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允不在身边,与先前一样,他们被巴蛇刻意分开了。
秦顾很快调整好心态,他向来不喜坐以待毙,眼下情况不明,几乎一头雾水,唯有方才那些少男少女的话,算得上几分线索。
好在他们步子小,还未跑出多远。
秦顾拔腿跟上。
穿过闹市,绕过许多兜兜转转的巷子,屋舍开始变得破落,这时秦顾才发现,这些兴奋的少男少女,穿得只是寻常粗布衣。
但这衣着与被他们围在角落的孩童比起来,已经足够光鲜。
那是一个垂着头的小男孩,裸.露在外的四肢只能用干瘦来形容,他身上的衣物满是破洞,被颜色各异的其他破布缝合,像一个怪诞的拼合体。
男孩低着头,头发蓬乱乌黑,他似乎与这些对秦顾视而不见的人不同,在秦顾停下脚步时,抬起头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黑,发紫的眼眸。
秦顾一时连呼吸都忘了:“小允!”
注定无人听到他的呼唤,而那群围堵着幼年季允的少男少女,许是因为人到齐了,终于有了动作。
其中身材最高大的那名少年,抬手一下一下推搡着季允的肩膀,直到将季允推得跌坐在地。
数枚浑圆干净的鸡蛋随着他的倒地四处滚落,被少男少女嬉笑着一脚踩得蛋液横飞。
他们大笑起来:“你爹娘都是傻子,你肯定也是个小傻子!哈哈,谁吃了傻子卖的鸡蛋,也会变成傻子!”
第五十九章
一开始,季允还想保护那些鸡蛋。
但孩童之恶,纯粹简单,少男少女才不管他小小的手罩在鸡蛋上,又或者这让他们更加兴奋——他们一脚踩了下去,蛋壳扎进季允的掌心,又在手背留下肮脏鞋印。
他们一边踩一边笑:“傻子,傻子!”
在鞋底的碾压之下,季允很快放弃了那些脆弱的蛋,他蜷缩着身子,攥紧往外渗血的掌心,眼睛红红的,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烟膳廷
秦顾的心都快碎了。
许是羞辱的字眼太刺耳,季允突然吼道:“阿爹阿娘不是傻子!”
但孩子的声带太窄,不像怒吼,更像小猫在叫,顽劣的少年们笑得更开心了。
他们只知取笑,却不明白这一声声羞辱背后,是季允童年为数不多的温情。
季允的养父母是靠捡柴为生的穷苦人,他们在山下捡到了季允,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负担更重,但他们看谁都乐呵呵的,生活之苦似乎未曾摧毁他们分毫。
而事实上,这只是因为祖上血缘太近,导致二人的智力略逊于常人,他们品味不到苦厄,也分辨不出他人话语中的恶意,所以就算被叫傻子也很开心。
但季允不一样,他听得懂,也分辨得出来,明白这些人是怎样的满怀恶意,践踏他们的尊严。
可这时候的他太瘦弱了,根本无力反抗城里同辈孩童的欺凌。
每天只能喝些薄粥米汤,又有谁能生得健壮?
就连这都是养父母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给他的。
秦顾眼睁睁看着,灵魂游离的状态让他什么也做不到,他只能站在一旁,任由巨大的悲伤席卷过来。
…触摸不到也没关系,他想抱一抱季允。
秦顾径直穿过那些少年,将季允紧紧搂住,明明抹不去,仍固执地一次次替季允擦着掌心的血迹。
“会好起来的,”秦顾抚摸着季允杂乱而干枯的长发,“小允,会好起来的…”
怀里的孩子好像听见了,小小的身子打颤,缓缓伸出手——
停在了秦顾的脸颊上。
毫厘不差。
“你是谁?!”
少男少女的尖叫同时响起,秦顾猛然一惊,他们分明正在看着自己,而季允指尖的温度也从接触点传了过来。
他放低视线,季允掌心的鲜血也染红了他的指腹。
——他可以触摸到幻境中的人了!
【错误已修正。】
系统的声音姗姗来迟:
【支线任务:
有罪之人,理当赎罪。
您无权拒绝接取。】
【温馨提示:
罪有轻重,责罚有度。】
机械音落下的刹那,秦顾俯身凑近幼年季允的耳畔,他耳垂上那一粒小痣生得极精巧,让季允有些发愣。
秦顾问道:“想不想教训他们一下?”
