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谢深玄相识多年,当然清楚谢深玄究竟是什么脾气,此事他就算劝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倒不如顺着谢深玄一些,早日将今日谢深玄定好的事项处理完毕,倒还能令谢深玄早些去休息。
于是诸野抬眼看向了谢深玄,沉默着等着谢深玄接下来的安排。
谢深玄先清了清嗓子,竭力令自己如今有些嘶哑的嗓音听起来稍微正常一些,而后方问:“诸大人最近很忙?”
诸野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从此处开始客套,可这是谢深玄的问题,他自然要一一回答,于是他点了头,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无甚感情答道:“前段时日,皇上下令要彻查京中教派,此事极为花费时间,也着实查出了不少问题。”
谢深玄一怔:“查出问题了?”
他并不信鬼神,本来也不该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可如今他的学生中有一个对一切宗教都毫无抵抗力的洛志极,那些教派用于欺骗信徒的手段,完全是洛志极一眼便会上钩的诱饵,谢深玄甚至怀疑洛志极与京中大多教派都有来往,今日诸野忽而说起此事,倒是令谢深玄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安。
“有几处教派行踪诡秘,很是古怪。”诸野倒没想过谢深玄是在忧心洛志极,他难见谢深玄对他的日常与公事上心,那话语中不由多了几分难以觉察的热切,道,“祠部司一时难以查清,将此事移转了玄影卫,这几日唐练都在忙碌此事,至今倒还未有结果。”
谢深玄略有些惊讶:“玄影卫想要查他们还不简单?”
“怕是不简单。”诸野蹙眉说道,“这也是唐练觉得那几处教派不对劲的原有,其内组织严密,外人极难涉足。”
听到此处,谢深玄原还悬着的心倒是落了下来,既然诸野说外人难以涉足到这些可疑的教派之中,那洛志极受这些教派影响的可能应该不高,此事上,他自然也不必太过忧心。
想到此处,谢深玄对这些京中教派的兴趣已消散了大半,他想着伍正年交给他的“任务”,思忖着应当如何不动声色将话题朝踏青一事上移转,诸野却已事无巨细地同谢深玄介绍起了玄影卫正在调查的那几处教派,道:“这些教派大多自西域而来,教中高层多是胡人,汉人至多只能充作普通较重,极难得到重用。”
谢深玄有些敷衍:“嗯嗯。”
诸野倒并未觉察:“唐练查了些线索,便再难深入了,玄影卫虽擅情报潜伏,可毕竟都是汉人面孔,难以在此事上讨到什么好处。”
谢深玄:“嗯……”
等等,今天的诸野,是不是有些过于健谈了?
说实话,谢深玄与诸野相识多年,可诸野如今日这般健谈的境况,他的确还是初回遇见,倒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应当如何回应,只能暗暗在心中想,难道诸野真喜欢公务到了这等程度,以至于他人只要同他谈起他的公务,他便会如这般开心,从一个寡言少语的闷嘴葫芦,变成一个正常人?
谢深玄疑惑不解,蹙眉盯着诸野打量,试图从诸野面上看出些许不同往日的异常神色。
他这关注神色落在诸野眼中,倒是令诸野更来了精神,觉得谢深玄今日不仅难得关心他的日常工作,还对此事极有兴趣,他平日不善言谈,有事不知究竟何等话语才能讨谢深玄喜欢,今日他难道找到一个,自然要好好把握住这机会,毫不犹豫便接着这话题往下说了下去。
“今日我忙完日常公事后,去唐练所说的那教派的圣堂中看了看。”诸野语调平静,目光却停在谢深玄身上,似是在等着谢深玄就此事而深入发问,“查出了些东西,可也因此拖了不少时间,所以午后才不曾去太学。”
可谢深玄非但没有深入询问,他还顿住了手中的象牙筷,略有些惊讶看向诸野,问:“您亲自去?”
诸野颔首:“唐练查不出东西,我当然要过去看看。”
“这么危险……”谢深玄小声嘟囔了一声,却又一顿,觉得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略提高了些音量,道,“这种事,哪有指挥使亲自出马的道理?”
