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也随之开裂,天摇地动之下,天卜司本就不甚稳固的砖瓦从建筑上剥离,纷落砸下,烟尘四起。
秦顾在这突然的震感中勉强稳住身形,隔着粉尘与净尘对视。
二人都没有出手。
净尘不出手,是因为他并不着急。
仙舟坠落到底,人间就会毁灭,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让他意外的是,秦顾到了这种时候,还没有乱了阵脚。
秦顾在笃定什么?
——仙舟不知下落了多远的距离,但强烈的失重感只持续了数秒。
一道赤红灵光冲天而起,正中仙舟巨轮的底部中央,堪堪稳住将仙舟托住。
净尘找到了答案,很快摇头:“…你没有劝你的母亲放弃么?阿弥陀佛,当年秦如练不肯加入猎魔队伍,险些与盟主之位失之交臂…若非净俗师兄恰好陨落,如今的盟主还不知道花落谁家。饮枫阁总是这样执拗。”
秦顾道:“你没有资格评价我的母亲。”
净尘双目微睁:“所以刚刚,你是在等谛天结界?”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灵光。
伴随着灵兽咆哮,一道勇莽无畏、充满野性的灵光托起了仙舟西南角。
紧接着,一朵巨大的雪莲破土生根,花茎一路深入云层,雪白的花萼却并不柔软,强硬地抵在仙舟北侧。
很快,又是一道灵光亮起,黑得流光溢彩,一如诛魔司弟子身上的黑衣。
——第一道谛天结界就像发令的信号,饮枫阁支起谛天结界后,世家掌门将会响应秦如练的号召。
不惜一切代价,支撑起摇摇欲坠的仙舟的号召。
“噗呲”一声,是季允将魔息凝聚成刀刃,再度捅进了眉心。
他将刀刃狠狠扎入试探的眼球中,从剧痛中站直身子。
识海中的搏杀还在继续,季允将自己的神识劈成两半,一半在识海中压制魔种,一半与秦顾并肩作战。
只要师兄在他身边,任何痛苦都是甘霖,他将战无不胜。
横秋剑与不器剑同时亮起剑意,秦顾上前一步:“留给你讲故事的时间不多了,净尘方丈。”
净尘却气定神闲,单手在胸前竖起:“阿弥陀佛。据老衲所知,五大世家同时支起谛天结界,撑住仙舟都很勉强,不容一丝差错。”
“少盟主可曾想过,如今老衲在这里,慈悲寺的结界,该由谁来启动?”
说罢,他的手臂顺势抬起,
——再次重重压下!
好不容易被撑住的仙舟,再度开始倾斜!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仙舟的倾斜很快停止。
金光从净尘掌侧亮起,雪白的长纱飞舞,无风自动,向秦顾飞来。
秦顾伸手捉住那段白色绢布,看向正前方的少女。
司命眼前的白纱被他握在手中,双眸已然没有遮挡,只见紧闭的眼帘颤动片刻,缓缓睁开。
秦顾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眸。
白金色的瞳孔,像昆仑连绵的雪;乌黑的睫毛,又好似浊云谷起伏的山脊;金色与红色交相辉映,是饮枫阁的红枫与慈悲寺的金佛;而那一点青翠的通光,恰如飞瀑奔腾而下。
她的双眼好像有包容万物的浩瀚,万物都在她的眼中生长更迭,每一次眨动,就跨过一个时代。
而现在,这双眼睛看向了秦顾。
秦顾似有所察,唇瓣翕动。
司命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下一瞬,她的眼瞳中亮起无数星子。
金色的星子,是与无垢仙尊同源的力量,如同金乌的羽毛。
这些星子从司命眼中飞旋而出,如星海灿烂辉煌,越过秦顾、季允,散遍整座仙舟。
这些耀眼的繁星,在仙舟东侧汇聚,填补了仙舟下唯一的空白。
“哐!”的一声,仙舟剧烈震颤一下,倾斜的坡度开始回平,很快重新变得平稳。
而随着星辰越来越繁多,司命的身躯开始趋于透明。
净尘的眉头用力蹙起:“司命…”
尔后,他猛地撤开手,往前一挡!
铮——
金钟罩挡住了砍来的剑刃,净尘对上秦顾怒气满盈的桃花眼。
“是司命选择了自尽,少盟主何必迁怒于老衲?”净尘无感情地扯了扯唇角。
秦顾的回应只有两个字:“偿命!”
