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存真默了默,道,“他年纪轻轻,竟颇有排兵布阵之能,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说完段怀风,陆存真跟着就问,“萧求索呢?她不是武林盟主么?怎么正魔两道开战都快一个月了,也不见她踪影?你有打探到她的消息么?”
张见戎摇摇头,道,“徒儿无能,没能打探到有关萧求索的确切消息。”
陆存真沉吟片刻,道,“打探不到萧求索的踪迹倒也不必着急,左右她是不会帮着扶风教,转过头来对正道不利的。正道虽然现在看上去形势不妙,但三山尚未有所动作,一切都还不好说。不过么,若是那段怀风真的荡平七派,他下一个剑之所指的,估计就是我们问剑山了。”
说到这里,陆存真拿出一张宣纸铺好,提笔吩咐道,“见戎,我现在修书一封。待会儿你派人快马加鞭,尽快将之送到千机楼楼主燕仁心手里。”
张见戎点了点头,跟着肃声答道,“师父放心。”
然而,无论山外江湖现如今正在经历着怎样的风起云涌,都与已经陷入沉沉梦境的陆笃之毫不相干。
陆笃之在做梦,梦里有一个自说自话,非要做他朋友的人。
那人朱袍宽衣,一手舞剑,一手举着酒坛子往嘴里豪放倒酒。
酒还没喝完,那人就收了软剑,长长叹道,“一个人喝酒,真的很没意思啊——”
陆笃之道,“我不饮酒。”
那人朝他晃晃酒坛子,“陆山主,这可是埋了整整二十年的陈年女儿红,比起琼浆玉液来也没差,你真的没有兴趣尝尝?”
陆笃之复又说道,“我不饮酒。”
“你为什么不饮酒?你不会饮酒?当今天下第一人竟然不会饮酒?!”那人自顾自地得出结论,接着便自顾自地放声大笑了起来,“起先我初闻你名时,想着你不及弱冠就敢剑指天下英豪,你本人定是天下一等一的少年英杰!定是一等一的潇洒肆意之人!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今日有缘得见,我这才知晓你本人竟是这般古板无趣,连酒都不喝啊!”
陆笃之道,“既然我这么古板无趣,这么不符你心中所想,那你为何还说想要同我交朋友?”
那人笑道,“你人虽古板无趣,但是你的剑,却一点也不啊。”
“……我的剑是杀人的剑,并不有趣。”
“可你没杀我不是么?”
陆笃之不答反问,“你对我没有杀意,我为何要杀你?”
“哈哈,你看,我对你没有杀意,你也对我没有杀意,那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就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了!”
对方在说这话的时候眼底笑意极深,一言一行,皆是出自真心真情。
陆笃之看出对方是个快意江湖、洒脱不羁之人,看着看着,心底竟隐隐生出了一丝歆羡。
他快速剔除掉这缕不该生出的情绪,出言纠正道,“顶多算是生死无关的朋友。”
一听陆笃之开口说出了‘朋友’二字,段疏图当即就拊掌大笑,“哈哈哈,我们是朋友了!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陆笃之,“……这也能算?”
“怎么不算?”
“可……”
“别可是来可是去的了。你直说好了,你是不想和我做朋友?还是不能和我做朋友?”段疏图也不跟他耍赖了,直言道,“毕竟我段疏图是你们正道口中的魔教教主嘛。陆笃之,你身为正道魁首,若是真的和我做朋友的话,你不仅好处一个没有,而且……”
“你和我做朋友也并无好处。”陆笃之打断他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我练的是幽冥神功。这幽冥神功和一般的功法不同,若想圆满大成,就必须得斩断七情六欲,杀尽所有在意之人。你若是和我做朋友,会死。”
段疏图一笑置之,“那你这练的可不是什么神功,说是魔功还差不多。”
陆笃之闭口不言,并不反驳。
“杀亲杀友,剑斩一切。杀掉这世上所有在意之人,即便真的练就无上功法,举世第一,又有什么意思呢?”说着,段疏图便新开了一坛陈年女儿红,抬手扔给了陆笃之,“陆笃之,你是人,不是剑,你自己得明白这一点。”
陆笃之心神俱震,“我是人,不是剑?”
“是啊。”段疏图拿自己的酒坛同陆笃之怀中的酒坛口碰了一下,接着笑道,“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事,未要论穷通。这话你听过吗?”