诸野却答:“不危险,习惯了。”
谢深玄:“……”
“我在边关多年,身手比他们都要好。”诸野平静回答,心中满怀期待,“他们去或许要出事,可我应当是无碍的。”
谢深玄重复:“应当。”
诸野不明白他这句重复的意味,道:“只要无人涉险,就是好事。”
谢深玄:“……无人涉险。”
诸野:“……”
诸野隐隐觉得谢深玄的语气不太对,可他又不知自己普通谈一谈公事而已,怎么就会惹了谢深玄不开心,这令他略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沉默着闭上嘴,以免多说多错。
果真下一刻,谢深玄便阴阳怪气笑了一声。
“哈哈,诸野,原来你觉得自己不是人啊。”谢深玄笑吟吟说道,“身手这么好,还要玄影卫干什么呢,什么案子你干脆都自己一人查了吧。”
诸野:“……”
第91章 玄影卫的小册子
就算木讷如诸野, 也终于发觉……谢深玄这语调,听起来不对劲极了。
他仍旧觉得自己的做法没什么问题,玄影卫内, 的确是他身手最好,那若遇到分外危险的任务, 派遣寻常玄影卫去调查, 或许会有所伤亡, 而他往往能够全身而退,至多也就是受些无关紧要的小伤,那由他出面来处理这些任务, 显然才是最优的选择。
他想,谢深玄一定是因为不太了解他心中的想法, 所以才这么发了脾气,只要他解释清楚, 以谢深玄这般日常均以公务为先的人, 想必是能够理解他的。
诸野迎上谢深玄的目光:“你不必多想。”
谢深玄冷笑:“多想?这不是诸大人自己说的吗?”
诸野:“此事寻常, 不必惊异。”
谢深玄沉默了。
“卫所内调查之事,大多颇为复杂,易涉险境。”诸野认真为谢深玄解释,“玄影卫中人,身手极好,在京中武官中能评第一,可即便如此, 伤亡之事,仍极为常见。”
谢深玄:“……”
“我自长宁军调往玄影卫后, 便已有所觉察,只是此事如何解决, 却令人头疼。”诸野轻叹了口气,“可我想,他们的身手远不如我,他们会受伤,我却不一定会,那这些危险之事,倒不如由我去便好。”
谢深玄:“……”
“很有效果。”诸野得出了自己这一番解释的最终结论,道,“近两年来,玄影卫内已没有因公殉职之人了。”
谢深玄:“我……你……”
谢深玄说不出话。
到了此刻,好似一切话语都是苍白,他瞪着面前的诸野,怎么也想不到诸野难得有一日愿意一气多说几句话,可冒出来的竟是这般气人的言语,令他全然不知应当如何回应。
可谢深玄承认,诸野的想法,的确并没有什么错误。
他忧心诸野会因涉险受伤,不愿诸野以身涉险,可若诸野都会因此受伤,那其余玄影卫自不用多言。可他就是无法将自己从这古怪的情绪之中扭转出来,他不应该只顾着诸野而忽视其他人,可……可其他人他并不相识,只有诸野,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出事的那个人。
谢深玄原还有些阴阳怪气的话语,大多又都咽了回去,诸野倒还在看着他,显是觉得自己已解释清了所有事,谢深玄应当该要接受了,正因如此,到了最后,谢深玄也只是略带些怒意,愤愤憋出了一句话,道:“就……就算你身手好,平日也该多注意一些。”
诸野点头应答:“是。”
谢深玄又恢复了一些往日平静的语气:“诸大人,您方才说的那句话,实在不对劲极了。”
诸野摆出一副知错要改的态度来:“哪句话?”
