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司徒颜的身躯轰然倒地。
青色覆盖地面,一曲流觞悠悠响起。
迷雾被曲音破开,秦顾握紧横秋剑,不再回头,大步向前。
过去的恩怨,会随着人的死亡而消弭。
晏白术、司徒颜…
他注定不能留在原地,该启程了。
…
且将时间倒回一刻前。
强烈的金光冲天而起,叫整个仙舟都起了共鸣。
无垢仙尊的力量来自天下苍生,苍生的力量便能重新唤醒仙舟。
天卜司内的二人,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力量。
季允冰冷的脸上出现一抹笑意:“…师兄。”
这温柔强悍的灵力,满是师兄的气息,好像秦顾已然赶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断臂迅速再生,季允侧身躲开攻击,看向高台上的净尘。
净尘已是花甲之年的模样,但这只是因为慈悲寺不会强求容颜的驻留,并不代表他的身体也如老人一般年迈。
净尘站在那里,内力碰撞掀起的狂风,将他的袈裟吹起。
季允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须发皆白的世家掌门,是如此身形魁梧。
而此刻,他站着,一只手与季允缠斗,另一只手掌,却搭在一名蒙眼少女的肩上。
净尘挟持了天卜司掌教司命。
本来,净尘只有一只手能够应对季允的进攻,胜负本该顷刻判下。
可…
司命不能死。
她的身上缠了太多因果,一旦死去,后果不堪设想。
净尘挟司命为质,季允不能贸然下死手。
他的心绪越来越急躁,既担心秦顾与晏白术的战况,又恨自己不能摆脱净尘的纠缠。
好在那一阵爆发的灵力,让季允心下稍安。
师兄突破合体境了。
太好了。
比之季允,净尘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
晏白术并不是一个听从指挥的人,他甘愿替自己拦住秦顾,不过是因为“喜欢”秦顾。
一想到晏白术顶着司徒颜的脸,跟他说:“少盟主那么有趣,难道你不喜欢么?”时的表情,净尘的眉头不动声色地蹙起。
叫人作呕。
他的身边怎么总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算了,反正今日就是最后,晏白术和秦顾,无论谁胜谁负,他都不会容忍他们活下来。
晏白术于他,不过是相互利用。
废棋,只要发挥出他的价值,便可随意舍弃。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净尘本能地后撤一步,不器剑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发出铮然响声。
一击不中,季允迅速翻腕将剑横下,长剑在他手中片刻滞空,便停也不停,再度向净尘的脖颈砍去。
季允的攻势杀意弥漫,每一下都直逼心门与动脉,而他本身的实力,在修真界也绝无敌手。
但净尘很清楚,季允无法发挥全部实力。
一来,仙舟之上,是仙盟正道的地盘,无垢仙尊留下的灵息会本能排斥任何魔息,季允要一边抵抗仙舟的驱逐,另一边——
魔种岂会放过机会?
季允不能使出全力,因为一旦力量暴走,魔种就会立刻与他争夺身体的支配权。
即便是现在,净尘也能看到那高傲的龙纹之中,有隐隐闪烁的浊色。
这意味着,魔种已经出手了。
净尘气定神闲地抬掌,罩钟便在他掌前浮现,像坚硬的磐石,将铁器抵挡在外。
慈悲寺被季允重创,不过是净尘伪装的假象。
他也是合体期,哪有那么容易伤重。
“阿弥陀佛,”净尘后撤一步,“季允,你再向前一步,我便杀了司命。”
季允的脚步蓦地停了,眼神凶狠地看向司命:“我不在乎。”
净尘却很懂他:“可少盟主会在乎。”
季允抿了抿唇。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净尘手中,突然多出一串佛珠。
佛珠飞速转动,柘黄灵力大亮,净尘口中念念有词,词句念得越来越快——
可那不是佛号,而更像什么亵渎的咒语。
亵渎神明,亵渎天道的咒语。
剧痛自眉心传来,季允发出一声闷哼,眼前骤然被血红吞没。
净尘的目光紧紧锁定那若隐若现的第三只眼:“阿弥陀佛,你与老衲相约之时已到,还不醒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净尘话音落下,季允的眉心便开始剧烈鼓动。
像耸然的山丘、稻田的麦浪,又或许是食人的滩涂、奔腾的浪涌。
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快要将骨髓吮吸殆尽的痛苦席卷而来,魔种生长在季允的灵魂里,寄生虫般汲取他的力量,又不懂感恩地再反过头袭击他,要将他的最后一丝价值也榨干。
这是常人难以想象也无法抵抗的痛苦。
季允的身形刚摇晃一下,身前立刻亮起柘黄灵力。
——净尘等的就是他被影响而分神的机会,这一出手,直向命门而来!