陆笃之摇头。
段疏图就笑,“也是,你不喝酒,肯定没听过。不过你之前就算是没听过也没关系,毕竟你现在从你朋友安慰你的话中听到过了。陆笃之,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么?”
陆笃之定定地看了一瞬他盈满笑意的眼睛,跟着郑声说道,“好,我们是朋友。”
说完这句话后,陆笃之主动拿起酒坛,学着段疏图方才举坛豪饮的样子,张口饮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口酒。
“咳、咳咳——”
就在陆笃之被他人生中的第一口酒给呛得直咳嗽的时候,段疏图在他耳旁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你怎么跟我儿子一样啊!”
陆笃之猛地抬眼看他。
“哈哈哈!”段疏图笑得肩膀直颤,“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论酒量你是我儿子。我的意思是说,你方才喝酒被呛到的样子,和我儿子第一次喝酒被呛到的样子一模一样。”
陆笃之在段疏图之前从未有过朋友,因此自然也就从未和朋友聊过这等温馨的家常话题。
他当下不禁就顺着段疏图的话往下问道,“你有儿子?他什么样?”
“对啊,我有一个儿子。至于什么样么,他虽然还是个小萝卜头,现在就已经雄心壮志到天天嚷嚷着以后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了。”段疏图一提到自己的儿子,神色顿时就变得非常温柔,“不止如此,他还叫嚷着以后他娶的妻子一定也要是天下第一,要和他一样厉害。唉,真是愁人,文无第一,可是武有第二啊,我看他以后就是被他妻子打得满地找牙的命!”
陆笃之听段疏图这么一说,当下不由就觉得对方的儿子十分可爱,便问,“他叫什么名字?日后等他长大了,待他来挑战我这个天下第一时,我可以适当地对他手下留些情。”
段疏图闻言一怔,随即开怀大笑,道,“那你可一定要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陆笃之,你记好了,我儿子他叫段怀风,日月入怀的怀,斐然向风的风,段怀风。”
待听清‘段怀风’这个名字时,陆笃之心里一惊,突然醒了。
陆笃之披衣坐起,怔怔地睁睛望着窗外夜色。
月光如水,满室空濛。
“……段怀风。”
待陆笃之鬼使神差地轻声念出了那个方才出现过在梦里的名字时,蓦地,他的心里竟突然生出了一股他从未体会过的冗长思念来。
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事,未要论穷通。出自元好问《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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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笃之: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日后相见,我可以适当地对他手下留些情。
段疏图:不是说好的要对我儿子手下留些情吗?你怎么往他身上留下了好些情了啊?!
第37章 故人
三日后,在头痛之症终于离他而去后,陆笃之从寒室里找出了那把他以前日日佩戴擦拭,现今却隔了整整十二年没有触碰过的长剑。
长剑名为‘流光’,不是什么举世名剑,却是由他师父在铸剑城亲手铸成,馈赠于他。
这流光剑剑身如秋霜,剑锋带明光,因着舞动时恍若流光浮动,因此师父便将之取名为‘流光’。
然而这流光剑已经十二年不曾出鞘,此时经由陆笃之之手甫然拔出,重见天日的它已然是锈迹斑斑、不见寒芒,和以前剑如秋霜、锋带明光的模样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判若两剑了。
陆笃之对着这和师父唯一有所关联的流光剑叹了口气,而后便找了块布满灰尘的磨刀石清洗干净,一点一点地试着将锈剑重新打磨恢复成原本模样。
陆笃之在问剑山里一直都是独特的存在。他离群索居,住得离山顶接近,房舍位置僻远高寒,除了陆存真之外,少有人来。因此无论是他试着把他的流光剑打磨成原样也好,还是试着把他的流光剑打磨成细针也罢,都没有人会对他的言行举止有所置喙。
他一个人独自生活,虽自由自在,但也单调无趣。
说来也怪,他本过惯了这种单调无趣的日子,但这次醒来之后,仅仅才过了三日,他竟然就已经觉得自己过够了这种日子了。
更怪的是,他总是莫名觉得,他的身边应该时刻要有一个人陪着他,他……他觉得他一个人很孤独。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已经摆在了陆笃之的眼前。他以前竭尽全力压制封锁的那些属于常人的七情六欲,说不定……
骤然打断陆笃之思绪的,是远远传来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陆笃之凝神听了一息的功夫,跟着便听出来,来人共有四人。为首者是他师弟陆存真,其他三人,则应该是陆存真这个山主特意带上来见他的。
跟在陆存真身后的那三人,会是故人么?