司命化作的星辰洒在秦顾手上,灵力涌入他的眉心,这样足够撑起仙舟一角、比拟五大世家的强悍力量,却没有攻击性,在司命千百年的寿元中,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人间。
一如满天繁星,脉脉不语。
而现在,魔眼挤占了天空,满天繁星,于是回归了人间。
司命用自己的灵力,填补了慈悲寺的缺位。
身为司命,生来没有自己的姓名,双目被白纱蒙缠,视野一片漆黑,却能用双手与言语,为天下人指引前路。
可谁能想到,陨落之前,她的手脚筋脉俱断,嗓子被灌了哑药,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寂静无声。
秦顾从司命的唇形中,读出了她想说的话。
——去吧。
秦顾,季允,去吧。
我死以后,你们再没有后顾之忧。
去制伏净尘,去诛灭魔种,
去为人间,点亮最后一片天空。
去吧、
去吧、
去吧!
秦顾紧紧收拢掌心,让那灵力与自身合为一体。
他又送别了一位故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净尘。
“…”秦顾一字一句,宛如从齿缝中碾碎,“偿、命!”
这累累血债,杀一千次一万次,亦不足以泄愤。
净尘大笑起来:“偿命?人各有命,自有定数,少盟主要寻的,是谁的仇,老衲又该偿谁的命?”
说罢,净尘双手一推,金钟罩上柘黄灵力猛地一亮,将秦顾震得倒退数步。
秦顾一退,无需多言,季允立刻接上,不器的攻势可没有那样客气,铺天盖地的魔息充斥整个天卜司,形成一个巨大的染缸。
一头黑龙的虚形随着剑意游走,忽的盘旋上升,又迅猛冲下,五爪重重踩向净尘身前的结界!
轰——
一击不破,季允紧跟着又挥出一剑。
黑龙飞起又下落,每次相撞,净尘脚下的地面就塌陷一分。
但净尘身前的结界却纹丝不动,分明季允的龙爪带着千钧之力,结界不断亮起,好像到了崩溃的边缘,却总是化险为夷。
金钟罩?
秦顾观察着结界,发现结界每次挡住季允攻击时,都会有一层透明的金罩在外侧浮现。颜单汀
因黑龙每次腾飞下落都有间隔,金罩被击碎后,便有再度凝聚的时间。
——秦顾在识海中呼唤季允:“小允,我会趁金罩破碎攻击净尘…小允?”
他惊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沉入黑暗沼泽,如水滴入茫茫大海,竟没有季允的一丝回应。
情势紧急,秦顾不再纠结,凝眸注视着金罩。
趁黑龙攻击的刹那,秦顾飞身上前,横秋带着无边秋意,自后绕过,劈向净尘!
然而。
净尘撤开一手,四指竖起,唯独拇指内扣,竟像身后也长了眼睛一般,准确无误地挡住了秦顾的攻击!
怎么可能?!
这一瞬的化解,分秒不差,就像听到了他的计划一样。
——听到了他的计划?
秦顾瞳孔巨震,不再尝试识海传音,而是直接对着季允呼唤:“小允?”
季允很快应道:“师兄,我在。”
坏了。
他方才在识海中说的话,根本没有传给季允!
魔种与季允共生,识海中也有魔种的意识。
听到计划的不是季允,而是魔种,是净尘!
可这是季允的识海,他的话语却被魔种拦下,这意味着,魔种竟然更胜一筹。
秦顾忍不住骂道:“小允,你…小笨蛋!退后!”
季允的状况已经差到识海被魔种占据,竟然还不遗余力地承担主攻位置,甚至脸上都看不出一丝不适。
要是秦顾脑子转得不够快,恐怕季允被魔种吞噬,他都还蒙在鼓里!
这傻小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瞒他!
等这件事过去,他偏要罚季允半个月不许上床才行。
季允一愣,心思多么敏捷的人,刚想委屈,看见秦顾的表情,就反应过来了。
他抿了抿唇,力道一撤,退到了辅助位置,看着秦顾挥出数剑。
识海中,季允的化身面色阴沉。
他的四肢都沾满了污泥,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污泥像有生命一般,不断蠕动。
再定睛一看,只见污泥之中,是密密麻麻的窄小眼珠,眼球的黏膜铺在季允皮肤上,似乎想要钻进他的皮肉中。
黑色污泥像污浊的血,沿着季允的手掌蜿蜒,而季允面前,一颗硕大的眼球左看右看,似乎在视察这片识海,是不是一个合心意的居所。
季允的手掌用力一挣,紫电爆裂:“师兄和我说了什么?”
