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要在船上待两天,秦方挑了最大的一艘柳叶船,船舱内置桌椅软榻,都是钉在船板的,铺着柔软的枕褥,最大程度消解了水路的不适。
船夫是个年轻姑娘,身材苗条,手臂上却有健硕精干的肌肉,把船控得稳稳的,做鱼也是一把好手。
傍晚,夕阳入水,满目俱是粼粼碎金。
云不意和秦离繁蹲在船头,看船夫姑娘提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将河鱼片成薄如蝉翼的鱼脍,旁边放着一大碗调料,香气诱人。
秦方端了碗茶轻啜一口,光看这俩背影都能猜到他们垂涎欲滴的傻样儿,无奈摇头。
他家离繁从前可没这么贪吃,甚至有些厌食,现在变成个小吃货,都是被云不意带的。
船夫姑娘一边片鱼,一边给云不意和秦离繁介绍鱼脍的做法和吃法,口才好,语气爽利,颇为健谈。
云不意正边听边在心里咽口水,想着要不要偷吃一片的时候,船身忽然一震,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
船夫姑娘一皱眉,探头瞧了瞧,只见水底水草悠悠,绿得泛黑,中间簇拥着一个不规则圆形物体,由于被船一下撞到了水底,看不清晰。
“我去看看。”
云不意探出一根枝条蹿入水下,左扭右扭游到水草附近,将那个沉底的东西翻了个面。
下一刻,他就毫无防备地迎上了一张泡得浮肿变形,被头发糊了满脸的人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
云不意果断砍掉那截枝叶,扭身扑进秦离繁怀里,因为过于用力,秦离繁差点被他撞飞出去。
秦方疑惑:“怎么了?”
“人头!”云不意带着瓷盆原地蹦跶,“水下有颗人头!”
第十三章
水下有颗人头,不知被泡了多久,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
云不意忍着恶心将其挑上水面,然后果断弃了那根枝条,在船后的河水里使劲儿搓洗茎叶,全然没想这边的水同样泡过人头。
秦方比他还嫌弃,倒是秦离繁和船夫姑娘反应平淡。前者是因为神经大条,后者则是因为见得多了。
船夫姑娘挥动船桨勾过人头放进船尾的木箱,轻车熟路,看得云不意目瞪口呆。
她笑了笑,说:“客人们不用紧张,这条河几乎流经远州所有城镇,每年都会添上十几个亡魂,有的连尸体都找不到。我们这些在水上讨生活的,若是拾到尸骨,就会放在船尾木箱里,收工后能寻到家人的就送回去安葬,寻不着便藏到山上孤坟堆里,立一座无名坟,给自己积点儿阴德。”
两人一草恍然大悟,可算明白每艘柳叶船后拴着的木箱是做什么用的了。
“可是……”云不意两片叶子扒着盆沿,中叶晃了晃,“这里只有一颗人头,确定是意外溺水而亡吗?”
船夫姑娘掬水洗手,语气平淡:“没人来找,就只能是意外。”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透出深切的寒意。
云不意抖了抖,与秦离繁对视一眼,继而扭头看秦方。
秦方摇头,示意不必再问,等到了地方再报官不迟。
一人一草便暂时放下此事,专心等待鱼脍上桌。
小插曲结束后,船继续行驶,从黄昏驶进深夜,繁星满目,上下一色,不知在天在水。
秦离繁趴在秦方腿上呼呼大睡,云不意则窝在离装有人头的木箱最远的船头,两根细长绿枝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水,昏昏欲睡。
船夫姑娘看了看天色,低声跟秦方说要靠边停船,等天亮再继续赶路。
秦方刚点头,云不意就在半梦半醒间打了个摆子,下一刻,前方一团阴影里传出了求救声。
“救、救命……咕噜咕噜……咳咳咳……”
寂静的夜晚里,喊救命的声音尖锐刺耳,还间杂着呛水和咳嗽声。
云不意向正准备往那边过去的船夫姑娘一摆手,撩水的枝条顷刻间伸展十几倍,从水下游到声源处,果真发现一个落水的男人,便卷住他的腰,一把将他扯到船上。
男人上一秒还在呼救,下一秒就腾空而起,吓得咳嗽都停了,落到船上后呆呆看着满船的人和草,半晌,再次撕心裂肺地咳出声来。
船夫姑娘赶忙给他递毛巾和毯子,秦方也倒了杯热茶递给他,只有云不意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看,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眼熟。
男人好不容易呛干净气管里的水,喝下热茶裹上被子,泛青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只是嘴唇仍然煞白,眼底还有一点血丝。
他略微颤抖着道谢:“多谢,多谢相救。我叫许屏,就住在附近,还请师傅靠边停一停,放我上去就好。”
说完,还向云不意拱了拱手。
云不意继续打量他,船夫姑娘问:“深更半夜的附近也没人,你怎会落水?”