青年的吐息喷洒在耳廓,灼烧发烫,或许是这得来不易的温暖让季允忘记了警惕,他轻轻“嗯”了一声。
若能让这些人长点教训,从此不再侮辱他的爹娘,就最好不过了。
少男少女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捡起地上半碎的鸡蛋,朝秦顾的后脑勺砸去。
鸡蛋来自那名领头的高大少年,他“哼哧哼哧”地叉着腰:“管你是谁,和傻子一起,你也是…”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旋即爆发出一阵尖叫。
那枚鸡蛋不知怎的原路折返,竟正中少年自己的脑门!
混着蛋黄的蛋液流淌下来,将衣物沾得黏糊恶心,少年一下被同伴的嘲笑声包围,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
这还没完,只见那红衣青年双指并拢,向上一扬,地上碎裂的蛋壳好像都有了生命,齐刷刷向他们飞来!
这回不只是那领头的少年,所有取笑过季允的少男少女,都被蛋壳击中脑门,疼得嗷嗷直叫,顿时四散溃逃。
秦顾收回手,灵力在他指尖熄灭,甚至没有显露出颜色来。
机械音说责罚有度,便小惩大诫,让他们长长记性。
秦顾重新看向季允,季允也正看着他,双眸一眨不眨,认真极了。
只见小小的孩童双手交叠,煞有介事地向他行礼,动作笨拙,却足见真诚:“您是神仙吗?多谢您施以援手。”
他并无窥探秦顾身份的意思,重点放在了道谢。
秦顾又是一阵心酸,他深知现实中从未有人伸出援手,过路的大人亦对一个孩童的苦难冷眼旁观,季允便是在这样的境遇中浑浑噩噩度过了童年。
至少幻境中,他能替季允出一口气。
【恭喜您完成第一次赎罪,主线任务成功率提示1%。】
且不去管这抠搜的成功率,秦顾苦思冥想,在“鸡蛋仙”和“鸡蛋精”之间取舍。
然而来不及等到他决断,眼前的景象就如寒冬飘雪,一阵模糊。
重新清晰时,已是天地倒转,时过境迁。
他身处一处破落村庄中,右手边正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说是争吵,侧耳细听,更像是其中一方在单向输出。
“你看看你,学了点仙术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以对咱们村里的事儿指手画脚了吗?真是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
秦顾蹙眉,只觉这话说得十分刺耳。
有了先前经历做底,他一刻也没犹豫,抬腿向声音来处走去。
一个熟悉却稍显青涩的声音与少年挺拔的身姿一并撞入感官。
少年季允再度陷入包围圈中,这次,他冷冷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村民:“忘恩负义?你们对我,何来的恩,我又何须对你们有义?”
村民们显然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强硬,呆滞片刻,季允却不等他们回神:“你们说我爹娘得了瘟病死了,…我只是想,见他们最后一面。你们凭什么拦我?!”
——是这段剧情!
秦顾想起来了,眼中浮现几许不忍。
季允拜入饮枫阁后不久,清县瘟疫肆虐,官府不得不弃车保帅,将感染瘟病的百姓驱逐至周边村庄。
清县是保住了,但周边村庄却遭了殃。
后来瘟疫平息,为了补偿村庄的损失,凡有因瘟病去世的,官府皆给予两吊钱的补偿。
而季允也是在此时被告知,他的养父母不幸患病罹难。
但事实上,是村民为了多从官府手上拿些银子,趁季允养父母熟睡,在二人的茅屋外放了把火,将他们活活烧死后,一并当做感染瘟病报了上去。
只因季允的养父母智力低下,即便他们靠捡柴养活自己,也被当做村中负担。
所以这些村民根本不敢让季允去看夫妇二人的尸体。
季允的指尖红光流转,他才入门不久,只会一些基础术法,但对付这些刁民业已足够。
可仙盟禁止修士对凡人出手,灵息燃起又熄灭,季允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们,像一头凶狼。
这个眼神秦顾也熟悉,他刚穿书那天,山门前罚跪的季允也是如此看着他。
克制隐忍,强捱恨意。
但这里是幻境,秦顾不想季允在幻境中还要对杀害父母的仇人如此隐忍。
他三两步藏在屋舍的阴影里,本就屋舍密集,又有灵力附体,便是无人能察觉他的存在。
神识散入天地,狂风呼啸。
在村民眼中,便是天色骤暗,阴风大作如厉鬼哀哀号哭。
熊熊气焰熄了大半,那看着是村长的男人对季允怒目而视,底气却明显不足:“你!你做了什么?”
季允道:“我什么也没做。”
村民们心虚的模样逃不过他的眼睛,季允逼近一步:“倒是你们,又在害怕什么?”
