捲云路。
林晗把牌子给摊主看了,耷拉着眉毛:“怎是个童子啊?”
那摊主嘿嘿一笑,利落地忙活开,道:“童子好啊,下界历练来的,有天上的仙尊师父庇佑,这一世过完,便能回归仙班。”
林晗满不在乎道:“还天上仙师呢,童子命又不是好命,十个有九个短寿,不都是被上天召回去的。”
“你这小郎君。”小贩摇摇头。
“你也抽一个。”林晗转向卫戈。
闻言,卫戈摸出一块木牌。林晗忙挤到他身旁看,叹道:“护法元帅!比我的好多了。”
卫戈忍俊不禁,道:“哪里好?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引剑自刎。”
林晗想了想:“闹海屠龙,还不威风?
说罢,他取走卫戈手里的牌子,扑哧一笑:“就是画得太小了些,像个三岁孩童。你也不知道避讳点,引剑自刎这种话能随便说的?劳烦摊主,给他绘朵莲花,就不要小孩了。”
第167章 有多喜欢
摊主应了声,将画好的糖人交到林晗手里。林晗咬了口甜丝丝的糖,趁周围人不注意,飞快地在卫戈脸上印下个吻。
待亲完了,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嘴里慢吞吞地嚼着糖,一双眼左顾右望,见四周熙攘如初,无人发现自己的小动作,眉宇间颇有些自得。
卫戈抚了抚脸颊,手臂亦缓缓绕到林晗身后,迅速地拧了把他的腰。
林晗腰窝一软,与他眉来眼去一番,刻意当着人多的场合,柔软的嘴唇无声开合,对他做出个口型:夫君抱我。
卫戈如何受得了这等撩拨,顿时怔住,别过脸不说话。
不出片刻,卫戈的莲花也做好了,两人回到官道上纵马疾驰,不一会就远离了人声鼎沸的庙会,走进重峦叠翠的山间。
约莫走了半日,太阳正烈,照得背上汗水淋漓,浸透了衣衫,林晗便寻了处桑槐高挂的林荫歇脚。
他跳下马背,牵着马没走几步,便被人拽到树荫掩映的道旁。林晗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土里,幸得卫戈扶了一把,没摔地上,倒是稳稳落进了卫戈怀中。
一阵天旋地转,他又被大力推了把,眼前绿影天光翻飞,趔趄着朝后倒,脊背正正抵在道旁树干上。林晗看卫戈来势汹汹,大叫两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卫戈拿出汗巾,替他擦了擦湿润的鬓发,掌心抚摸着潮红的脸,低声道:“瞎认什么错,不是要夫君抱?”
林晗眼色迷离,握着他的手背,侧脸紧贴着手心磨蹭:“是啊,好想你……不要这样抱,要那样抱。”
卫戈皱了皱眉,抬指探他脉息,道:“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他鼻间哼哼两声,算作应答,接着像是失去神志一样,艳红的舌尖舔了舔唇角,恍惚地蹲下身去,便要伸手解卫戈腰带。
“含宁,”卫戈把他抱起来,担忧道,“别这样,等回去再说,好吗?”
林晗抱着他的手臂,须臾前还意乱情迷,此时便泫然若泣,哽咽道:“这毒无药可救,倘若一直这样下去,我总有天会变成不知廉耻的禽兽一般。”
他仰起头颅,急促地粗喘两声:“穆思玄……他当真是厉害,竟想出这样的主意来折磨我。”
卫戈忍不住道:“若逼他就范,未必拷问不出解药。”
林晗失神地笑两声,神情似喜似癫:“解药?我倒不是在乎这东西,我想要他的命!”
卫戈微微一怔,继而眸光一凛:“我帮你。”
“不必,”林晗握了握他的手指,努力平复着呼吸,“杀他脏了你的手。这件事,还需我亲自来。只待聂峥动作快些,不要让我失望。”
“你和聂峥——”卫戈愣了愣,轻声道,“莫非你和他早就有所筹谋?所以才不要我帮你。”
林晗抿唇一笑,勾着他的手臂,把人朝树影幽深处牵,等到两人的影子都藏得极隐蔽了,倏然搂住他的脖子,贴耳私语。
“别说他了,有件事可只能你帮我。”他放轻了嗓音,当真学得腔调绵软,滚烫的吐息间尽是股缠人的媚劲,“近处无人,夫君抱我吧。”
卫戈一脸羞意,泛酸的话堵在口中,终是耐不住他赤裸裸央求的浪模样,咽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林晗身带奇毒,却无法压抑着胸中排山倒海的占有欲,便抬指挑起林晗下巴,轻声问道:“若我说不愿,含宁会不会难过?”