魔种缓缓眨了眨,竟然弯起,模仿着人类微笑的样子。
它是不会说话的,但这种愉悦的眼神,却像极了挑衅。
季允怒火中烧:“…杀、了、你。”
他与秦顾之间,无需多言,就心意相通。
秦顾让他收心对付魔种,季允再不情愿,也不会忤逆师兄。
一想到师兄与他的悄悄话被魔种偷听了去,季允将魔种撕碎的欲.望前所未有地攀到顶峰。
识海中的季允不用担心魔息会伤到秦顾,也不会受到仙舟的打压,出手更加放肆张扬。
魔息所到之处,漫山遍野皆吞噬,这才是归墟龙尊真正的力量,倾覆天地,不过一念之间。
百年的传承与骂名,所有龙尊的寂灭与不甘,所等待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去撕碎它!
但蛰伏千年的魔种同样底蕴深长,这是魔种中最聪明的一支,它沉浸在每一任龙尊的识海,比在人间长大的季允更加熟悉归墟龙族。
它准确地知道如何才能激怒一条龙。
魔种的轮廓诡谲闪现,在紫电追踪到自己的瞬间隐入黑暗中,又在极短的时间中再度出现。
每一次出现,它都距离季允更近几分。
本该退远距离的魔种,却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攻击自己的人。
季允本能地感觉到有问题,手上攻势不停,不器剑却已悄然回挡。
若魔种突然发难,他有十成把握截停反扑。
可魔种消失了。燕杉町
在一次躲避之后,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藏进了深黑中。
季允很清楚,魔种不会真的躲藏。
它既然在此刻选择与自己拼杀,就不会再藏起来。
识海随着季允的操控翻涌,魔息扫荡着每一处角落,他打定主意,要将魔种逼出来。
下一刻,季允感到手臂传来灼烧感。
低头看去,那些本该向下滴落的污泥开始攀爬,不断以扭曲的身姿,向季允的上半身爬去。
而季允脚下,陡然出现两团漩涡,与污泥连接在一起,像饕餮的肠道,蠕动着要将他吸入进去。
紫电凶猛地拍击这些不知好歹的污泥。
轰!轰!轰!
不断有被烧焦的泥泞跌落,却有更多的污泥向季允的脖颈涌去。
季允的动作蓦地一停。
后颈骤然发麻,他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回过头去——
正对上一只硕大的、猩红的眼球。
那眼球中倒映出季允本人的模样,瞳孔收缩着,好像心脏在搏动。晏姗婷
他竟然没有发现魔种的靠近?
而魔种…正在与他融合!
“季允。”
季允拔剑的手一停。
魔种缓缓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告诉他自己就是说话的人。
“季允。”
——这是荒诞的语调,好像鹦鹉学舌,又或者外乡人蹩脚地模仿着当地的语言。
声音同样诡异,有孩童的稚嫩和老人的腐朽,像所有发声的生物,唯独不像活人。
魔种却不在意这些,它道:“你真的想要杀了我吗?”
它倏忽闪现到季允右侧,季允戒备地跟着转身。
必须保证魔种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
魔种又转了个方向:“你有没有想过,秦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颜杉霆
季允的神情骤然染上凶狠,挥剑向那眼球捅去:“你也配叫师兄的名字?!”
魔种似乎露出了很无语的表情,缓缓翻了个白眼。
“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还只有情情爱爱的,寄居在你的脑子里,我也很难受。”
这倒是真的,自从住进季允的识海,魔种都快被无穷无尽、每时每刻都在增加的“秦顾”给淹死了。
魔种继续道:“实话告诉你吧,秦顾的脑子里,也有个像我一样的东西。”晏珊艇
季允的呼吸变得急促,冷冷瞪着魔种,似乎在思考它话语的真实性。
魔种道:“我来告诉你,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季允,他是为了阻止世界毁灭而来的。”
“而你,你命中注定会成为毁天灭地的魔尊,所以他接近你、对你好、替你去死,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要阻止你堕魔,好实现他自己的目的!——哎呀!”
不器剑捅进了魔种的眼球,季允语气森冷:“…我不在乎师兄的动机,师兄想要的,哪怕是我的命,我也会双手奉上。”
就算对他好、就算说爱他,是权宜之计,并非发自真心,又怎样?
季允不在乎。
他为了师兄所做的一切,全都不求回报,也不需要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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