许屏拿着帕子擦拭脸上的水:“不瞒你说,我是到这儿夜钓来的,可还没开始钓,就脚滑从岸边滑了下去,鱼竿鱼篓什么的都丢了,我也在扑腾过程中荡到了河心,差点儿……”
他苦笑一下,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云不意的眼神从他脸上挪到脖颈,洇湿的衣领紧紧贴着颈部皮肤,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拉扯,露出一道明显不正常的阴影。
这时,睡梦中的秦离繁皱了皱眉,在他爹腿上翻个身,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稳。
秦方安抚地拍了拍他脑袋:“先生不会水?”
闻言,许屏一愣,船夫姑娘则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见他作读书人打扮,穿着素净却也儒雅,忍不住挑了下眉毛。
“是啊,我会游泳的……”许屏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又开始泛青,“那为什么我游不到岸上去?是腿抽筋了?是……”
他越说越激动,表情逐渐焦虑甚至变得狰狞,脖颈上古怪的阴影开始扩大。
“啪!”
云不意冷不丁伸出枝条,在他眉心轻轻一抽。
许屏再次怔住,诡怖的神色倒是渐渐平静下来。
船夫姑娘好像明白了什么,反应还算沉稳冷静。她走到船尾开始划桨,柳叶船慢慢靠岸。
“就在这儿放您下去?”她问。
许屏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是,是。麻烦您了师傅。”
船夫姑娘答应一声,船很快平稳靠岸。
许屏走上岸,作势将毯子脱下,船夫姑娘却摆摆手:“裹着吧,夜里风冷,当心着凉。”
“……”
许屏吸了吸鼻子,微笑着道谢:“那就多谢师傅了。”
云不意默不作声地游到船尾,枝条点点那只木箱,见船夫姑娘点头,便小心翼翼地将其卷起,递到许屏面前。
许屏又是一愣,糊里糊涂地下意识伸手接过,刚要打开,那根枝条便轻轻抽了抽他的手。
秦方在云不意身后适时开口:“回家之后再打开,就当做……这一场萍水相逢的告别礼物。”
许屏抱着木箱眨了眨眼,明明感觉云里雾里,心中却似有了然之意,让他接受了这个不太靠谱的理由。
“再见。”云不意说,“天亮之前一定要到家哦。”
许屏笑着点点头,拢紧毯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河边的湿泥慢慢走远。
片刻后,船夫姑娘抄起木浆玩儿命划船。
“嗨呀!”她一拍脑门,“这场萍水相逢,我净亏一只木箱一张毛毯。”
云不意枝条一挥:“区区伴首礼,能送出去也是好事。”
秦方船夫姑娘:“……噗。”
神TM伴首礼。
……
换了个能瞧见城镇灯火的地方停船,船夫姑娘属实是累得不行,裹着薄被子倚在船尾睡去。
船头悬着一盏灯,渔火点点,灯影映在水底,与波光中的星星交相辉映。
云不意赖在灯罩上取暖,一小截枝条耷拉下来,尖端一翘一翘的,仿佛在抖腿。
他懒洋洋地开口,遣词造句一如既往的鬼斧神工:“刚刚那个许屏,就是人头的‘失主’吧?”
秦方单手拄着下巴,闭目养神:“是啊。他早已是这条河里的一道亡魂,却因为失去头颅而在此迷失,大约在我们到来前的每一个夜晚,都重复着死前痛苦绝望的挣扎。”
这样的鬼叫做迷失鬼,不常见,必须找回缺失的记忆才能进入轮回。而且遇上的时候也不能点破他已经死去的事实,这样会使他们陷入癫狂状态,更难处理。
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将他当成正常人来攀谈相处,能不动声色地助他找回记忆最好,若找不回来,就顺其自然地送走他。
云不意问:“你说他到了家门口看见箱子里的人头,会想起自己已经死了吗?”
秦方回头看了一眼船夫姑娘,笑道:“会的。”
会的,因为摆渡鬼已经到了。
……
云不意三人在第二天的黄昏抵达水荇镇。
彼时河上起了大雾,天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天边一线血红色的夕阳余晖看着颇为瘆人,像是一只半睁不闭的眼睛。
柳叶船缓缓靠岸的一瞬间,云不意听见船头响起了铜铃声,与遇到老船夫那晚的声音相似,却更空灵一些。
秦离繁抱着他下船,秦方一手提着衣摆上岸,另一手掏出一小袋东西,指尖蹿起火焰将其燃尽,随即拍拍手掌,向船夫姑娘行了个礼。
她叉腰立在船头,爽朗一笑:“多谢了,有缘再会!”