“您说此事之中,无人涉险。”谢深玄低声说道,“我知您是在忧心下属受伤,可您只身前往那地方,便也是在涉险,您若是受伤了,难免也要令人……令您的下属担忧。”
他扭过后半句话语,将自己的挂念与忧心藏在含糊盖过的只言片语中,他很担心诸野会因此受伤,可诸野却好似不以为意,他不知这念想究竟要如何才能传到诸野心中,他只能垂下眼眸,盯紧自己正握着象牙筷的那只手。
他一向觉得自己极擅言辞,同他人争吵时,几乎不必过多思索,那话语便能一句接一句自脑中冒出来,可这只在与他人争论时方有作用,若不是与人吵架,他这伶牙俐齿好似忽而便失了效力,再难派上用场,连几句再简单不过的关切之语,想要自他口中说出来,都好似有登天之难。
他只能小心翼翼,拐弯抹角。
“诸大人,您可还记得画舫之事?”谢深玄低声询问,“那日之后,我连着做了三四日噩梦,梦中均是血腥。”
诸野没想到谢深玄会突然提起那日画舫遇刺,他解释道:“那日是我安排不周,以至唐练他们来得太晚了一些。”
谢深玄:“您……与我相识多年,应当清楚,我天生惧怕血腥。”
诸野向谢深玄承诺:“不会再有下次了。”
谢深玄却摇了摇头。
“我并非此意。”谢深玄以极低的声音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同那日一般……”
而后几字言语,他的音调低得近乎轻喃耳语,具体话语,诸野并没有听清,可就算如此,仅有这几句只言片语,便已足以令诸野有些发怔,恨不得立即点头答应:“放心,我绝不会轻易以身涉险。”
他稍稍一顿,再补上一句:“若是非要涉入险境,我也一定会以自身安危为先。”
谢深玄已攥紧了手中的象牙筷,将目光转向了屋中的另一处地方,仿佛方才与诸野说话的人不是他一般,只当未曾听见诸野对他的许诺,如此沉默过了片刻,谢深玄恢复了平日说话的语调,只是话语略显急促:“伍大人让我代他邀你去东湖踏青。”
诸野一怔:“伍正年?邀我踏青?”
谢深玄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这句话很有歧义,说得倒像是伍正年私下想邀诸野二人一道外出同游似的,他急忙清了清嗓子,为此解释:“是太学要去踏青,太学历年来都有踏青的传统,您如今也算是太学的先生,伍兄想要邀您一道前往——”
诸野回应简略:“你去吗?”
谢深玄一怔:“既然所有先生都需前往……”
诸野:“好,我去。”
谢深玄怎么也没想到诸野会答应得如此轻易,他片刻方才回神,恍惚点了点头,再想起他应当同诸野问询的下一件事,便又道:“还有个学生……陆停晖他不会同洛志极一般有什么奇怪癖好吧?”
诸野摇头:“没有。”
谢深玄:“那他休假之时总是外出……又是为了何事?”
“他家中贫寒,在京中难以度日。”诸野平静说道,“不过是借着太学内休息的日子外出,谋些家用。”
谢深玄有些惊讶:“他不会是出去做短工了吧?”
诸野:“是。”
谢深玄:“我看他身体那么差……”
诸野:“吃得又素又少,每日还要抽时间去打短工,无论什么人的身体都扛不住。”
谢深玄又一怔:“每日?”
诸野:“太学放课之后,他都会去。”
谢深玄:“……”
诸野依旧显得很平静,好似只是在陈述事实,道:“他吃住不在太学,不过是因为平日做工的地方包了他的食宿罢了。”
谢深玄沉默片刻,蹙眉询问:“若我不曾记错,太学内对寒门学子,本该是有所贴补的。”
“的确有。”诸野说道,“可这一点微薄的贴补,对大多数学生而言,显然都不怎么够用。”
此事他显然也特意调查过,癸等学斋内那几名学生的收支他了如指掌,裴麟与赵玉光自不用多说,他们家中便负担得起在太学就读时的一切费用,帕拉有他的母国为此担负,叶黛霜家中经商,对这几人而言,太学的开销自不在话下,他们根本不必为此发愁。
除他几人外,柳辞宇虽然是寻常布衣,家中却也算不得太过贫寒,林蒲则是地方举荐入京,乡邑为她担负了一部分日常开销,洛志极的收入来源便有些复杂了,各大教派发放给信众的好处时总少不了他,他又不知怎地能与京中不少名流有所来往,他们三人平日手头虽是拮据了一些,可只需稍加节省,吃穿用度倒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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