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服用品种:维柯丁。
从第一粒药丸服下起,蝴蝶效应以及此后的连锁反应已然无法避免。孱弱的、痛苦的身体无法自抑地渴望物质手段带来的短暂抚慰。
服用量:17天内共服用55片,剂量足以造成成瘾性。
随着耐药性加强,药品不再止痛,转而成为了造成痛苦的源头,让人痛不欲生,让人自厌自泣,却身陷泥潭,越挣扎沉沦得越深。
李西城的额间、鬓角渗出的汗滴打在纸张上,水渍晕开了笔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他心中的痛,他没有力气再往后翻了。
太过残酷,以至于无法面对。
重逢以来,杭水偶尔会有的那些异样的举动似乎都得到了解释。有一把刀子插在他心里绞动着,让他忍不住回想过去发生的一切,一幕幕流转,最终倒带至最初的起点。
如果早知道,年少时他带给杭水的那点片刻的欢愉,需要杭水后来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去偿还,他宁愿他们不曾相遇,不要开始。
不要来那个村庄,不要爱上李西城。
四年前,因为跟他的那段爱恋,杭水被杭渐宗监禁,遭遇了堪称荒谬的暴力极端治疗后,他明明是最无辜的人,却要独自面对药物成瘾的人为后果。
四年后,因为和他在一起,他这个不称职的爱人,没能照顾好杭水,没能及时发现问题状况,没能停掉一切工作去陪他、爱他,才会导致杭水复嗑。
——就是这双眼睛害了我。
是他害了他。
蜷坐在床头柜和床之间,单腿立膝,似乎在寻求空间包裹自己的安全感。身体陷入了冰火两重天,时而觉得滚烫的岩浆要从心脏迸发喷涌而出,时而如坠冰窖,尖锐的钟乳石猛烈地往他胸口砸。
头脑中各种激烈的情绪不断交织、膨胀,直到这具身体无法承载——
耳畔止不住地震耳轰鸣,随之而来的是漫长到窒息的生理性干呕。
他跌撞地跑到卫生间,脸色苍白到极致,嘴唇一丝血色也无,跪在地上,趴在马桶跟前,胃部死命地痉挛,喉头不停干呕。
从厕所门外的视角看过去,趴着那里的背影肩胛骨蜷缩内旋,背上的汗湿了大半衬衫,搭在瓷砖上的手指不停生理性的抽搐、颤抖。
杭水坐在美术室里聚精会神地对着雕塑画画儿,太过于专心,没听到书包里手机响起的微微震动声。
这要放平时,他一下课早就背上书包跑得比兔子还快地溜了。
但是这会儿老公出差走了,一个人的家再温馨也还是空虚寂寞冷,于是索性就留在学校里,和社团同学一起完成期末艺术展作品。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就着余晖的光线画完最后一笔,他才放下笔杆,站起身活动了下过度使用的脖颈,百无聊赖地伸了伸懒腰。
收拾好画架和水彩,单肩背着包走出教室,顺手从包里掏出手机,刚准备打开打车软件,却惊讶地发现李西城给他发了两条信息,发送时间是一小时之前。
看点开看到聊天框的内容后,一时顿在原地,张大了嘴巴,怔愣着反应不过来。
“下课了吗?”
“我在车上等你。”
什、什么意思,不是一周后才回来吗?
他每天都有认认真真地撕日历,不可能记错日子也不可能看错日期的。
心下顿时有了某种猜测,背后的可能性让他心跳疯狂加速,激动兴奋得快要跳起来。心里的猜想迫切地需要得到验证,他不假思索地打了个电话过去。
铃声滴了两声,很快就被接通,杭水在对方开口前抢先一步先声夺人地道歉,说话语气真诚又亲人。
像他这样嘴甜会撒娇的男孩,哪怕犯了滔天大错,也会让人想原谅他。
“哥哥对不起,我刚刚在画室里边画画儿呢,没注意看手机,错过了你的短信。”
“你、你没骗我吧?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是吧是吧?工期提前结束了?你已经回A市了?怎么办都一个小时过去了,你还在等我吗?不在的话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我要马上见到你!”
电话那头的人却长久地未出声,等待的分秒变得漫长。
某种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他低头盯着脚尖,想了想,软绵绵地和他讲爱情里的道理,
“你说话呀……不许觉得我粘人,也不许觉得我烦。我只是想你了。”
“……没有,不会,怎么会呢?刚才不小心想到了别的事情了,对不起水水。”
杭水这才安心下来,不过他合理怀疑李西城又在抽烟,因为嗓子沙哑得厉害,但和平时的那种感觉又不一样,他也说不太上来。
“没有去哪儿,一直在等你,过来吧。”
不真实感和巨大的兴奋一齐涌了上来,他顾不上去想别的了,嘴里明明说的是埋怨的话,却掩饰不住高兴。
“怎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呀,白白等好久昂,在那儿别动,我马上来了!”