换作以往,归墟龙族对这样的偷袭甚至不会放在心上,他们比猫更灵巧,比豹还要敏捷,净尘根本不可能伤到他。
但现在,季允不得不分出大半心神与体内的魔种搏杀,他想要侧身躲避,魔眼却突然将魔息压向他的膝盖,浑身血液陡然凝固,竟是一步也动不了!
净尘的袭击近在咫尺,季允当机立断,将右胸筋脉赫然锁住!
下一瞬,柘黄灵力狠狠向他右胸撞来,两指宽的灵力在与皮肉相触的刹那,压缩成极小的一股,如虹蚓入泥,拼命向季允体内钻去。
一时血肉飞溅,场面血腥至极。
不断有碎肉掉在地上,发出黏腻的坠地声。
净尘挑了挑眉:“阿弥陀佛,施主当真有魄力。”
季允确信自己躲不开,便没有选择躲避,而是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接下了净尘这一击。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因季允提前锁住了筋脉,伤口虽然看着狰狞,净尘的内力却无法侵入真正要紧的部位。
只有大量的战斗,才能堆积出这样的经验。
净尘心想,魔族,果然是个嗜战卑劣的种族,当年未能杀尽魔族余孽,实在是可惜。
他也不恋战,看破季允的计划,便立刻撤走灵力,手掌平举,像要将空气捏成碎末一般狠狠捏紧。
无数灵息随着净尘的动作从他指缝间滑出,迅速织成天罗地网,扑向季允。
在纠缠闪烁的灵息长绳中,有一条悄悄脱离,如狡猾的蛇,掩藏在滂沱灵光之下,转而向着季允的下腹游走而去。
——那是魔丹所在的位置。
净尘很清楚魔族的弱点。
他曾亲手杀过一条龙,切碎他的魔丹,剜出他的心脏,取走了他的心头血。
而眼前这条凶神恶煞瞪着自己的小龙,就是那滴心头血的造物。
净尘突然叹一声,眉眼中写尽刻意的慈悲:“季允啊…是我给了你生命。”
“要不是我留下了魔龙玄英的心头血,又岂会有你的诞生?…先贤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赐生之恩?你该感谢我,而不是与我为敌。”
季允的喉结滚动一下:“恶心。”
净尘也不恼怒,他的视线依旧落在季允身上,身体却在感知自己的灵息到达了哪个方位。
此刻突然说这么多话,不过是为了转移季允的注意力,——或许也有几分真心,到底建筑在试探的基础上。
净尘道:“我了解龙族,你们天性淡泊,没有亲缘观念。放在人间,此时此刻,你该叫我一声…”
“父亲。”
他苍老的唇瓣勾起,唇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沟壑,双眼浑浊却有神,好像真的在期待季允用“父亲”来称呼他。
这一幕看在季允眼里,只觉得无比刺眼,令人作呕。
父亲,这个凡人传递血缘亲情的词语,落在此刻的季允耳中,更像是一句嘲讽。
季允陡然暴怒:“…我的父亲早已离世,你又算什么?!”
他的大脑乱糟糟一团,控制不住地想道:
我的父母,被愚蠢短视的村民害死,被丢去乱葬岗让野犬鬣狗吞吃,我甚至没能见到他们的尸身;
我的族人,与魔种舍命搏杀,却在尊主陨落后被人类赶尽杀绝,以至族灭;
我的师兄,为天下人负隅前行,却要忍受万民审判,被指责被唾骂,伤痕累累、骂名加身;
为什么?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
——是天道负我,是苍生…负我!!
仇恨化为杀意,在季允无从察觉的地方,被魔种无限放大并深化。
不器剑向前挥出,猎猎魔息不管不顾撕碎靠近的一切。
净尘眼睛一眯:他的机会来了!
他立刻反手一推,灵力绕过魔息剑浪,向季允下腹撞去!