说罢,抬手一挥,柳叶船自动调头朝雾气中心驶去。朝向岸边的船尾若隐若现地显出一道身影,青衫磊落,纶巾束发,依稀可见是书生模样。
云不意:“……咱们跟这群阴间公务员真是有缘哈。”
别的不说,船夫姑娘那身肌肉真的和武德充沛的忘川组很配!
秦方不解:“公务员是什么?”
云不意:“……”
秦离繁挠挠头,完全不知道这两位在打什么哑谜。
蓦地,天边一声滚雷由远及近,雨沙啦啦下了起来,完全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云不意连忙回神,枝叶伸长舒展,在秦方和秦离繁头顶织成伞状,将雨水牢牢阻隔在外。
秦方那边的绿油油,秦离繁这边就是青红色,像绿叶里夹杂了零星小花儿,差别待遇十分明显。
秦方在秦离繁的偷笑声中叹了口气。
有云不意在,遮雨的问题顺利解决,两人一草正要进镇,不远处突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一道身影分开雨流走来,一身白衣,撑着油纸伞,伞面上的泼墨山水几乎顺着水珠淌下,染上他不着尘埃的衣角。
云不意如有所感,扬起主茎望过去,那人正好也看过来,伞柄斜倚肩上,一把长发高高束起,微卷的发尾自肩头滑落,眉目微敛,眼睫稍垂,神情如唇色一般苍白寡淡,却意态从容。
他站在雨里,如同自成天地。
秦方冲着他微笑:“许久不见了。是来接我们的吗?”
“不是。”少年冷冷淡淡地摇头,声线清澈如泉,悦耳中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厌倦。
他抬起另一只手,提着个篮子,里面放了不少纸钱。
“我来烧纸。”
秦方围笑:“……”
这话听着像是要给他烧纸。
少年眉睫微动,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慢吞吞地补充道:“我迟早是要死的,先给自己烧一点到下面,存着。”
云不意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连绵不绝的雨,再看了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秦方好友,“啧”了一声。
少年歪头看他,黑漆漆的眸子凝聚起一点亮光,整个人看着精神了一点,不再那么散漫。
云不意两片叶子交叉作抱肩状,也一本正经地问:“怎么存?我给秦方也存点。”
秦方:“……”
能不能盼他点好!
第十四章
秦方抬手,挥下——“啪”地一声拍在云不意主茎上,将他敲得往前一弯。
云不意瞪他,他淡淡揣手:“我还有一万年可活,不着急存这个钱。”
“未雨绸缪么……”
云不意咕哝一句,与秦方互瞪片刻,齐齐扭头看向少年。
彼时,他正撑伞蹲在地上,不知怎么生的火,真把那一兜纸钱烧了起来。
火焰在他掌心闪烁,纸灰翻飞,却如同周遭的风雨自他身旁流过,不沾半点。
半晌,他起身向来时路走去,头也不回地说:“不是来找我算事吗?走吧。这雨要下一夜。”
云不意活了两辈子,还没见过这个款式的人,于是分出一枝茎叶伸向他,朝他面前一绕,兴致勃勃地与他搭话。
“你就是秦方那个收留了很多孤儿还不想活的朋友?”
少年瞥他:“他向你这么介绍我?”
云不意回忆不起原话了,但大概印象是这样,于是点头。
秦方在后边摇头。
少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但还没开口脸上就浮起慵懒之色,懒得辩驳了,轻轻颔首:“他这么说,那就是吧。”
云不意抖抖叶子,兔子耳朵似的,引得少年眼神在上面停了停。
他对此一无所知,兀自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四界哪条道上的?”
“冷天道。”少年说着,忍不住伸手捋了捋他的枝叶,柔软冰凉,沾了丝丝缕缕蚕线一样的雨水,“我是……妖。大约是妖吧。”
“大约?这也能约?”云不意被他摸得有些痒,向后推开,叶尖搔搔枝干。
冷天道没有说话抬起空着的手并起两根手指,无声念了几句什么,就见灿灿金色自他的发尾一路往上洇染,双眸也变成同样的颜色。耳朵变尖、竖立,覆上一层绒绒的金毛,一只高一只低地歪着,低的那只软趴趴的,不知是受了伤还是怎么回事,支棱不起来。
10/64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