不多时,陆笃之未掩的院门就被人给轻轻推开了。
紧跟着,属于陆存真的温润嗓音就隔着门扉响了起来,“师兄,我带了师侄萧求索,和千机楼楼主燕仁心过来。还有一个人你从前没见过,叫殷绪锋,是平日里负责保护燕楼主的侍从。”
陆笃之心道竟真是故人来了,跟着就道,“侍从留在门外,其他人进来吧。”
待陆笃之话音落下,堂屋木门“吱呀”一声声响,紧接着,三人就抬脚进了屋。
陆笃之并未起身。
他轻声说了句“坐”,接着便抬眼打量起了面前的两个故人。
面无表情、气质冰寒的女子是他的徒弟萧求索。而面色苍白、一脸病容的男子,则是现任的千机楼楼主燕仁心。
陆笃之记得,十二年前他还没闭死关的时候,那时的千机楼楼主并不是燕仁心,而是燕仁心的父亲燕千湖。
思及此,陆笃之便朝燕仁心问出了自己的猜测,“你爹已经去了?”
燕仁心轻轻颔首,道,“已经去了三年了。”
陆笃之虽曾为燕千湖杀了不少人,但实际上,他和燕千湖的关系并不能称之为朋友。因此骤然听得自己的猜测被证实,陆笃之也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只低声慨叹了句“他竟比我死得要早”,便算。
问完燕仁心,陆笃之跟着便凝眸朝自己的徒弟萧求索问道,“求索,幽冥功法你练到几层了?”
萧求索颔首答道,“师父,我已经练到第七层了。”
陆笃之又问,“你停在第七层多久了?”
这次萧求索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了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师父陆笃之,“两年了。”
两年停滞不前,没有长进,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对将幽冥功法亲自传授给萧求索的陆笃之来说,已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陆笃之定定地看了眼前已经由孩童彻底长成成人的萧求索好一会儿,冷不丁地突然开口问了她一句,“城主可还健在?”
萧求索闻言瞳孔骤然紧缩,“师父!”
“那便是健在了。”从萧求索的反应中得到答案的陆笃之接着说道,“求索,你去杀了他。”
萧求索听完这话,面上血色瞬间尽数消失,“我做不到,他是我爹。”
陆笃之淡淡道,“你做得到的,你爹他武功不如你。”
“……师父,我真的做不到。”萧求索颤声说道,“我虽一向都听师父的话,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是一旦做了,就无法挽回的事情。若我、若我真的为了精进功法杀了我爹,我一定会像师父你一样悔不当初的!”
陆笃之蓦地沉下了眼眸。
萧求索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刀子一样往他的心上捅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就割开了他心里的那道陈年旧疤。
心里的那道陈年旧疤一经割开,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渗血,久违地让他再次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痛心切骨的感觉。
陆笃之嘴唇嗫嚅了两下,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萧求索见他久久不言,不由小声唤他,“师父?”
陆笃之定定看她一眼,道,“随你的便吧。”
萧求索闻言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多谢师父!”
同萧求索说完话,陆笃之突然记起一事。他侧眸看向燕仁心,问,“你来我这里做什么?难道是我之前托你爹找的人,找到了?”
燕仁心闻言一愣,“前辈有托我爹找过人?我爹他临去之前,并未对我提起过这件事。”
陆笃之道,“他早当我死了,自是不会对你提及。”
燕仁心忙道,“前辈若是还想找人,托给我找也是一样的。”
陆笃之思及就算是燕仁心真的帮他找到了他那对亲生父母,他赶过去将人杀了,但由于他对那两人毫无感情,就算是亲手将他们千刀万剐,也断然无益于功法精进,便道,“算了,不找了。”
不过是思索了片刻关于亲生父母的事,陆笃之跟着就觉得精疲力倦、疲惫至极了。
陆笃之直接挥手赶人道,“若无其他事情,你们就赶紧离开吧。”
进了屋后一直不曾主动开口的陆存真见陆笃之突然挥手赶客,忙道,“师兄,他们两人多年不曾见你,如今为了见你一面,特意千里迢迢地赶来问剑山山上,可你竟连留他们喝杯热茶、吃碗热饭都不肯么?师兄,这可不是我们问剑山的待客之道啊。”
陆笃之既不觉得自己值得旁人千里迢迢特意赶来见他,也不认为问剑山有什么待客之道,就道,“问剑山何时有待客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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