林晗低吟一声,眸子一瞬清明,捉住他的手指吻了吻,却不回答。
“我知道含宁会难过,”卫戈垂着眼睛,淡淡一笑,“我也知道,是自己来得太晚了些,没法子和你一同长大,因而也没法……在你幼时最难过的时候护住你。可是,我还是想让含宁明白,若你有所需,寻的人却不是我,我也会难过。”
林晗仰起面庞,双眼中碎光闪动,倏而掉下两滴珠泪,滚入草丛消失不见。
卫戈牵着他的手,让他紧挨着树干,搂住两腿抱稳了,轻轻地啄吻两下。
这一番告白仿佛打开了林晗心中的闸门。往日行欢时,都是卫戈嘴上极尽讨好,说个没完,这一遭却换成了他,万般迎合,温声叠叠。他缠在他腰上,颠动之间,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口中喃喃不歇,无休止地念叨着好喜欢。
脊背贴着树木,虽是硌肉,起坠之时却有股别样快意,使得他两眼空茫,不一会便氤出泪意。
卫戈扶着他腰腿,仰首湿漉漉的眼睫上亲了亲。
“有多喜欢?”
“若有下辈子……”林晗靠在他肩头,额边贴着几缕松散的青丝,眉头似蹙非蹙,语息凌乱,“下辈子还要与卫郎在一起。如果能投成女儿身,就为你操持家事,绵诞子息。”
卫戈扑哧一笑,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你我下辈子都是女孩呢?”
“那我们就还学现在这般,”林晗咯咯一笑,抬手戳他鼻梁,“你做我媳妇,我做你媳妇。”
“老说我肉麻,”卫戈笑道,“含宁也毫不逊色。”
林晗低吟一声,弓起脊背,颤巍巍闭上眼。
半晌过后,他体内药性有所疏解。卫戈将他抱起来,仔细擦了身子,休息一刻,待林晗缓过劲了,才重新上路。
走到正午时分,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先到了县衙。高官巡视乡县,通常会下发布告,林晗却是突然造访,打得周边几个县的地方官们措手不及,忙不迭跑来拜见。
“好了,虚礼不必多讲。”林晗朝一排地方县官挥挥袖子,示意免礼,“我今日来便是要看看农田如何了,各位同僚都明白,如今到处缺粮,若不加紧恢复生产,只怕会耽搁来年。”
他来之前在都护府问过田簿,眼神向着面前的青袍官员们略微一扫,开口道:“涂化县令张谌?”
一文官款步而出,道:“下官在此。”
“涂化离宛康最近,也是农田最多的,就先去你们那吧。”林晗扬了扬下巴,“带路。”
那人依言行事,领着众人往田地间去。涂化地势低矮,原野平旷,农田大片相连,其间阡陌纵横,宛如棋盘一般,因受过雪灾,上一季的苗全部冻死,如今纤毫不剩,放眼望去只一片光秃秃的泥土。
行走之时,林晗望见许多妇孺老弱携篮带筐的,在田埂间弯着身子,不知低头捡拾什么。
第168章 飞醋
林晗长身而立,紫袍在熏风间摆舞,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平整的土地,道:“这几日天朗气清,相较四月回温不少,为何田地还荒废着,未种上麦子?”
张谌回禀道:“周边各县受灾严重,先前为赈济城里,已把七成的粮食调运到宛康。农户手中余粮不多,又恐天候骤变,哪敢把本就所剩无几的粮种播到土里。”
林晗眉头皱了皱,面上愠色一闪而过,继而轻声叹道:“我叫他们那些官,想法子赈济城中灾民,他们倒好,拆东墙补西壁,把主意打到县镇来了,一昧只图交差。”
“明公,”张谌语带哽咽,拿袖子拂了拂眼角,道,“我们这些小镇小县,都是些可怜饥馑的乡民,纵然微不足道,也是一条条人命啊。如今乡民们已经到了捡拾荒草充饥的地步。一次两次,我等尚且能交出余粮,可次数一多,不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林晗轻轻点头,动容道:“所幸我今日来了,不会弃百姓于不顾。”
言毕,他便向张谌等人下达了命令,要他们今日回去后统计各县乡有多少户受灾,每户人口几何,余粮还剩多少,每日消耗多少粮米,要求事事详尽,据实上报。除了报告受灾情况,还要办好劝农的事,尽力说服乡民翻田晒土,早日使土地解冻,为播种做准备。
兴许是见他与高柔等人做派全然不同,又或者是张谌开了个好头,地方官们原先的忌惮逐渐消失,都畅所欲言起来,争先恐后地在林晗面前陈词诉苦。
宛康各地都受灾,可周边县镇遭受的灾情最为惨重。接下来去的新留不仅田地荒废,而且人烟稀少,走了半天,连活人的影子都不见。
“新留令,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林晗问。
新留县令行了个顿首大礼,战栗道:“新留乡民不堪饥馑,都、都往别处谋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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