这一击若命中,季允的小腹会立刻被掏出一个窟窿,魔丹也会瞬间爆裂。
——千钧一发之际,
一片枫叶轻轻坠下。
净尘一愕:“…”
只见枫叶轻巧地落在净尘的灵力上,叶茎延展,化作金色绳索,将柘黄灵力牢牢锁住。
下一刻,先是一道剑浪将净尘的攻势拍回,再是一袭红衣蹁跹而来。
秦顾翩然落在季允身前,掀起眼帘看向净尘:“净尘方丈好大的威风,挟持司命前辈为质不说,还面不改色往自己脸上贴金。”
什么爹不爹的,净尘有脸说,他都没脸听。
净尘后退一步,眉头一皱。
他的眼眸停在秦顾的脸上,那张脸上精致的五官□□涸的血浸润,勾出了凌厉的弧度,桃花眼像沾血的蝴蝶,每一下振翅,都惊心动魄。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心底所有的阴暗都被洞穿。
净尘很是不悦。
他有无数次机会置秦顾于死地——不,应该说,秦顾早就该死了。
早在归墟,秦顾就该死了,可惜竟被季允生生从地狱里拽了回来。
原本,净尘看到秦顾死后季允疯狂的模样,便联想起了百年前北徐的玄英,觉得胜券在握。
可净尘算错了秦顾。
被推入深渊那么多次,他竟还能站起来?
被人间抛弃那么多次,竟还愿意以德报怨?
——愚蠢至极的人呐,认为自己高尚伟大,殊不知天下人只想着将他抽筋拔骨,连血液也要吸吮殆尽。
“少盟主,你让老衲响起了一个故人…”净尘脸上隐有怀念,而手上却暗暗送出一道偷袭的攻击。
秦顾眉头一挑,手腕一翻,稳稳挡下净尘的偷袭:“讲故事,和动手,净尘方丈,您只能选一个,既要又要还要,您也太贪得无厌了。”
一边防着净尘,秦顾边微微侧身:“小允,怎么样?”
季允喘了口气,鼻尖用力嗅了嗅:“没事了。”
秦顾有些不解:“闻什么呢?”
季允耳根微微发烫:“…师兄的味道。”
秦顾平静地将目光重新投向台上。
他确信以台上两位的耳力,都听到了季允的发言。
净尘的表情甚至多了一些复杂。
秦顾:…
听我解释,我和小允是纯洁的恋爱关系,没有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借此机会,他趁机观察着司命的状态。
蒙眼的少女面色苍白,端坐在坐席上,可若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她双腿之下,已汇聚起一汪血泊,而向来交叠在身前的手臂,也绵软垂在身体两侧。
她的手脚筋脉都被挑断了。
纤纤素指卜算古今的司命,再也无法用她的双手,为修真界带来无垢仙尊的指引。
秦顾闭了闭眼,多看一眼都是痛心。
净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心”解释道:“司命不愿与老衲交谈,老衲想,或许少盟主来了,就能撬开她的嘴。”
他又“呵呵”笑道:“阿弥陀佛,为了杜绝这种可能,老衲提前给她灌了哑药。而司命的灵力,除了无垢仙尊,无法与任何人建立连接…所以少盟主,不要妄想她能通过识海传音,给你任何提示。”
秦顾瞳孔剧震,只觉气血上涌,再忍无可忍:“我不需要任何提示,净尘,我只需要杀了你。”
净尘却面带微笑,好像激怒秦顾能给他带来许多欢愉:“老衲寿元将尽,无惧死亡,可老衲即便死了,仙舟坠落,也已成定局。”
他的视线越过秦顾,投向秦顾身后:“魔种,别让老衲再催你。”
话音落下,季允蓦地痛哼一声。
大片黑暗从他眉心钻出,无穷无尽,冲破天卜司的屋顶,直接冲入云层!
啵,啵,啵。
像鱼跃出水面的低语,又仿佛将死之人干涸的血液在滴落。
但仔细去听,这有节奏的轻响…
是眼帘挣开的声音!
秦顾伸手扶住季允,抬头望向天空。
早已坠到天际的魔眼,终于成熟,争先恐后地张开、攀爬,直将天幕挤得密密麻麻,再找不到一丝原先的颜色。
狰狞的鲜红眼瞳转动着,或上或下,爬满了暴突在外的血丝。
紧接着,眼球齐齐顶住,然后——
在同一时间,转向了仙舟!
浓郁道透不进光的魔息,发疯一般拍打着仙舟的结界。
哐、哐、哐!
越来越急促的拍打,好像催命的脚步声。
整座仙舟开始摇晃,结界被砸开一个豁口,破碎的金色屑片坠落下来,倒映出魔眼贪婪的目光。
异变不过转瞬,却还没有结束。
失重感轰然袭来,油尽灯枯的仙舟再也难以维系,开始飞速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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