话音落下,秦顾配合地默念咒决,堆积着用于法事的金纸锡箔被风卷集,又倏地散落,如漫天飞雪,其冤昭昭。
做了亏心事的人,最怕鬼来敲门。
“是不是…”已有人两股战战,“他们来索命了?”
村长怒喝,声音却止不住发抖:“放你.娘的屁!”
季允何其聪明,他心中早有猜测,再看他们的反应,便确认了七八分,脸色骤然苍白下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到骨节都泛白,佩剑指向村长的喉管:“…说!!”
秦顾又是一道咒决落下。
狂舞的金纸无火自燃,这火红到发亮,团聚在村民身侧,像是幽幽鬼火,美丽又诡异。
下一刻,金纸朝他们兜头而下!
村民们发出凄厉的惨叫,然而金纸却像刀雨,落在皮肤上便是血肉割裂,若运气不好一些,骨骼也被切碎。
一时间怒骂求饶不绝于耳,而金纸的雨幕独独避开了季允,他一步一步走向瘫倒在地的村长:“你把我的爹娘藏在哪里?他们在哪?”
问这话时,季允的声音仿佛撕裂,又有隐隐哭腔。
“乱葬岗!在乱葬岗!放过我们吧,我们再也——”
长剑穿透村长的肩膀,村长抽搐着晕了过去。
季允踉跄地向着乱葬岗走去。
他一眼就看到荒山上那一抹格格不入的鲜红身影,在青年身前,是一大捧雪白的花,花束之下,新鲜潮湿的泥土堆起凌乱的土丘。
季允的眼眶红了:“您…是您…”
他察觉到了汹涌的灵力,似乎与他的功法同出一脉,却千百倍强盛于他;
心中的惶惑不安在看到秦顾的刹那化为无尽的悲痛,最亲的亲人就在土丘里,他却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秦顾温柔地将他拥进怀里:“他们会为你感到骄傲。”
眼泪彻底决堤。
幻境的时间流速于现实无异,于秦顾不过眨眼,对季允却是数年光阴。
他不再是那个孱弱孩童,却依旧无力保护珍视之人。
季允埋在阔别多年的恩人怀里,放声痛哭。
秦顾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脊背,任凭泪水濡湿衣衫。
【恭喜您完成第二次赎罪,主线任务成功率提示1%。】
视野又开始扭曲,时空的变幻迫在眉睫。
与上次不同,季允也察觉到了,他惊恐地抓着秦顾的袖子:“求您别走!…您…别走好不好?”
秦顾很想回答他“好”,眼前的景象却顷刻溃散。
“如果您一定要离开,我们还会再见吗?”
伴随少年季允满是哀求的询问,秦顾第三次睁开眼睛。
——他出现在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地方。
饮枫阁,他的房中。
铜镜中映照出一个漂亮少年的脸庞,比他穿书时还要再稚嫩几分。
“少盟主,季允那小子马上就到。”一个青年修士的声音响起。
秦顾转过身,只见对方搓了搓手,脸上满是讨好,除他二人以外,房内还有几名内门弟子,也是满脸堆笑。
见他看过来,那名修士立刻道:“您打算如何责罚季允?我等皆愿为您效劳。”
脚步声停在门外,隐约可见一个人抱拳行礼的轮廓。
季允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弟子季允,前来拜见诸位师兄师姐。”
…这是季允被秦如练破格收入内门的第一日。
也是原身对他施加无尽折磨的第一日。
秦顾的呼吸有些困难。
——此刻起,他从施救者,变成了加害者。
“少盟主?”见他久久不语,其余人有些困惑,“您有何吩咐?”
秦顾当然不可能让季允进来被□□,张口道:“我身子不适,让季允回…”
“去”字还没出口,火自喉管深处灼烧起来,紧接着,又像有无数刀片切割,血腥气顷刻充斥口腔。
他强忍着剧痛想要把话说话,却无奈地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旁人还要追问,见秦顾脸色森冷难看,堪堪止住话头。
秦顾屏蔽他们疑惑的目光,转过身去。
瞳孔又是一震。
他看见了横秋剑,悄无声息地出现,端正地摆在床头。
这个时期,分明不该有横秋剑才对。
秦顾走到横秋剑前,手掌拢住剑柄发力,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脑中闪过幻境中的经历,他蓦地冷笑出声。
怪不得支线任务完成时,机械音的用词是“赎罪”。
原来如此。
他总算明白了,幻境给了他出手襄助的权力,而这改变过去的因果,终将千万倍报复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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