语速飞快,着急忙慌地挂了电话,杭水一路狂奔。如果有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一定会忍不住好奇,这个男孩是遇到多大的好事儿了才会笑得这样甜蜜又明媚。
车门咔嗒一声被拉开,不是副驾驶的,是李西城那边的。杭水像一颗投掷而来的小火球,猛地向他撞过来,二话不说,只知道抻开手臂抱紧他,像是要把他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无意识地叫他,“西城哥哥……”
在杭水看不到的地方,李西城的目光放得很空、很远,仿佛没有一丝生机。
杭水实在太开心了,抱着他肩膀,用脑袋不停地蹭李西城的脖颈,好半天才舍得离开,拉开一点两人的距离。李西城微微启唇,刚要张嘴说话,杭水急不可耐地就亲了上去。
他的吻很热烈,舌尖是甜的,毫无章法地宣泄厚厚的思念汇聚在此刻的快乐和喜悦。
李西城闭着眼睛,回应地很轻柔,他像是在含一颗快要融化的糖果,舍不得用力,生怕一不小心这颗糖就化作糖水消失在齿间了。
鸣金收兵,舔掉唇畔津液,杭水的脸颊涌上两酡粉红,抬眸去看李西城的眼睛,对方却很快地移开了视线,低垂着眼眸,乌黑的睫毛掩去他眸底的思动。
杭水不懂。
不懂李西城为什么不敢看他。
缠绵依偎下的旖旎还未消散,气氛却在异常的沉默中凝了层霜。
杭水退开,站在车门前,自上而下地望着他。他对李西城的情绪一直都很敏感,刚刚是被见面的兴奋冲昏了头脑,这会儿冷静下来,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逐渐浮出水面,泛起涟漪。
他转身坐进副驾驶位置,良久,吸了吸鼻子,开口道,“从接电话那会儿,你就不太对劲。是出什么事了吗,你…想跟我说说吗?如果你现在不想说的话,我可以不问,我们先回——”
“杭水,我想和你结婚。”
李西城打断了他,侧目抬眸看着杭水的眼睛,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迟疑,字字坠地有音,笃定至极。
手心里一直握着的是一枚丝绒戒指盒,在指间摩挲,他打开它,抽出藏在其中的戒指,轻轻举起,
“你愿意吗?”
太突然了,这一切都太突然了。
杭水像是陷入了太虚幻境,时空变得不真实,李西城也变得不真实,一夕之间所有的事情都乱糟糟地无厘头展开。
顺着那枚戒指圈圈,他看向李西城的脸。李西城是他见过最会制造浪漫的男人,如果真的要求婚,他不会选择这样的形式。
杭水微微抿唇,心里一沉,更加确信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没有立刻答应他,只是又一次问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杭水没少在李西城面前哭,但李西城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是以,他从来不知道,爱人在自己眼前落泪所带来的心痛堪比凌迟。
当李西城眼角那滴泪在空中断线似地滑落时,杭水什么都顾不得了,脑中瞬间城池坍塌,自己无措地跟着慌乱掉眼泪。
“别哭了,”杭水伸手揩掉李西城眼底的湿痕,他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谁说过话,“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那些真实地灼烧着的痛苦从李西城的身体里渗了出来,杭水感受地真真切切,并难以自抑地跟着难过起来。
“我不问了,好不好?我答应你,我本来就要答应的。”
伸手拿走那枚戒指,他很用力地冲他笑了笑,抬起手背给他看,戒指在无名指上亮晶晶的。
“呐,你看,戴上了。好看吗?我很喜欢,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李西城怔怔地望着他,黑黝黝的眼珠覆了层薄薄的水雾。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抚扣住那段纤细的脖颈,吻上去的力度像是要将他拆骨入腹,好融入自己骨髓和血液。
眼泪的味道又湿又咸,已经分不清是谁的了,不过也不重要了。唇舌激烈的抵死交缠、啃咬,不顾一切,好像再没有明天。
杭水脑中倏尔响起一道声音,他想,他愿意死在这一刻……
李西城在他耳畔呢喃着什么,他的语言系统突然瘫痪失效了一样,所以只会说这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他身上那股快要摧毁掉一个人的灵魂的巨大的愧疚感到底是什么呢?
细细密密的吻,像飘落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李西城牵着他的手指去摸自己的脸颊,刀削斧凿的轮廓似雪山崖顶,冰山融化后的往下淌的,汇成小河似的,是泪痕。
杭水混沌的思维里,无数画面一闪而过,这其中似乎藏着串联着答案的线索。
可他的潜意识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于是本能地不敢触碰,想逃、想抗拒,可是眼前的迷雾一层层消散,由朦胧变得清晰,他无处可躲,他看见了。
麻木和恐惧吞噬了他正跳动着的心脏,像同时有数千只蛊虫发作一般,一颗心分秒之间已然血肉模糊。
他迟钝又木讷,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声音嘶哑的不像是他自己的,“你回家后看到了什么。哦,药瓶和病例……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药物成瘾其实和吸毒没什么区别吧?”
“我自己都没法保证我哪天会不会突然变成我都认不出来的样子。我想想,是毁掉自己人生的瘾君子,还是毫无自理能力的神经质废人?”
“你不知道这些吗?你有那么无知吗?你要跟我这样的人结婚,李西城,你他妈疯了吗?”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隐忍压抑在胸腔的情绪终于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那股怒火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掉。
他无助地用手掌捂住早就泪水涟涟的脸庞,崩溃又压抑地无声哭泣。
作者有话说:
别急昂,明天还有一章(最后一章 ?
第62章 【完】这一刻他所感受到的幸福可以杀死一切。
【?+?=?2】
“在CPTSD的疗愈过程中,有一些幸运的幸存者能在特别温柔、安全的伴侣的帮助下减轻躯体的症状,而无须治疗师的介入。”
他魔怔了,困魇住了,晦涩难堪的旧忆在脑中闪回,他像是回到了四年前。
渺小,无助,生杀予夺全由他人决定。
被大力揽进熟悉的怀抱里,杭水快要被自己的眼泪淹没而溺亡。想要开口,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痛苦地流泪。
那道蜿蜒的小河顺着他的脸颊,滑至李西城的脖颈,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烫中感同身受。
他们之中,一个人脆弱的时候,另一个人就会坚强起来。
“……无论贫穷或富有,健康或疾病,都要一起面对、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将彼此分开。”
李西城神色温恬,语气平静,除了泛红的眼尾,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他必须让自己沉静下来,否则,如果他连自己的情绪都安抚不好,又该如何去安慰杭水呢?
“杭水,这就是我向你求婚的理由。”
手掌轻轻捧起那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蛋,吻掉他眼角的泪珠,和他额头贴额头,
“看着我,不要害怕,嗯?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可能放开你的手。”
杭水用一双潮湿猩红的眼睛看向他,目光直白疏远得有些让人刺痛,
“你要把自己的一辈子赔给我?不,我不要,你也不用这样做。你听着,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全都不是你的责任。”
“——我后悔了,戒指还给你。只谈恋爱不结婚,同意,就继续,不同意,现在就分手。”
尖锐的话语,冷漠的语气,推开的姿态。
他像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直到让自己退行到悬崖边缘,下一秒就要坠入深渊。
疏离和抗拒背后藏着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在害怕,他害怕得要死。正因为他爱李西城,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李西城,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他怕自己会毁了他。
他摘掉了无名指根上那枚漂亮的戒指,把它放在李西城掌心上,企图物归原主。
他的神色明明那么倔强,可为什么眼泪却不听使唤地簌簌往下掉?
李西城轻轻收紧拳心,指环上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他的眸光垂落在杭水的脸上,那一眼,那么深。
在杭水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瞬间,他抬起手臂,毫无征兆地将戒指用力从车窗扔掷了出去,指圈在和地面的碰撞下,掠起一阵清脆的声响。
一切发生的太快,杭水呆呆地望向窗外,木然呆滞几秒钟后,毫不犹豫地飞快打开开门就要出去捡。
刺猬的内里根本就是软的,肚皮是白的。
李西城猛地拽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人拉了过来,板过他的肩膀,稳准狠地掐住下巴,按住后脑勺,毫不惜力地吻了上去。
杭水吃痛,皱眉,本能地要挣扎,却在尝到了对方口腔里浓郁的血腥味道后愣住了。
李西城咬破了他自己的唇舌,让这个吻变成了一枚苦涩而凶狠的血吻。
杭水不知道他咬得多重,只知道汩汩鲜血涩住了自己的喉间,无法被吞咽的血液顺着两人下巴淌。
他瞳孔紧缩着,望向李西城的眼睛,那双眸似北极圈极夜无昼的黑,似森林深处幽暗的樟,是冷是痛是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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